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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双手支着头,苦恼地望着那些几何。这时,背后有人用手指戳了我一下。
我转过头去,是大熊。本来趴着睡的他,好象刚刚醒来的样子,望着我手上的面包说:
“好饿,可以分一点给我吗?”
“我有多一个。”我分给他另一个酥皮肉松面包,我本来打算留待小息时吃的。
“谢谢你。”他很不好意思地吃了起来,吃得满嘴都是面包屑。
“这一题,你会做吗?”我拿起那本数学补充练习,读给他听:“有位飞行员往正南方飞一百公里,然后往东飞了一百公里,再往北飞了一百公里,结果发现他又回到了起点。请问他是从哪儿起飞的?”
“北极。”大熊想也不用想就说。
“为什么?”我不明白。
他咬着面包,在书桌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在上面画了这幅画:
“为什么是北极?”
“这只是个取巧的问题。因为地球是椭圆形的,北极在地球的顶端。围绕着这个中心点飞行,不管怎样,最后还是会回到起点。”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画的那张图。
“还可以有另外两个起点。”他咬了一口面包说。
“是吗?”
“算了吧。”他手支着头说,“小矮人不会出这一题的,那牵涉到地球仪上的曲线,说出来你也不会明白。”
“你怎知道我不明白?”我不服气地问。
“你连第一个答案都不知道。”他懒洋洋地说。
我撅着嘴,瞪了他一眼。
“面包多少钱?”他突然问我。
“算了吧。”我说。
“多少钱?”他很坚持。
我竖起三根指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钱给我,闪着眼睛说:
“很好吃,明天可以帮我买一个吗?”
我瞥了瞥他,不知好气还是好笑。这个人,真是拿他没办法。
“待会测验,你抄我的吧。”他头往后靠,伸了个懒腰说。
“千万不要!”我警告他,“小矮人可是出了名的辣手无情,要是给他逮到,你又会给赶出校。”
他微微怔了一下,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他给学校开除的事,我连忙转过头去,假装继续温习。虽然没领情,我心里可是有点感激他。
下午的数学测验正如大熊说的,果然没有出飞行员那一题。六条题目中,我仅仅会做其中两条,余下来的都是胡乱写的。当大熊把他那份测验卷传上来时,我几经挣扎才没有抄他的。
然而,那一节课结束的时候,小矮人却突然望着我们两个,阴沉沉地说:
“熊大平、郑维尼,你们出来。”
难道小矮人连我偷偷瞄了一眼大熊的试卷也发现了?我站起身,有点担心地走出去,大熊跟在我后面。
“你们两个,哪一个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小矮人拿起一本学生手册,翻到第一页朝班上的同学举起来。那是大熊的手册,上面贴着他的照片。不,等一下……那不是大熊的照片,是大熊把自己的头剪贴到别人的照片上,当成是自己的,剪贴的技术很拙劣,他的头发还是直的。
小矮人瞪了我们两个一眼,然后把大熊的头从那张照片上撕下来,底下竟然是我的照片。大熊拿了我的照片,原来是这个用途。那天,小矮人催促我们交手册,他自己没带照片,所以,无意中在地上拾到我的照片时灵机一动,把自己一张旧照片的头剪下来,贴到我头上。男生和女生的校服,上半身是一样的白衬衫,只有下半身不同。真亏他想得出来。
“你的照片呢?”小矮人问大熊。
“还没去拍。”大熊有点带窘地回答说。
“所以就随便找张旧照片贴到郑维尼的照片上顶替吧?反正两个人上半身一样。这是人皮面具还是贴纸相?你们两个很会搞笑呢。”小矮人嘲讽地说,脸上却一径挂着一个“你以为我真的觉得很好笑吗?你看不出我在说反话吗?”的表情。
班上的同学这时全都笑得前摇后晃,连作为受害人的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们两个今天放学后给我到图书馆留堂一个钟。”小矮人抛下这句话才走出课堂。
大熊望着我,抱歉的样子。
12
那天放学后,我乖乖地在图书馆里留堂,大熊却不知去了哪里。要是小矮人突击检查的话,他死定了。男生脑子里到底都装些什么?好象老师天不怕地不怕似的。
我百无聊赖,在书架上拿了一本《哺乳动物图鉴》来看。学校图书馆的书一般都很闷,比不上“猫毛书店”那边有趣。我在那儿租过一本《听听尸体怎么说》,书里说有些人死后还会长指甲,好可怕。还有一本《尸体想你知》和《谁拿走了那条尸》。总之,凡是跟尸体有关的,不管是古尸还是现代尸,我都喜欢。
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点恋尸癖或是心理不正常。
我翻开手上那本《哺乳动物图鉴》,里面有一章提到熊。美洲黑熊已经适应了人类社会,会尽量避开冲突。棕熊需要广阔的旷野才能生存,极少攻击人类。
懒熊的黑毛杂乱蓬松,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大熊到底像哪一种熊?是爱自由的棕熊、爱好和平的美洲黑熊,还是懒洋洋、上课经常睡觉的懒熊?
