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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灯也基本都暗了,小俏给可可留了一点南瓜蛋糕和饮料,两个人并排地缩在柜台后面,开始看那本黑色笔记本,可可指给小俏看上面那些关于奕的话,小俏仔细地一条条地看着,因为最后一页上的话被划掉了,她们仔细地照着灯光辨别上面的话,也没有看出来。
“可可,我们真要送回去么?”小俏含了一口红豆冰沙问。
“是啊,不是挺好么,我们现在这样无所事事一天天也就这样过了。”可可点了根烟,把烟都喷在了小俏的脸上,咯咯地笑。
“嗯,不过最好不要扰乱了别人,毕竟他已经死了。”
“这本本子里并没有什么秘密,只是一个自杀者的笔记本,或许他的亲人会想看到,明天下午放学了,我们打打看这里面的记录的电话号码,或许会有些什么线索的。”
可可合上了本子,突然她沉着声音对小俏说:“大维又回来找我了。”
“我就知道,那天看你醉成那样到我家来,我就知道一定跟大维有关系。”小俏掐掐她的手臂,“不过,你那时候不是恨死他了么,说再也不见他这样的话。”
“这大概都是气话,都是幻想,我可能总是在等着他回来?”可可疑惑地抚摩着头发,靠在小俏的肩膀上面,注视着外面黑沉沉的春末的夜晚。三个月前的那个下午,她坐在公交车上还裹着厚厚的羽绒背心,脸藏在绒线帽子里面,车子摇晃着从淮海路百盛购物中心前开过,她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大维,缩在一件黑色的连帽夹克里面,右手边搂着一个穿着紫色绒线衫,染着红头发的娇小女孩子,她总是能够那么准确地看到他,就好像过去在U2酒吧里看他的演出,目光总是轻易地穿越人群,找到他,注视着他,根本就不需要第二眼就知道一定是大维,于是可可就知道了大维突然从她身边消失的理由。在车子上她狠狠地用手掐自己的胳膊才阻止了眼泪公然地落下来,而身体里面却突然已经长满了杂草,看不到任何方向。
“那天你把手臂都掐得发青了,回家还用烟头烫伤了自己的手臂,疤都还在吧。”小俏搂搂可可的肩膀说,“你现在又能够原谅他了么?”
“那就看看我到底有多大的勇气。”可可笑笑,她们一起并肩向店门外走去,怀揣着一个黑色笔记本里已经死去的秘密,小俏哗得一下拉下了卷帘门,外面春末的夜晚还是透着丝丝的凉意,可可缩了缩肩膀,摸摸自己的烟疤,不疼了。已是深夜,马路上只有呼啸而过的土方车肆无忌惮地亮着昏黄的车灯,整个城市在夜晚都似乎是变成了一节沉默的,在黑暗里前行的地铁车厢,闭口不言地飞驰着。
第二天放学后可可和小俏并没有马上离开教室,她俩对于暗色里的教室是有着某种不可知的贪恋的,这会儿,教学楼和教学楼之间的那片狭小的天空是昏沉的淡红色的,整个校园不可思议得安静。毕业班的走廊里面白天贴着的各个学校的招生启事,现在都被风吹落了下来,掉了一地。操场上几个男生在打篮球,煤渣跑道缓慢地延伸着。她们坐着座位上聊着天,仔细地翻看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越来越多的关于奕的线索,这无疑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可能并不年轻了,但也不是那种叫人丧气的中年女子,这本笔记本里面除了公务的事情之外,就全部是写给奕的只言片语。
“奕离开了他。”小俏咬着笔杆子说,“他是为了这个才自杀的么?”
“他很喜欢这个叫奕的女人,那奕一定是非常漂亮的,也有可能是有夫之妇,婚外恋的那种男人,可是我们从哪里开始找起呢?”
