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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有意犹未尽之感。我看刘鹗仍然脱离不了中国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好习气,虽然不能——也不屑——在仕途中为国效力,但他还是在江湖上打抱不平,而且还仗义助人,收了一个妾。(夏志清先生在《清华学报》上发表过一篇论《老残游记》的英文文章,论点精辟,他特别举出书中第十二至十三回黄人瑞邀宴,老残听翠花、翠环自道身世的一节,认为是中国文学中吃得最久,描写得也最淋漓尽致的一顿饭。)
老残毕竟是遨游中国的领土,眼观的是浩瀚的黄河,耳听的是山东大鼓,嘴吃的是北方人精制的炖鸡和火腿。在美国的电视机、牛肉饼之畔重读《老残游记》,也有一种“心向往之”的“哀”感,然而这种悲哀的背后是历史和文化;在这个西潮汹涌的时代,读刘鹗书中的意境,真是感触万分。这是一个“非英雄”、“非浪漫”的时代,我们又如何去做“游侠”?没有李小龙的武功,岂可在西方社会打抱不平?感伤无用,唯有坚守一己的岗位,在学术上为中国文化竭尽绵薄之力。至少,也可以多做一点深思内省的功夫,在中西文化之间求得一点恬淡的意境。
我重读《老残游记》之后,本想以“新老残游记”为题写一部“旧式小说”,来描述这一代的世态炎凉,也希望刻画出一个新的老残式的角色,来探索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心境。我在去夏三度游欧的时候,在巴黎的咖啡店里,在马德里的街头,在格蘭纳达的山顶上,也偶尔想起老残和这部“新老残游记”,当时所感到的是一种强烈的“荒谬”意味:试问世界上还有比在西班牙的斗牛场中追思白妞唱书——“拔了一个尖儿,抛入天际”——更荒谬的事吗?在“西潮”中重悟中国文化,也竟有如此的困难。
然而,这种心情岂不正是余光中近年来的新诗里所经常出现的主题?而且,有一位“二殘”先生也已经在写他的“二殘游记”了。吾道不孤,这一代的中国留学生群中毕竟还是有不少的“有心人”;在这个漫长的“自我认同”的旅程中,我已经不再感到寂寞了。
《西潮的彼岸》 第三部分“象牙塔”内的臆想(1)
“象牙塔”内的臆想
——我的“书房”
一
我的书房很小——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个打字台、一排书架,疲倦的时候想睡在地上,可惜几平方公尺的斗室竟然容不下我这不到六尺之躯。然而,这小小斗室就是我的世界。
我的书房在芝加哥大学图书馆五楼的一角,原是为了教授“避静”用的研究室(不受学生干扰,没有电话),可是我特别喜欢它。记得申请的时候,我只提出一个条件:书房一定要有一个窗子,否则我会窒息,精神上像坐监牢一样,没有自由,这样我是写不出东西来的。学校本来分给我一个图书馆地下层的研究室,面积相当大,但是没有窗户,我拒绝接受,又等了几个月,终于等到了五楼角上的这间书房。
记得我开门进去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书架,书架旁边是一个落地长窗,把窗帘卷起,芝大的中古式楼房一览无遗,特别是洛克菲勒教堂的钟楼和学生活动中心的高塔,一后一前,耸然而立。不论芝加哥气候如何坏(芝城是有名的风城,以气候变幻莫测闻名全美),这些看来古老的建筑物似乎永远那么宁静、那么超然,我遂常常痴望窗外,臆想重重。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文学理论书,本来艰涩难懂的句子竟然豁然贯通了。于是我一句句地读下去,脑海里时而映现窗外的钟楼和高塔,又不禁感受到不少芝大学术上的游魂——当年在芝大赫一时、而今已作古的名学者——在楼畔徘徊,于是我又好像得到一点激励似的,继续读下去。一直到夕阳西下,腹饥难熬的时候,才想到该吃晚饭了,于是怅然关了灯,搭电梯直下“人间”,出了图书馆的大门,又进入尘世。有时候看书看得兴起,干脆省了晚饭,到楼下买一块洋饼、一杯咖啡,提神之后,回到斗室再读下去。