可是,大熊长得根本一点儿都不像熊。他不是庞然巨物,没有粗壮的四肢,也没有近视。相反,他有一双聪明又孩子气的大眼睛,脸上永远挂着一个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怕麻烦的表情。偏偏是这样的男生,让你好想好想像顽皮狗儿在家中大肆捣乱那样,弄乱他那头本来就乱蓬蓬的头发。
那天,大熊始终没有出现,我双手支着头,望着书发呆。就在那时侯,星一来了。他手插着裤袋,一进来就直接往书架那边走。坐在我身边的几个初中女生纷纷把雀跃的目光投向他。小声议论着他。大熊并没有跟他一起。我看看手表,距离留堂结束的时间还剩下十分钟。那十分钟突然变得好漫长,我不知道该祈祷大熊快点赶来还是希望小矮人千万不要来。
结果,他们两个都没来。我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拎起背包,把那本《哺乳动物图鉴》放回书架上去。
在一排书架后面,我看到正站着看书的星一。
“刘星一,你有没有见过熊大平?”我问他。
他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睛朝我抬起来,耸耸肩。
“告诉他,他死定了。小矮人来过。”我装出一副很严肃,又有点幸灾乐祸的表情说。然后,我迈开大步走出图书馆,撇着嘴,忍笑忍得好辛苦。
13
第二天,我在楼梯碰到大熊。那时,第一节课的钟声已经响过了,我一次跨两级地冲上楼梯。大熊从后面赶上来,书包甩在一边肩头上,很快便走在我前头。
发现我时,他退了回来,问我:
“小矮人昨天真的去了图书馆?”
我故意不告诉他。
他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我憋着笑。
“你昨天为什么没出现?”我问他。
“我忘记了。”他懊恼地说。
我翻翻眼睛,装出一副我帮不上忙的样子。但他很快便不再懊恼了,好象觉得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让它发生吧。然后,他撇下我,自顾自往上冲。
要是让他首先进课室去,我便是最后一个了,想到这里,我拼命追上去,从后面拉住他的书包喊:
“喂!等等!”
我竟然笨得忘了他的书包一向有如大石般重,用来沉尸海底再也适合不过。
然而,我这时后悔已经太迟了,他本能地抓住楼梯扶手,那个书包离开了他的肩头,朝我迎面袭来,击中了我的脸,我好比给一个沙包打中了,整个人失去平衡掉了下去。我拼命想抓住些东西来稳住自己,却没能抓住,一直往后堕,左脚撞到了楼梯扶手,后脑着地时刚好压着自己的背包。
大熊站在楼梯上,惊骇地望着我。
千分之一秒之间,我把掀了起来的裙子盖好,便再也没法动。
他走下来,嗫嚅着问我:
“你……你没事吧?”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报应?早知如此,我才不会戏弄他。
接着,我给送到医院去,照了几张X
光片。那位当值的大龅牙医生问我知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说出名字,他露出大龅牙笑了,说:“郑维妮是小熊维尼的维尼吗?”
我脑袋没事,左脚却没那么幸运,脚踝那儿肿了起来,活象一只猪蹄,得敷三个礼拜的药。
隔天,我踩着胶拖鞋,一拐一拐地上学去。大熊看到我,露出很内疚的样子。
小息的时候,我留在坐位上,他在后面戳了我一下。
“什么事?”我转过头去,鼓着气问他。
“对不起。”他说。
“你书包里都装些什么?”