“打电话吧,他这个本子上面记着很多电话号码。”
本子上的电话号码那么多,她们挑了一些女人的名字,打过去就说:“请问你认识程建国么?”但居然很少有人能够想起他来,也几乎都不知道他已经自杀死去,更多的人是很警惕地询问小俏和可可想干什么,然后就果断地挂了电话。这时候天也已经全暗了,可可和小俏都暂时地失去了耐心,她们各自背起了挂满了铃铛和其他小玩意儿的包,手拉着手走出了教室去,约定了明天继续打电话。校门口的门房间已经亮起了橘红颜色的灯,操场上有单调的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但是已经看不出人影了。
可可也没有想到回到家里的时候爸爸已经在了,他是极少在家里吃饭的,在可可的记忆里饭桌上面总是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两个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各自捧着饭碗关注着饭菜,常常沉闷了太久就说说电视剧的剧情,或者揣测一下爸爸几时回家。其实家里面两个女人都知道爸爸在外面还有其他的情人,可是她们谁都不说,可可有时候可以隐约地闻到爸爸衣服上的香水味道,她也知道爸爸会在妈妈睡着后的深夜阳台上打电话,说话轻声细语地柔软,连背影也是柔软的。而今天爸爸已经坐在饭桌边上用遥控器选着电视频道了,可可看到爸爸的时候心情愉悦了一会儿,她换了拖鞋飞快地洗了手就坐到了饭桌边上,桌子上有清炒刀豆,一小锅子的红烧肉,可可正在往嘴巴里面塞一只虎皮鹌鹑蛋的时候,爸爸揉揉可可的头发说:“我打算跟你妈妈离婚了。”于是那只鹌鹑蛋狠狠地噎住了可可的喉咙,她弯下身体拼命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连眼泪也咳了出来。妈妈已经离开了桌子,坐进沙发打开电视,连续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可可,你以后跟妈妈过好么。”爸爸的声音里面充满了内疚,可可觉得他好像突然之间就已经很老很老了。
“好啊,你别担心我,我没问题。”可可拼命了咽下了那只蛋,抬起头来继续愉悦地笑着,愉悦地吃完碗里所有的东西,大口大口地嚼香喷喷的红烧肉。而爸爸吃完晚饭就走了,整个房间一下子沉寂下来,只剩下电视剧孤独的对白声,恐惧的寂寞感又袭来,可可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去,翻开黑色笔记本,翻到后面的空白页,男人死去之后所有的日期都是空白的,可可拿起笔,在一个小格子里面写下:
“他们都开始离我而去了。”可可在马桶上蜷缩起身体,觉得眼泪要流出来的时候,又开始使劲地掐自己的手臂,直到疼得要叫出来,才松手,看到皮破了薄薄的一层,透明地掀了起来,这时候可可才发现,这本笔记本的年历并非是零四年的,而是三年前的年历,为什么会是三年前的年历,而在后面一页的空白页上,可可突然看见了一个写得很纤细的电话号码,斜上去的细细的一行数字,为什么写在这里,而可可已经想不动那么多了,沉沉地渴望昏睡过去,可是又忍不住在睡前拨了一下那串电话号码。
漫长的铃音,正要挂机的时候居然咔嚓一声被接了起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喂,找谁?”
“请问,你认识程建国这个人么?”可可的心脏紧张得咯噔了一下。
“你是谁!”老妇人的声音突然尖利地凶狠起来,“我们家里人不认识什么程建国!也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也不想跟这个人扯上什么关系。”在电话要挂断前的一刹那,可可在话筒里听到一个男孩子在老妇人背后说:“外婆,是谁打来的电话…”接着电话就毫不留情地断掉了。可可的心却还在砰砰地跳着,充满了疑惑,可是她太累了,一会儿已经埋在枕头里闭上了眼睛。
丁城城消失的十字路口(一)
春末,在小俏的梦境里面开始经常出现那个丁城城消失的十字路口,常常是红绿灯已经停了,只有黄灯在独自闪着,有时候路口也没有人,只是长时间地闪着灯,然后小俏就会突然醒来,在潮湿的被子里面喘着气,注视着外面将要亮起来的天空,麻雀在叫了,她极度地怅然若失。
她总是反复地想起那些夜晚,丁城城消失在十字路口的样子。
