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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也没办法。最后,谁都不可能和谁在一起一辈子。人就是这样,必须去习惯失去。
我到现在为止,都是这样一路过来的。
在与水野分手没多久,他就辞了职。
但如果问他这两件事究竟有没有关系,他自己也不甚明了。他觉得,或许没有关系吧,是自己把工作上的压力带给了水野,当然,水野也曾因为工作压力影响了他,但这种都不是表面上能体现出来的。用语言是无法说清这一点的——虽然不太合适,但那时的自己就像被什么薄薄的东西搜盖着一样。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不明白。
回忆起辞职前在工作最后的两年,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一团迷雾里一般,不知所谓。
不知什么时候起,季节与季节的区别开始变得暖昧,今天发生的事情有时会被当成昨天的记忆,甚至有时,他会认为这是自己明天的样子。工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但内容却不过是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常工作。
手头有为了完成项目而指定的流程图,必要的工作时间能够机械的通过所费劳动时间计算出来,就像在匀速行驶的车列中,只要按照交通标识的
指引向前开就行了。不需要打方向盘或加速,什么都不用想就能完成。也没有必要和任何人交谈。
渐渐的,编程和新技术,甚至电脑本身,对于他而言都不再显得那样光鲜了。不过他想,这也无所谓。少年时代那样耀眼的星空,不知不觉成为了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东西。
而另一方面,公司对他的评价越来越高。每次审核都会加工资,奖金额度也比任何同期的同事都高。因为他的生活并不用花太多钱,而且没有时间去花,他的存折上渐渐积攒起了一笔数目大到令他吃惊的存款。〃
坐在寂静的办公室中,耳边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在等待输人的命令被执行的间隙,他吸了一口已经变温的咖啡,心想,这真不可思议,明明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却存了这么多钱。
他半开玩笑般将这话说给了水野听,她一开始笑了笑,但很快脸上就显出悲伤的神色来。看见她这样的神情,他的心仿佛被人捏紧一般抽痛起来,然后莫名地变得难过。
那是在初秋,凉风从窗户吹进屋内,他坐在木质地板上觉得很舒服。
他身穿深蓝色衬衫,没有打领带,而她则身着一件带有大口袋的长裙和深茶色毛衣。他透过毛衣,看到她优美的胸部线条,愈发觉得悲伤起来。
好久没有在下班后来到水野家了。他想,上次来的时候,天还热得必须开空调……是啊,已经两个月没来了,彼此都忙于工作没有时间见面,但还没到绝对无法见面的程度。放在以前的话只怕会见得更频繁。彼此都不再勉强自己了。
“贵树,你想回到小时候吗?”在听完了他对公司发的一通牢骚之后,水野这样问他。他思考了片刻。
“我觉得这问题根本没意义。”
_ “没意义?”
“嗯。每天为了生存就已经费尽心机了。”他边笑边回答,于是水野也笑着说“我也是”,同时将碟子里的梨片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声音清脆令人愉快。
“水野也是吗?”
“嗯。学校问我们将来有什么梦想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决定在这个公司工作的时候,我才松了口气,这样的话就不用再思考什么将来的梦想了。”
嗯,他一边表示同意,一边向水野削好的梨伸出手。
梦想。
不管什么时候,自己都在努力寻找自己的位置。现在也是同样,他依然觉得自己不能适应自己。他觉得自己没有去追逐什么。这与什么“真正的自己”之类无关,他想,自己还只是在路上而已。但是,自己又何去何从呢?