“都是书。”他尴尬地说。
“你上一次清理书包是什么时候?”
“书包要清理的吗?”他一脸愕然。
“你从来不清理书包?”
他摇摇头。
“你把所有书都带在身上?”我问他。
他点点头,好象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眼睛往上翻了翻,叹了口气,埋怨他:“你差点儿害死我。我现在得每天坐出租车上学。”然后,我把头转回来,没理他,站起身,一拐一拐地走出课室。
芝仪在走廊上,我朝她走去。她看到我,反而马上走开。
“芝仪。”我就像单手划船似的朝她划去,问她说,“你没听见我叫你吗?”
她望了望我,脸上的神色有点异样。
“维妮,我们暂时还是不要走在一起。”她说。
“为什么?”我怔了一下。
她低头望了望我的脚说:
“我们一个拐左边,一个拐右边,你以为很有趣吗?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
她停了一下,抿抿嘴唇,有点激动地说,“我最害怕在街上迎面走来一个跟我一样的人,他也是一拐一拐的。”
“可我不是——”我说到嘴边的话止住了。
“你不是真的,但我是。对不起,等你的脚没事再说吧。”她转过身去,拖着一个孤寂的背影走远了。
都是大熊惹的祸,他害我没朋友。
午饭的时候,我留在课室没出去,吃别人帮我买的排骨饭,我需要补充骨胶原。午饭时间过了一半,大熊回到课室来。我板着脸,装着没看到他。他坐到后面,戳了我一下。
“又有什么事?”我转过来向他。
他手上拿着钱包,从钱包里挖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和一堆零钱,推到我面前,说:
“你拿去吧。”
“什么意思?”
“给你坐出租车。”
“这里怎么够?”我瞥了瞥他。
“我再想想办法吧。”他搔搔头。
我把那些钱捡起来,偷偷瞄了他一眼,说:
“对呀!你卖血也得筹钱给我。”
他无奈地看看空空的钱包。
几天之后,他再给我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说:
“你拿去吧。”
我像个高利贷似的,数了数他给我钱,然后满意地收下。
那几天,他中午都没出去吃饭,留在课室的坐位上睡懒觉。我吃同学帮我买的午饭。芝仪依然避开我。
然后有一天,我吃着自己买的面包,听到后面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到大熊,那些声音从他肚子里发出来,他好象很饿的样子。我把一袋面包丢在他面前,说:
“我吃不下这么多,你可以帮我吃一些吗?”
他点点头,连忙把面包塞进嘴里。
“你为什么不去吃饭?”我问他。
“我这个月的零用钱都给了你。”他咬着面包说。
“这是你自愿的,可别怪我。”我停了一下,问他,“你也喜欢徐璐吗?”
他怔了怔,不大明白。
“要不然你干吗烫这个头?”我瞄了瞄他的头发。
“我有个朋友在理发店当学徒,他那天找不到模特儿练习,所以找我帮忙。”
他说。
“然后你就变成这样?”我叹了口气。阿瑛说得没错,他果然不是那种会去烫发的男生,而是那种朋友叫他去刮光头发他也会答应的笨蛋。
“手册的照片,你拍了没有?”我问他。
他摇摇头,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
“你不知道下面地铁站有一台自动拍照机吗?”