傍晚临近的时候天空散发着沉闷的红颜色,丁城城从老虎窗里爬了出去,爬过瓦片搭起的屋顶,坐到房梁的上面,抽烟。从屋顶上望出去,远处是一片连绵着的低矮的红砖房子,下午晒着的棉花胎被陆陆续续地收了进来,一些水淋淋的衣裤晾在竹竿上,被风吹得动来动去,下班的人拎了装着蔬菜和鱼的黑色塑料袋从自行车上跨下来,滴呤呤的铃声从这一头响到那一头,接着就是哗啦啦的淘米声,一会儿油煎带鱼的香味就从一些颜色模糊的窗户里冒了出来。向远望去,高楼上玻璃的反光在傍晚变得柔和而悦人起来,再遥远一点的地方,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鸟在昏红的天空里紧贴着树林鸣叫,再再遥远一点的地方,蓝天白云椰林树影,水清沙幼,食草恐龙在缓慢地步行。
这一片的房子是已经划入市政规划的范围的,就快要被拆掉了,拆迁的通知已经下来两年了,到了这一年估计是拖不过去了,那些阿婆们每天都坐在弄堂里面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说着搬迁的去向,年轻人们都在心心念念着想要快点离开这一片潮湿,容易发霉,又容易生长虫子和老鼠的石库门房子,而老人们都是在这里生活了超过半个世纪的,所以白天他们坐在房间门口的时候,被太阳晒着晒着,眼眶也会湿润起来,这片房子也呈现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电视台过来拍摄过几次,说是要做一个跟踪的记录片,想来也是一个骗人眼泪水的东西,丁城城家将要搬去的地方是地铁站的最后一站,做地铁会经过锦江乐园,看到巨大的摩天轮。
“城城,死到那里去了,有电话找。”
丁城城迅速地揿灭手里头的一个烟屁股,把半包瘪塌塌的牡丹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面,从老虎窗重新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接起电话。
“喂,晚上出来么?”是二乔。
“嗯,老地方。”
咸肉冬瓜汤的味道从煤气上的慢慢炖着的煲里面漫溢了出来,丁城城从床底下抽出滑板,用棉布缓慢地擦拭着,然后又从抽屉里面找出护腕和护膝塞进包里面,再从架子上抽出一张收音机头乐队的唱片放进随身听一起塞进了包里,滑板夹在手里面,重重地踩着潮湿腐烂的楼梯下楼去。走进厨房,随便乘了碗饭,把冬瓜汤倒在饭里面拌了拌,呼噜呼噜几口吃完,说了句:“出去了。”就闷声不响地走了。
背后母亲的骂声已经完全隐没在唇齿间一股清爽的冬瓜味道中。
这会儿天色渐暗,长长的弄堂呈现出一种晦涩的灯光,但空气清新潮湿,眼看夏天日渐日近,丁城城只穿了白色的长袖汗衫和一条日本裤型的小宽松牛仔裤,阿迪达斯的复刻版运动鞋,这是他出去玩滑板的行头。玩滑板的聚集地是在中心广场,那里场地宽阔,又有台阶和栏杆这样练习技巧动作所必须的东西,而且每到晚上总有三三两两的女孩子在那里观看,某人很有可能在某天晚上成为某人的女友,这种事情总是年轻人所热衷的。
而丁城城所想做的只是在夜晚的广场上,急速地穿行,跳跃,跌倒。
他是熟悉跌倒的,在暗色里骨头迅速地与地面碰撞,渐渐地他就不再恐惧了,他能够充分地享受跌倒前的那种激动人心的感觉,好像所有的细小的血管都摔裂了,爆炸。
“嘿,最近没怎么见你,在做什么?”二乔走过来递了根烟给坐在台阶上的丁城城。
“我快要期末考试了。”
“咳,你能毕业么?”二乔笑嘻嘻地拍拍他肩膀。
“我没想过。”
“你还在想着摩托车呢,别做你的车手白日梦啦。”二乔躺下来,靠在台阶上玩弄着一次性打火机。
“去你的!”丁城城有点激动。他站起来,跨上滑板,加速加速,然后跃上台阶,轮子在夜色里摩擦水泥地的声音孤独而脆弱。他知道那种感觉,在夜晚的马路上面,耳朵在头盔里面听不到轰鸣的声音,身体和速度是一体的,身体就是速度,完全合二为一。
眯子已经买了两瓶矿泉水坐在边上的台阶上等待丁城城,她就和在这里坐着的少女一样,染着淡黄颜色的长卷发,蓝色的眼影和食指上面硕大的葵花戒指,她把水瓶的盖子拧开,安静地坐在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滑板上的男朋友。他们就是在这里认识的,认识了以后就很快地开始了恋爱,眯子每天都会捧着矿泉水的瓶子坐在这里等他渴了过来喝一口。
而当丁城城像往常一样搂着眯子的腰走在宽阔的夜色的马路上回家,街灯恍惚地亮起来时,他又感到无聊,无聊透顶了,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兴奋的,除了在飞速地前行着的时候,其实时候他都感到无聊,恋爱也是无聊的,一些机械的哄女孩子开心的话,一些告别吻或是时常有机会的抚摩,或者那些事情。
和眯子分手的时候,眯子说:“明天你来我家么?”