水野的手机响了。抱歉,她这样说完,拿着手机向走廊走去。他在一边目送她的背影,往嘴里塞了根烟,用打火机点上火。他能听见从走廊传来的轻快笑语。忽然,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打电话来的对象产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嫉妒。脑中浮现出一个陌生男人抚摸水野毛衣下的雪白肌肤的场景,瞬间,他开始剧烈憎恨起那男人和水野来。
那电话大概只打了五分钟,但当水野回来后对他解释说“是公司的后辈”时,他还是莫名觉得自己被轻视了。但那不是她的错。他一边含糊地回答,一边仿佛要压抑自己感情似的将烟用力灭在了烟灰缸里。这算怎么回事,他有些惊讶地想道。
第二天一早,他们坐在了餐桌边,开始久违的共进早餐。
他看了看窗外,天空中满是灰色的云。这个早晨有点冷。像这样两人一起共进周日的早餐,对他而言是象征性的重要事件。在休息日什么事都不用干,充足的休息时间可以随便怎样度过。这简直就像他将来的人生。
水野做的早餐还是那样美味,这样的时间依然是那样幸福。本应该是这样的。
看着水野将煎蛋放在切片吐司上,然后送人口中的样子,忽然,他预感这很可能是他们二人共进的最后一顿早餐了。没有原因,但却有了这种想法。其实他并不希望这样,他想在下周,甚至以后,都能和她共进早餐。
但事实上,那确实成为了他们二人共进的最后早餐。
在明确了离项目完成还有三个月的时候,他下定决心提出辞职。
在作出决定之后,他才察觉到其实自己从很久以前就在考虑辞职问题了。完结了手头的项目,在之后一个月做一些必要的转交和整理,可以的话希望能在明年二月前离职,他这样对组长说。于是组长用带着一些同情的口吻回答,这样的话你去和事业部长谈一下吧。
事业部长在得知他的辞职意向之后,努力进行了挽留。如果对待遇不满意可以适当调整,最重要的是都走到这一步了,没必要辞职啊,都已经忍耐到现在了;这次的项目虽然很困难,但结束之后对你的评价会更高,工作内容也会比现在更有趣等等。
或许吧,但这是我的人生。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对于待遇我没有不满,他这样回答。而且,现在的工作并不算辛苦。他没有骗人,他只是想辞职而已。但就算他说出了这些话,事业部长依然不肯点头。这也难怪,他想。毕竟他甚至对自己都不能很好地做出解释。
但尽管如此,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拉锯战后,他的辞职还是定在了一月末。
秋意渐浓,空气也一天天变得的清澈寒冷起来。他依然埋头在最后的工作中。由于明确了项目的完结日期,他比以前更加忙碌,就连休息日也几乎都在工作。他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回家就蒙头大睡。就算是这样他还是睡眠不足,身体总是绵软无力容易上火,每天早晨挤电车时会有强烈的恶心感。但在这种生活中,他不用去考虑其他的事情。这样的每一天,他甚至觉得很安心。
他本以为,递交了辞职申请书之后在公司的处境会比较艰难,但事实上却正相反。组长虽然不善言辞但还是以他的方式表达了谢意,事业部长也为他担心找工作的问题。他甚至说,如果是你,我会信心十足地帮你推荐的。他回答,我想先休息一阵子,礼貌地谢绝了。
在为关东送来冷空气的台风过后,他将正装换为了冬衣。在一个寒冷的早晨,他穿上刚从衣柜取出,还留有樟脑丸气味的外套,围上曾经水野送给他的围巾,便将冬天缠在了自己身上。没有人会提及此事,他也并不觉得这是痛苦。
当时,他与水野有时——每周一两次——用短信联系。等待水野回短信的时间仿佛是一片真空,但他想,或许是因为她很忙吧。其实两人在这方面都差不多。回想一下,离那个一起吃早餐的日子,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她了。
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乘上中央线的末班电车,无力地坐在座位上时,他像平时一样深深地叹了口气。深深地。
东京的深夜电车很空,空气中总是漂浮着些微酒精与疲劳的气味。他倾听着耳边熟悉的电车行驶声,眺望从中野街那边逐渐接近的高层大楼的灯光。忽然,他有了一种从高空俯瞰自己的感觉。甸旬在地表的细小光线配上如同墓碑一样的巨大高楼,这般景色令他顿时浮想联翩。
风很大,遥远地表上的街灯像星星一样眨着眼。而我是这细小的光芒的一份子,在这个巨大的星球表面缓缓移动。
