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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林太太蓦地嚷起来,道:“你瞧我多丢三拉四的,爽然留给你一封
信,托我有机会见到你就交给你的,真是,唠了这么久才想起来,要是忘了可糟了。”
她抹抹泪进去拿了。
宁静简直像等了一辈子,一颗心跳得快停了。林太太出来把信给她,她抖得控
制不住,待拆开了,又抖得几乎没法看。
信封里附有两条头绳,原色约莫是浅蓝,洗得泛白了,爽然的信这样写着:
小静:
这两条蓝头绳,我揣在怀里很久了,一直忘了给你。记
不记得那年逛元宵,你和素云吃元宵,我离开一会儿,骗你
说去买冻梨?其实我是去买这两条蓝头绳,开春妈洗我的袍
罩,竟也没发现。藏在袋里那么久,真像历史一样。方才把
你那阕词掏出来,顺手也掏出这副蓝头绳,我本可把这封信
直接寄给你,但我又不能肯定是不是真想你收到这封信,如
今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上,只看天意何在了。
爽然
她不哭的。她现在已经学会不哭了,光是流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流;泪流干了,
她欠这人世的,也就还清了。
这时候的东北,八路军闹得很厉害,长春被围,连带沈阳也供应短缺;风吹里
弄,也吹来一些沈阳被围的传言,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一般人都认为只是造反作
乱、不久会撤去的。但是地方上的官员逃了不少,富有人家,尤其是地主,都暂时
避到北平或更南的地方去。
宁静看自己父亲没啥动静,暗里着急,问他好几次,他都推说:“走啥呀走?
走到哪里去呀?我不怕。”她也并不是怕,谁也没法预料情形会坏到什么田地。她
只担心会有人进城杀人,她不能死,她死了,她一辈子也别想再见爽然了,这期间,
应生的信一封紧接着一封,向她道歉,催她南下,告诉她现在上海只剩他了,潘惠
娘回印尼去了,他们在香港,不会受任何人的困扰,结婚的时候,熊柏年可以做主
婚人,宁静想这也是一条路,出去了再说。她不能让自己有万一的危险,她得留着
这条命见爽然。
这天周蔷来向她辞别。周蔷的丈夫小宋本是朝鲜人,家里开面馆,目前经济每
况愈下,局势动乱,便打算回祖国去。
初冬了,赵家院子灰扑扑的使人念起尘寰哀意。浊浊暮云压着老去光阴,高涨
的情绪都低落不自拔。宁静和周蔷并坐在西厢台阶上,想着生离和分散,她们互相
知会了;但死别和重聚,她们永远也不知道。
“不知尔珍怎的了。”宁静捻着辫子说。
“是呀!”周蔷头发留长了,每边缀个浅黄花夹子,好像投错季节的春消息。
她突然碰碰宁静道;“喂,我讲个笑话你听,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说是沈阳的运输
机往长春投粮食有一次把米投到住宅的房顶上去了,把屋顶打个大洞,米都掉到
炕上去了。”她说罢娇笑着,寂静里分外清脆。
宁静掩口笑了一会儿,站起来,掸掸衣上尘,走下台阶去。她陡地转身仰脸问
道:“你下星期一就走?”
周蔷望着她俏尖的脸,点点头。宁静是第五次这样问了。
“到大连下船?”
“嗯。”
周蔷走了,只剩她一个了,宁静想。她颤着声音道:“周蔷,我真有点怕。你
记不记得,我族里的六叔,就是抗战刚胜利没多久,八路军打俺们三家子经过,被
人枪决的。”她突然跑回周蔷身旁坐下,兴奋地说;“我跟你们一道到朝鲜好不好?”
宁静原以为周蔷会很爽快地答应,谁知她犹豫道:“我当然求之不得,可是我
老婆婆和老爷恐怕会有意见。”
宁静定下心来一想,实在也是。她跟周蔷去,人家就得供她米饭,十天八天没
问题,长远下去,人家不嫌弃,自己都要不好意思,别说家境小康的,就算家财万
贯,也不见得能毫不计较。
周蔷又道:“而且你到了那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将来
的日子怎样过?”