他眨眨眼,似乎真的不知道。
我从钱包里掏出三十块钱丢在他面前说:
“你拿去拍照吧,再交不出照片,小矮人会剥了你的皮来包饺子。”
“谢谢你,钱我会还给你。”他捡起那三十块钱说。
我觉得好笑,那些钱本来就是他的。
那天放学之后,我没坐出租车,拐着脚走向地铁站。那个颜色像向日葵的站口朝我展开来,我钻进去,乘搭一列长得不见底的自动楼梯往下。车站大堂盖在地底十米深的地方,在我出生以前,这儿还只是布满泥沙、石头和水,说不定也有幸福的鱼儿在地下水里游泳,而今已经成了人流匆匆的车站。
距离闸口不远的地方放着一个银色的大箱子,会吞下钞票然后把照片吐出来。
我从来不觉得他特别,直到这一天,我缓缓走向它,发现那条黑色的布幔拉上了,底下露出一双熟悉的大脚,穿着深蓝色裤子的长腿不是好好合拢,而是自由又懒散地摆着,脚下那双磨得灰白的黑皮鞋一如以往地没系好鞋带,那个把我撞倒的黑色书包搁在脚边。就在那一刻,布幔后面的镁光灯如魔似幻地闪亮了一下。我掏出车票,带着一个微笑,一拐一拐地朝月台走去。
许多年后,我常常回想这一幕。要是我当时走上去掀开布幔,发现坐在里面的不是大熊而是另一个人,我该怎么办?我的人生会否不一样?
14
三个星期之后,我的脚伤痊愈了。曾经嫌弃我一拐一拐的芝仪又再和我走在一块。
那天,我们在回转寿司店吃午饭的时候,她突然说:
“今天由我来请客吧。”
“为什么?”我把一片鱼卵寿司塞进嘴里。
“对不起,你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太敏感了吧?”她歉意的眼睛朝我看。
“真的没关系。”我说。那段拐着脚走路的日子虽然只有短短的三个星期,却已经长得足够让我谅解芝仪。
那时侯,我最害怕的,不过是数学罢了,跟芝仪所害怕的,根本无法相比。
“我最害怕在街上迎面走来一个跟我一样的人,他也是一拐一拐的。”我无法忘记她说的这句话。
“多吃一点吧,我不是常常这么慷慨的。”她笑笑说。
“那我不客气了。”我又拿了一碟鱼卵寿司,问她说,“有什么东西是看上去太整齐了,你很想把它弄乱的?”
“我说出来你会不会觉得我变态?”她有点不好意思,眼睛里却又带着一丝笑意。
“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每次看到一些小孩子很用心砌了半天的积木,像是堡垒啦、房子啦,我都很想一手把它们全都推倒,然后看着那些小孩子流着两行鼻涕大哭大叫。光是在心里想,已经觉得痛快。”她吐吐舌头说。
“果然是很变态呢。”我说。
只想弄乱大熊头发的我,和芝仪相比,真是个正常不过的人。
“是星一。”芝仪突然压低声音说。
我转过头去,看到星一和大熊坐在回转带的另一头。大熊的零用钱不是全都给了我吗?他哪里还有钱吃饭?我这天跟芝仪外出吃饭之前,还故意丢给他一袋面包,说是因为我临时改变主意出去,所以面包给他吃。三个星期以来,我吃什么都留一些给他,撒谎说自己吃不下那么多。他这个笨蛋竟然每次都相信。要骗他,根本就不需要想出一些新的理由。
他为什么突然跑来吃寿司?说不定他这天也跟我一样,由身边的人请客。
“我要做一个实验。”我在心里说。
一碟鱼卵寿司正朝我这边转过来,快要经过我面前。它来到我面前了,然后继续往前走,我的目光追着它。
这时,星一看到了我,似笑非笑地,好象是介乎想跟我打招呼和不想打招呼之间,大熊也看到了我,傻气地望了望我,然后又转过头去继续跟星一聊天。
我手肘抵着桌边,目光一直斜斜地、悄悄地追着那碟橘红色的鱼卵寿司,祈祷它千万不要中途给别人拿走了。经过一段漫长迂回的路,它终于安全抵达大熊面前。
大熊很欢喜地,马上把它从回转带上拿起来,一个人吃得很滋味。
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鱼卵寿司的那股腥味,芝仪就从来不吃,星一连看都没看一眼。然而,喜欢它的人就是迷上那股独特的海水味道。大熊喜欢鱼卵寿司;还有就是,他刚好拿起了我挑中的那一碟,而不是前头经过的或是后来的那些。
“实验成功了!”我在心中喝彩。
然而,到底是什么样的实验,当时的我却无法具体说出来。是心灵感应的测试吗?是口味是否相同的鉴定吗?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做着天真的爱情实验,然后为一个宛若鱼卵般微小的共通点和一个偶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