“明天再说吧。”
拥抱的时候他听到遥远的地方有群鸟蜂鸣的声音,那么刺耳,那么遥远。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点敲过了,一种三五式座钟的滴答声音在底下母亲的房间里面响着,有时丁城城并不太明白母亲一个人睡在空旷的房间里面,伴着这个座钟度过的夜晚是什么样子的。
母亲已经把他换下来的牛仔裤洗掉了,半包牡丹香烟被从裤子口袋里面掏了出来,现在就摆在台灯底下,里面剩下的几根香烟已经全部被拗断掉了。
丁城城把电脑连上了网,胡乱地去几个常去的网站兜了一圈,看看msn上的在线好友名单是空的,所有的人都显示着away状态,烟都没有了,他有点难受,习惯性地连上收藏夹里的色情网站,随便荡了一些小片段下来,把喇叭里面的声音关掉,慢慢地重复地播放着,看着里面模糊的女人的身体,他开始打飞机,打飞机的时候他静悄悄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从老虎窗看着外面沉闷的天空,这时候实在是太安静了,可以听得到窗外樟树和女贞细小的叶子在风里面晃动的时候发出的声音,美好得不得了,他好像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又到了那里,风清云淡,后来他就睡着了,睡到凌晨四五点的时候突然醒过来,爬到晒台上的水龙头边上去洗内裤,哗啦啦的水声里看到路灯慢慢地熄灭了,天色渐亮,扫街的人把夜晚凋落的树叶和花朵扫进了垃圾车里面,对过人家的老太出来刷牙齿,发出咕噜咕噜的漱口声音,丁城城把内裤晾在晒台的铁丝上,光着屁股重新爬进被窝里面去,一努力就睡着了,甚至开始做梦了。
之后整整一个礼拜丁城城都没有去过眯子的家,白天眯子发短消息给丁城城他也不回,他常常希望自己是消失的,谁都看不到他,变成一个隐身人。他厌恶在家里面,妈妈总是没收他的香烟和打火机,所以他把香烟都藏在屋檐下的瓦片上。这会儿下雨了,他好不容易狠下决心买的一包红壳万宝路已经全部被淋湿掉了。丁城城的心情很差,他没有办法出去玩滑板,也看不进书。雨水落在地上,弄堂的石头路就好像是翻着白肚皮的鱼一样死气沉沉,弄堂里所有的人到了雨天都好像是隐遁的,从对过的某间房间里传出断断续续的钢琴声,电风扇也在单调地旋转着。天已经变的黑沉沉的,这是他所熟悉的无数个春天的模样,沉闷和无限漫长,总有一些过去的事情随着和煦的风一起吹进屋子里面,想抓却又徒劳着抓不着。
丁城城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听着屋檐上两只躲雨的鸽子发出咕噜的声音,这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肯定是眯子的,他懒得接,可是铃声执著地响了三下以后,他听到楼下妈妈唏哩哩地爬起来穿拖鞋的声音,才一把接起了电话,听到眯子的声音,他终于还是变不成一个隐身人。
“干嘛这几天一直这样地躲着我?”眯子有点委屈。
“没有,最近挺忙的,这是真的。”丁城城再次躺回床上去。
“来我这里吧。”眯子再次说出这句话已经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外面的雨很大啊。”丁城城迟疑着。
可最后他还是去了,他拎着鞋子摸索着走下楼梯,偷偷掩了一下门就出去了。路上湿漉漉的倒映着人的影子。眯子不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她在一年前就已经退了学,和两个女孩子一道在地铁商城里租了个小店面卖外销的衣服和各种首饰。
丁城城消失的十字路口(二)
半个小时以后丁城城就按响了门铃,眯子穿着娃娃头拖鞋来开门,脸上白天化的浓妆已经卸掉了,露出鼻梁上面一点点的细小雀斑和睡衣里两条纤细的胳膊。她沉默着给丁城城开了门,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碗冰冻的糖番茄来摆在茶几上看他一口口吃掉,就如同坐在台阶上捧着矿泉水瓶子等他过来一样专注。然后俩人都不知该干点什么,眯子用手指甲不停地画着茶几上的木头纹路,嚓嚓的,丁城城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