宁静吁一口气,走到院子中央,一抬头,一只灰鸽扑翅划过。
她跟赵云涛说,应生催她南下到上海与他会合,她答应了。赵云涛自然为他们
小两口儿和好如初而感到欣慰,一面却叹说宁静是走星造命。宁静写信给应生约好
日子,连接而来的便是话别和等待。
她这次离开,比上次抱着更大的希望。因为这次是为爽然,上次却不为什么,
虽然她这希望是那么遥遥无期。
宁静临行的前一天,是个冬日晴天。因为她将要启程,赵云涛喊她多休息。好
有精神上路、她坐在偏厅里,手里一本《红楼梦》,是爽然买的那一册,两腿直直
地往前平伸。她念着念着,忽觉脸上一暗,抬眼一望,竟是爽然进来了,背着光,
他眯着眼瞧。因为阳光太烈,她只看见轮廓,细节全看不见,仿佛只是爽然的影
子来了,他的人却没来。她一阵昏眩,只觉爽然住下压、往下压,但他仍站在她面
前。她迎上前去。也只是一个影子而且。爽然说话了,她用尽心力去听,怎样都听
不清,耳畔老是嗡嗡响。后来他牵她的手,领她出去了;两个影子,不住地飘着,
飘飘,飘远了,成了天际的两粒小黑点儿,最后连小黑点儿亦消失了,晴空朗朗地
照在天上……
她一梦醒来,《红楼梦》掉到地上了,踏出院子,却是正午时候。她垂首一看,
影子不在,已经随爽然走得很远,很远了。
第三部 却遗枕函泪
宁静打先施公司出来,天正下着大雨,她一时无备,沿街截计程车亦截不到,
想想“春来堂”中药行就在附近,便冒雨走了去,希望碰到应生在,现在接近下班
时间,司机准会来接,可以把她也接回家去。
到了“春来堂”,她那套浅粉红撒金旗袍外套,已被淋成殷殷桃红。上过写字
楼,都说熊老板在店面帐房。因天阴关系,“春来堂”早早上灯,黑白地砖映着白
白的日光灯,暗里进来,只觉黑瞳白眼嚓嚓,扑面眨来,店里有一位男顾客,背着
她,斜凭橱柜,正在付钱。
见到她,店员纷纷招呼一声“熊太太”,那男顾客却未为所动,她颔首微应,
提步往里面走去,顺眼瞥一瞥他,这时他已立正身子待走,侧脸一动,她立刻怔一
怔,觉得好生熟悉。经过了他,背后却响起店员的声音:“喂,喂,这位先生,还
没有找钱呢!”她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那男顾客也转过身来,瞬即成了她的镜子,
照着和她一样的神情、眼光和往事。
宁静旋过身来面向他,几乎要落泪。两人都讲不出话来,连旁边的店员都哑了
似的。宁静稍稍恢复意识,想到底在丈夫店里,不能旁若无人,使挂张客套笑脸,
道;“好久不见。”声音都变了 ,她自己也听出来。勉强跨前两步,示意他到外
面讲。两人并肩出店,那店员却忠于商德地追了上来:“先生,钱。”
他随手拿了,连谢谢都忘了说,又随手把钱塞入裤口袋里,手却留在里面不出
来了。另一只手攫着药包,散漫地拍着腿侧。“真想不到!”他鼻孔里哼着气笑说
了这句话。
雨势大起来,溅得行人道上出水似的,路边的铁栏杆也在出水,反正整个世界
都在出水,而人出的水是眼泪。宁静真的哭了,悄悄擦去了一滴。他一直低着头,
没有看到,裤袋里的手复出了,把头发向脑后拨一拨,苦笑道:“我老了,老很多
了。”
他是老得多了,一见面她就发现。头发已经半白,还好不秃。她记得他以前的
皱纹。只在眼角那里,如今散布开来,整个人干瘦掉了“你还好,没怎么变。”他
又说。她想他也只有讲这些泛泛的话,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
走到街角,挤满了避雨的人,前面再没有楼檐了。他把药包攒入西装袋里,免
得淋湿。宁静看见了,问道:“你有病?”
“没什么,有点感冒,买两帖药试试。”他看看表又道:“咱们找个地方吃晚
饭吧。”
他们过了马路,进了一家“绿杨村”饭店。店里人满,他们站近门口等,可听
到外面雨声哗哗的,里面又人声嘈杂。他贴近她的耳朵问:“你什么时候来香港的?”