我这个小小的读书世界是我生活中最充实的一部分,我不觉得苦,反而觉得其乐无穷。这种感觉,只有鲁迅的一首旧诗中最后的两句可以形容:
躲进小楼成一统,
管他冬夏与春秋。
我倒真成了一个典型的“学院派”式的“象牙塔”里的人。
《西潮的彼岸》 第三部分“象牙塔”内的臆想(2)
二
根据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学批评家的说法,“象牙塔”是一个坏字眼,是指“为艺术而艺术”、与人生无关的文学态度,是与社会写实或批判现实的精神背道而驰的。甚至鲁迅自己也反对象牙塔,他在一篇文章中半讽刺地说:文学家逃到象牙塔去,没有人送面包,还是生活不下去会出来的。他译了一个日本人写的书,就叫做《冲出象牙塔》。
其实,这是对西方“象牙塔”的定义的曲解。“象牙塔”这个字眼,本来源自后期浪漫主义,而与象征主义和现代主义是分不开的。象牙塔内是艺术的境界,和塔外的现实世界截然为二,就现代主义的说法而言,就是因为现实太庸俗了,所以艺术家才要创造出一个更“真实”的艺术世界来反抗它,这也是一种艺术上的革命,由此才产生以艺术或文学本身的“世界”为依归的说法。
如果把这个观点引申到文学批评理论上来,则目前西方的各派学说,除了马克思主义以外,无不以“书本内的世界”为诠释的最终指标,把“读书”(reading)这一个认知和艺术的“行为”视做理论的原型和根据,不论作者还是读者,最后都要进入这个书本内的语言世界,而局外的世界——如社会背景、作者家世、作品如何生产和消费——都和文学分析无关。所以,结构主义、读者反应说,甚至现象学派,基本上都是“象牙塔”式的,都是以“书本”(text)为中心的,然后再推出或“耍出”其他的招数,或创造出其他的世界来。
不过,我无意在象牙塔中创造新的艺术或文艺理论,只不过想多读几本书而已,而且,我的目的是“为读书而读书”,把读书作为一个求知的过程,不谈有用或无用。这当然又是一个大逆不道的说法。
在美国教育界,目前几乎是功利挂帅,赚钱第一,也就是说,读书的目的是谋一技之长,将来可以“有用”,至少可以谋生。这个看法本来无可厚非,可是一般大学生太过短视,不论自己是否有兴趣,一窝蜂地去学电脑、法律或商科,而人文科学则被视为“无用”。我在印第安纳大学时有几个学生,就禁不住“有用”的诱惑,弃文学而从商学,而且还是听从系中某教授的“忠告”。我在失望之余,突然感到“象牙塔”的可贵。美国学府中,只剩下少数的大学仍然支持“象牙塔”式的纯学术研究,芝大是其一,我再三考虑之后,还是决定冒着“风”险,转到这个“象牙塔”来,在这里我可以不必忧虑自己研究的东西是否有用,是否可以吸引学生。芝大的作风有点像“养士”——把一大堆“怪人”请来,听任其自由研究。我很幸运,竟然又可享受在美国教育界也被认为是“奢侈”的行为——读书。
我毕竟是一个读书人、书呆子,不会赚钱,也不会“行动”。
其实,我个人的心态是不足为奇的,中国的知识分子从古到今都喜欢读书。传统的文人雅士将自己的书房或居室美其名曰“××斋”、“××楼”或“××亭”,都是一种“象牙塔”式的作风,把自己读书的世界和庸庸众生的尘世分开——至少在自己的意识中这两者是有高下取舍的。为读书而读书的风气到了清朝的乾嘉时代发展到了极致,一反明末的玄风,专重考证之学:从经史子集内的语言文字本身求得真正的意义,也可以说把学术研究放在最高的境界。
但是随之而来的就是“经世致用”之说,所以,中国知识分子还有另外一个“入世”和“入仕”的传统,读书和现世息息相关,读书的目的除了修身齐家之外还要治国平天下,即使知识分子不想“入仕”,也必须对社会现实有所承担。到了近现代,由于内忧外患的交迫,这一个入世的传统更演变成一种“感时忧国”的精神。
这两种传统,我认为都是可取的,也不应该互相矛盾,但20世纪的政治社会的冲击,往往使得后者凌驾于前者之上,于是实践重于认知,读书不如行动重要,这种趋势推到极致,就成了一种无形的“反知传统”:盲目热狂的行动代替了慎远的思考。
《西潮的彼岸》 第三部分“象牙塔”内的臆想(3)
然而,读书和行动、理论和实践、出世和入世——这样的两者之间是否截然对立,或毫无关系?