在电车到达新宿站时,他走下车,不禁回头向自己刚才坐着的座位望去。因为他觉得那个身穿西装满脸疲惫的自己仿佛还坐在那里,这种感觉无论如何都挥散不去。
他觉得,自己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习惯东京,无论是车站的长椅,成排的自动检票机,还是聚集着外来人员的地下通道。
十二月的某天,持续了将近两年的项目终于完成了。
结束之后,他并没有特别的感慨,只觉得现在比昨天更加疲劳。喝了杯咖啡稍事休息之后,他就做起了离职准备。结果,那天他回家时,乘坐的依然是末班电车。
在新宿站下车,穿过自动检票机,来到西口的地下出租车应招点。看到那里排起的长龙时,他才想起,这是周五晚上啊,而且还是圣诞前夜。这是他从夹杂在队列中的情侣和单身汉们的口中听到的。于是他决定放弃坐出租,改为步行回家。他走过通往西新宿的地下通道,来到满是高楼的大街。
这种地方在深夜总是很安静。他沿着楼边向前走着,这是从新宿步行回家时必经的路线。忽然,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站定,深呼吸,然后取出手机。
是水野打来的。
他没有接电话。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想接。他只觉得心里很难受,但难受的原因却不明白。他什么都做不了,手机小小的液晶屏上显示的“水野理纱”这个名字令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手机震动了数次之后,接着唐突的,精疲力竭似的沉默了。
心里有什么热热的东西迅速涌了上来,他抬起头。
高楼仿佛要消失在天空中一般,视野的大半都被黑色的墙壁占据。墙上零星亮着几个窗口的灯光,更高处是呼吸般闪烁着的红色航空警示灯。
再往上,是没有星星的都市夜空。然后,他看见无数片小小的碎片,从空中缓缓洒落。
雪。
哪怕一句话也好,他想。
哪怕只有一句话,也是我真正需要的。我所需要的只有那一句话而已,但为什么谁都不对我说呢。他知道,这种愿望非常自私任性,但却无法克制这种愿望的产生。久违了的雪花仿佛打开了心中那扇紧闭多年的大门。而一旦触及,他才发现,其实那才是自己到现在为止最想要的东西。
很久以前的某天,一个女孩对他说。
贵树,你一定没问题的。
擦原明里在为搬家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封曾经的信。
它被放在了壁橱深处的纸箱里。纸箱盖着盖子,盖子用透明胶带粘着,胶带上写着“以前的东西”(当然这是很多年前她自己写的),这勾起了她的兴趣,于是她打开了纸箱。里面放着的,是从小学到中学为止的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毕业文集,修学旅行的书签,几本小学生的月刊,不记得录了些什么的录音带,小学用的褪色了的红书包,以及中学时用过的皮革书包。
她一边将这些充满回忆的东西取在手中端详,一边有了一种预感。说不定能找到那封信呢。在发现被压在纸箱底部的空曲奇罐的时候,她回忆了起来。对啊,我在中学毕业仪式当晚,把信放在那个罐子里了。那封信她一直没能送出去,拿在手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毕业时,她仿佛要摒弃这些思念一般,将信放进了罐子里。
打开盖子,那封信被夹在了中学时自己最为珍视的薄笔记本里。那是她所写的第一封情书。
十五年前,在与自己曾喜欢的那个男孩第一次约会时,她本想把这封信交给他的。
那是个寂静的雪夜,她回忆了起来。那时候我刚十三岁,我喜欢的男孩住在离我距离三个小时电车车程的地方。那天他约好了会坐电车来看我,但因为下雪的缘故,电车被推迟了,最后他迟到了四个多小时。在等他的时候,我在木质的小站候车室里,坐在暖炉前写下了这封信。
将信拿在手中,当时的不安和寂寞感苏醒了。她再次体会到了对男孩的向往,以及想见他的心情,让她无法相信这些感情居然是十五年前的东西。那仿佛是她现在的心情一般如此鲜活,复苏的回忆甚至令她感到了犹豫。
我当时是真心喜欢他的呢,她想。我和他,在第一次的约会中交换了初吻。我甚至感觉整个世界都仿佛在接吻后发生了改变。所以,我才没能把信交给他。