她凑前道:“快解放的时候。你呢?”
“五年。”他顿一顿又笑道:“两人同在一个地方那么多年,到今天才碰面。”
“我在香港,不大到这边来。”
他点点头,店伙来告诉他们有位子了。
点了菜,他又道:“你住哪里?”.
“香港坚道附近。”她说。
“哦,那是半山区……”说着手一扬道:“我就住在这里附近。西洋菜街,听
过没有?”
她歉笑着摇摇头,把一杯茶拧得在桌上团团转。
“过得好吗?”这句话他忍了很久了。
她抿着唇不答。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道:“这句话问得不该?”
宁静抽一口气道:“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这样等于没有说,他不响了,故意用指甲敲桌,敲得劈里吧啦响。瞅瞅看他,
老了,越发的孩子脾气了。他又左顾右盼,看看菜来了没有,这一望倒真把菜望来
了。
他执起筷子,却不吃,让筷子站在左手食指上,微仰着头呢哝道:“几年了?”
随之甩甩头叹道:“懒得算。”
宁静却声音平平地说:“十五年了。”
“东北话都忘光了。”他说。
“广东话却没有学会。”刚才他点菜,她就听出来他的广东话最多只有五成。
十五年,算来他已是望五十的人了。她黯然低头,赶紧扒两口饭,饭粒咸咸,
湿湿的尽是她的泪水。
他问她要不要辣酱,她不敢抬眼.没理他。他看出来了,不做声,在自己的碟
子里加了点,道:“' 春来堂' 我常经过,却万万想不到是他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熊应生。
“他可好?”
宁静提高了声音说:“他有什么不好的,娶妻纳妾,置地买楼,风光极了。”
他“哦”一声,拖长了,好像有所玩味似的。
“有没有孩子?”
“他有,我没有。”她说。
他没有问原由,她却想起了千般万种。当时坚拒给熊家生子,原就是为了守着
对面这个人,以致熊应生决意纳妾。这种话,在相逢异地的此刻,自然是不宜提,
更不必提的。
宁静还是很激动,他却好像没有什么了。吃得很多,吐了半桌的菜屑和骨头,
剔剔牙说:“我就是不能吃菜,牙不好。”说着扣扣上颚两边:“这里都是假的。”
宁静挟两筷菜道:“奇怪,人过中年,总是会发胖的,你反而瘦了。你瞧,我
肚子都出来了。”她摸摸微隆的小肚子,嘴角有一种温饱的笑意。
“我劳碌奔波,哪能跟你养尊处优的比?”
宁静皱一皱眉,放下筷子道。“爽然,我本来不跟他的。”她的意思是当时她
南下广州,还并没有本着追随应生之心。
爽然误会了,以为她是指她负情另嫁这回事,便道:“那也好,至少他成就比
我高得多。”
她自顾自说:“我一个人,实在也没办法。”于是她告诉他怎样在广州与熊应
生会合,来香港定居,熊家仍旧经营中药行,又在新界广置草菰场,生意愈做愈大。
生意做大了,希望承继有人,应生便纳了妾,名字叫金慧美的,至今有两个儿子。
宁静也有略过不提的,比如她在熊家的地位日益低微,独居别室,与熊家俨然两家
人似的。
她不说,他也猜想得到。撑着头端详她,只见她脸上的肌肉都松弛了,会给人
一种发泡的感觉,
“家里都好吗?”他问。
“父亲过世了,只剩下阿姨和小善,还在东北,现在按月汇钱给他们。小善大
了,还算懂事,常和我通信。”她歇一口气又说:“你呢?”
他苦笑道:“我都老了,他们怎会还在。”
宁静望望门外,街上都垫上夜色了。门边蒸包子的厨师把笼盖一揭,白蒸气热
呼呼地冒得一天都是,倒像是最后的白天的时刻也让溜走了。她想起以前在东北和
爽然在“小洞天”吃饺子的事来。她已经很久不想这些了。
“要不要上我家坐坐?”他问她。
“不要了,晚了.改天吧!”
“好,我晚上七点过后总在家。”他在美国念的是工商管理,现在在中环的一
间贸易行任职。
他给她留了电话,说:“有空打电话来吧!”