理论和实践之间的确是有距离的,但二者之间仍然息息相关,“知行合一”之说,中国也是自古有之。但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中,人们往往太重实践,不重认知,事实上中国自清末以降就有这个趋势,并创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说法,其实体用是分不开的。中国近代的政治家和大部分知识分子,似乎都太讲求实效,但往往效果适得其反,没有理论基础的实践,无论在科学或政治上,都是行不通的。
从文学的“实践”而言,20世纪30年代以来,口号文学、工具文学汗牛充栋,但是有思想性的伟大作品却是少之又少。也许是中国作家太“感时忧国”了,一切以改革社会为重,把文学作品作为行动规章或政治教条,这种现象其实也是一种“功利主义”的变形。中外文学史上功利小说比比皆是,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就是其一,它的目的是要劝读者相信立宪共和的可行;俄国的车尔尼雪夫斯基也写过一本类似的政治理想小说,名叫《怎么办?》,也是为了指导读者的革命行动的,但这些书的价值是短暂的,事过境迁之后,就被读者忘却了。而相较之下,《战争与和平》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仍然是不朽之作,因为车氏的《怎么办?》只提出了一个政治行动的理想方式,而没有像托翁和陀翁一样,在小说中接触到人性的真谛和人生的复杂性。梁启超的政治小说,也是纯“实践”的作品,而相较之下,鲁迅的小说就深厚多了,虽然鲁迅自称写小说的目的也在针砭时弊、改革社会,但他并没有提出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案。不论其缺点如何,我认为鲁迅小说的价值仍然可以永存,因为他经过深思之后,在作品中探讨了中国的人性和中国民族性中的阴暗面。鲁迅读了那么多古书,毕竟还是“有用”的,否则他写不出那么深刻的小说来。
当然,这些论点都是我个人在“象牙塔”内的臆语。
《西潮的彼岸》 第三部分“象牙塔”内的臆想(4)
三
我在芝大图书馆的斗室里念了一年书,并不感到寂寞无聊,反而觉得内心的生活充实了很多。妙的是,我非但不认为自己和人生隔绝,而且更进一步地了解了人生;在这个小小的斗室中,我体会到宇宙之大和人类文明的光辉,当然,在学术上(特别是在文学理论上)我也在某些难解的问题上得到了一点心得。
所以,我认为“寒窗苦读”这个说法对我完全不能适用,而对“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句老话,我却悟出一套新解:虽然我在书中找不到红颜知己(其实也不尽然,我的确爱上了不少文学中的“红颜”,而且也靠了“书房若比邻”的因缘交上了一个怪知己——费心生教授),却发现了不少“言如玉”——所谓“字字珠玑”,实在有其道理,因为语言文字就是人的心智和文化的精华,因此,“言如玉”就是好书,我热爱书就好像热爱“红颜”一样。
至于“黄金屋”,我只好开玩笑地向一位来访的朋友说:我在芝大有一个“阁楼”(penthouse,此词语意双关,常看这本同名的杂志的人——如老友刘绍铭——自知其味无穷),而且这个阁楼也是金屋,里面燕瘦环肥地藏了不少“娇”,如不相信,可以进来看看我书架上的《唐传奇》和明“三言”,或是那本《语言与欲望》(这本书的内容和作者,都是“其美无比”)。