这一切简直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是的,真的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她这样回忆道。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镶有小宝石的戒指,代表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那天晚上,她梦见了那天。尚且年幼的她和他,在一个雪花纷飞的寂静夜晚,站在樱树下仰望缓缓飘落的雪片。
第二天,岩舟站下起了雪。但云层却很薄,有几处甚至能看到蓝天,让人觉得这雪没过多久就会停下。不过尽管如此,十二月的雪也是好久不见了的。那时那样的大雪,这些年来基本没有再下过。
怎么不住到过年呢,母亲问。她回答,因为有很多事情还得去准备。
“对了,也给他做点好吃的。”父亲这样说道,她回答,嗯。她想,父亲母亲都不再年轻了呢。但这也是当然的,都快退休了嘛,而且我自己也到了该结婚的年龄。
她与父母一同站在站台上等前往小山的电车,她觉得,这样三个人一起呆在车站好像总有点怪,搞不好从搬到这里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呢。
那天,从来自东京的电车上走到这个站台时,她与母亲二人的不安,她至今记忆犹新。先到的父亲在站台迎接了她们。岩舟本就是父亲的老家,她在幼年时也曾来过几次。她觉得这里虽然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却是个安静的好地方。话虽这样说,要住在这里的话毕竟是两个概念。她出生在宇都宫,在静冈长大,小学四年级到六年级是在东京度过的。对这样的她而言,岩舟站的小小站台令她十分害怕,她感觉这里不是自己应该呆的地方。心中涌起对东京的强烈乡愁,甚至令她有了想哭的冲动。
“有事要打电话啊。”从昨晚开始母亲就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忽然,她觉得父母和这个小城市都变得可爱起来。现在这里是她不愿离开的故乡。她温和地笑着,回答道。
“没事的,下个月就要举行婚礼,到时候又能见面了,所以不必担心。太冷了,快回去吧。”
话音刚落,逐渐驶来的两毛线列车的警笛在远处响了起来。
黄昏时分的两毛线很空,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无法集中起精神阅读随身携带的小说,于是便支着脸颊,向窗外眺望。
窗外是收割完稻子后空空荡荡的田原,她开始想象眼前的这片风景被厚厚的大雪覆盖起来的样子。时间是半夜。从远处只能零星看到几处灯光。如果那样的话,窗框上一定会结着霜吧。
那风景还是让人心寒,她想。带着饥饿和让别人等待的罪恶感,在不得不停止前行的电车里,那人眼中的风景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可能。
可能,当时他会祈祷我回家去吧。因为他是个那么温柔的男孩。但不管让我等他几个小时我都无所谓,因为我想见他想得不能自已,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是不是有可能来不了。如果那天,自己能去安慰那个被关在电车里的他的话。她有了这种强烈的想法。如果当时能办到的话。
没关系,你的恋人会一直等你。
那个女孩知道,你一定会去见她他,所以放松点,想象一下你与恋人一起度过的快乐时间吧,虽然你和她以后再也无法见面了,但还是请你将那段奇迹一般的时间,认真地,好好收藏进你的内心深处。
想到这里,她忽然笑了起来——我在想些什么呢,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想那男孩的事情。
她想,或许是因为昨天找到的那封信吧。结婚前日满脑子想的都是其他男人,这有点不忠吧。但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那个人一定不会在意这些的,她想。由于他要从高崎转职去东京,所以两人借此机会决定结婚。要是说有什么可抱怨的话,那种小事三天都说不完。但我非常爱他。他应该也一样爱我吧。对于那个男孩的回忆,也是我自身重要的一部分。就像吃下的东西会化作血肉一样,这已经是我心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了。
希望贵树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