两人就这样分手了。
次日宁静果真去了,爽然下楼接她。他住在四楼,进门一只小白色鬈毛狗绕着
宁静的脚踝使劲嗅,爽然用脚面架起它身子赶它,边道:“阿富,别淘气,去,去!”
又笑向她说:“房东的。”她笑一笑,随他进房。她原料必会积满衣服杂物,谁知
马马虎虎还算整齐。
他笑道:“你说要来,我刚打扫的。”
她看见衣柜门缝里伸出一角毛巾,手痒把门一开,里面衣袜烟酒等东西纠作一
团,她忍不住笑道:“都打扫到衣柜里来了是不是?”说罢合手一抱道:“让我替
你弄嘛!”
爽然正在倒茶,忙抢了下来:“不行,不行,你是客。”
“你但愿我是?”她盯着他说。
他望着她,冲口道:“我但愿你不是。”
宁静抱回衣服,坐到床边慢慢叠。道:“你喝酒?”
“一点点罢了。”
“也抽烟?”
“抽的不多。”
“那,这是什么?”她指着算一缸满满的烟灰烟头。
爽然朝那方向望去,解释道:“昨晚上稍微抽多了点。”
宁静想大概是再见她,心事起伏,无法成眠,才抽多的,也不再问了,喟叹一
声道:“我想了整晚,失去的不知道还能不能补回来。”
“不可能的。”爽然一句就把她堵死了。
她却不死心,又说:“世事难料,就拿我们再见的这件事来说,不就是谁也料
不着的吗?也许………”
“小静,”爽然没等她说完便说:“我们年纪都一大把了,过去怎样生活的,
以后就怎样生活的,以后就怎样生活吧。”
“不快乐也不去改变吗?”她低声问。。
他不答,忽然恼怒地说:“其实为什么还要我们见面?”
宁静怨目望望他道:“我以后不来就是了,你何必发脾气呢?”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直到宁静离开,都没有怎样说话。
说不来的,她第二天倒又来了,连电话都没有给他打。爽然正要开口怪她,她
却抢先说:“我反正闲着无聊,你就让我来吧。”他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她一天一天来了,爽然一天比一天的不能拒绝,后来干脆约在中环等,一起到
他家。有时候宁静先来,到旺角市场买一些菜再上他家,渐渐与房东一家和阿富都
混熟了。晚上宁静并不让他送。他上一天的班,身体又不好,往往十分劳累。她这
样天天夜归,熊应生没有不知道的,但她的事他从来不闻不问,就是知道了,吵两
架也就完了事儿,爽然却隐隐有些担心,怕一旦情难舍,而又不能有什么结果,会
变得进退两难,他更怕万一宁静死心塌地要跟他,她半生荣华富贵,会转眼成空。
她一直催促他找新房子,自己也帮他找,总说:“你又不是没有钱,怎么不找
好一点的地方?这里狗窝似的,怎么住得下去?”他的搪塞之词总是:没有余钱,
都寄到乡下去了。直到有一天,宁静发作了,说;“你不为自己,也为我想想,老
要我长途跋涉地来看你,你于心何忍?你好歹为我做一件事。”他点头答应了。
爽然的心脏和肝都有毛病,常觉困倦,和宁静出外逛也容易露出疲态,弄得她
意兴索然。这几天却是她不舒服,到礼拜天早上才上他家,他还在睡觉,差不多正
午了,才翻身翻醒看见她,搔搔头打个呵欠说:“几点了?”
“十一点五十分。”她看看表答道。
他使尽全力伸个懒腰,满足地叹道:“累极了!”沉吟一下又说:“对了,我
买了两张' 状元及第' 的票子,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就去。”
她想不到他有这样的兴致,便附和他乐起来。百老汇电影院很近,两人步行而
去。这时已是入夏时分,众人单衣薄裳,走在弥敦道上,汗湿浃背,都有种形露体
现的感觉;热气加上汗臭,特别让人感到尘世原是凡俗之地。
他们买了爆米花进场,看票的人却粗鲁地说:“喂,这票子是昨天的罗!你们
不能进。”
两人细看那票子,果然戳着昨天的日期。宁静正想离开,爽然却拉着她往里走,
看票的忙拦道:“对不起,这是公司的规矩,票子过期无效。”
爽然瞪大了眼,高声嚷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明明买了今天的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