除了这间小金屋之外,我还有一个大金屋——芝大的远东图书馆——而且就在我的斗室的背后。所以我常常自夸道:我这“书房”的藏书,恐怕要比所有的朋友的藏书多数十倍,总有四五十万册左右。我二十年前初到美国读书的时候,就在这个图书馆打工,在钱存训先生指导监督之下,担任搬书和在包装后的书面上加写书名和编号的工作。最近我偶然看到一本包装后的旧书,书沿有两行歪歪斜斜的字,原来就是我当年的“杰作”,不禁把玩再三。由此我也“爱屋及乌”,对这个图书馆发生了感情,于是干脆视为己有,无事时就跑到馆内干涉内政,甚至“勒令”馆长买我所喜欢的书,有时候也偷几张公用信纸回到斗室去写信。好在新任馆长郑先生视若无睹,任我自由出入,于是我更得寸进尺,远地朋友来时,我一律把他们带到我的大客厅——远东图书馆的阅览室,使得馆内“鸡犬不宁”,馆员们也无可奈何。
有时候我在研究上遇到了问题,找书不得其门,就找好友马泰来,他也在图书馆工作,是有名的活“百科全书”,文史方面的资料如数家珍,于是在他指点迷津之后,我就往往会在书库里流连忘返。站累了就坐在地上,抬眼望去,头上一层层、一架架的书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就好像金库里无数条金砖摆在那里一样,任我选取,我更觉得飘飘然了,真是富甲天下。在这个大金屋里,我的藏娇更是无数。
我不自私,这个无穷的宝藏,愿与所有的朋友和读者共享。不过,如果各位驾临舍下,正逢我在“金屋”中和“娇妻”之一温存之际,则请千万不要打扰。
《西潮的彼岸》 第三部分书债(1)
书债
我的生活中有三种债:人情债、稿债和书债。
人情债是交朋友的结果。我总觉得我交的朋友都对我太好,而自己往往不知如何报答。特别是饭局,我喜欢吃,几乎是有请必到,但自己回请别人却往往疏忽了,所以记起来的时候免不了一年大请客几次,还人情债也,然而总觉得还不清。
稿债当然是报界和文学界的朋友对我太过“友好”所然,而我偏偏写得很慢,一篇杂文,也要在脑海里酝酿很久,而且常常胎死腹中或难产,真是苦不堪言。稿债积得越多,自己越写不出来,恶性循环,永无尽期。
至于书债,则更复杂。就人情的层次来说,朋友们送我的书有数箱之多,多产的作家朋友有时候一送就是七八本书或是装订精美的“全集”,我在感激之余根本无法回报,因为自己到目前为止只出过短短两本杂文集而已,除了汗颜之外,连写封信道谢的勇气也没有了,更谈不上回赠拙作。
特别是从大陆来访的作家或学者,赠书特别多,他们的盛情对我无形中是一种压力:我收了赠书而不看,当然是我的罪过;看后而不写书评——甚至也不写回信——更是“大逆不道”。我在惶恐之下,心理上的问题更多了。我觉得一个文学批评家应该和作家保持一点距离,朋友的交情太深,往往无法求得客观,当然更免不了护长补短。但我偏偏最喜欢和作家为友,交上了朋友,反而写不出来了。我所写的几篇较有分量的批评作品——如论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和王祯和的《香格里拉》——都是在和作者见面或深交之前写的。所以,有的好朋友知道我这个矛盾心理,遂想出一个难以招架的“人情招”,把他们的集子在装订出版之前突然寄给我,逼我作序,否则书就不能如期出版,吓得我只好开夜车照办,于是,几篇批评文章就这样被逼出来了,首开其例的是张系国,我在此特别要对他“点名批判”。
《西潮的彼岸》 第三部分书债(2)
即使如此,我有时候还是写不出来,譬如,刘大任的《浮游群落》,我认为是一本极重要的小说,本来想写一篇有点内容的介绍文章作为该书的后记,但至今怀胎已近两年,还是没有生产,而时限早已过了,奈何?在此要向作者致歉。
我喜欢看书,特别是朋友写的书。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书对我也是一种极大的威胁。每天教书疲惫之余,回家倒在沙发椅上,往往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天色已黑,打开电灯,猛然一抬头,看到的却是一堆堆还没有念过的书:有的是朋友的新作,有的是明天教书用的“恶补”教材,有的是自己研究所需的著作(我研究鲁迅,真是自讨苦吃,关于鲁迅的书,真的是浩如烟海,永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