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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记得母亲死前几天,一直握着她的手求她嫁;茵蓉怕自己死后,唐玉芝扶
正,宁静会受欺。宁静以前也这么想,如今却多了一重牵绊,想想真恨自己回三家
子,要不回去,可多陪陪母亲,又可了无挂念。可是花事递嬗花事换,还是什么都
要过去的。
千重仍旧常来找她,两人总到较远的地方去,比如东陵、大清官、柳塘、黄寺
和古塔。自从八月节那次,千重再也不敢讲自己国家的事,但宁静最敏感不过,有
什么拐弯的字眼就要犯疑心,有时简直存心调歪。千重想想觉得灰心,处处谨慎处
处不得意。宁静又易怒,就不约她了。可是没过两天到底忍不住,就又去找她,攀
上墙头朝她房间的窗户扔石子,窗户是镶玻璃的,太猛力怕扔破,太不用力怕听不
见,非常吃力。宁静这边,觉得两人做贼似的,恨不得断了才好。今天想明天要断
了要断了,明天想明天要断了要断了,始终是枉费。两人就这般消消停停,殷殷勤
勤,也明知是挨日子而已。
一次,两人在太元街上碰见张尔珍,远远的,然而她看见他们了。宁静回来十
分不安,掂掂掇掇,千思万考,好在千重那天并不是穿马裤。直到后来,她才猛然
记起躲警报那天,张尔珍也在,偏偏过年前把她给得罪了,她倒未必会传出去,可
是宁静总有一种可怖之感。
交了春,遍地积雪开始溶了,又该是梨花开的时候。宁静坐在偏厅阶上。对面
江妈咪着眼,抱着棉袄在掐上面的蚤子,一掐一个,一掐一个,棉袄约是小善的。
因为两筒袖口蜡蜡亮亮擦鼻涕擦的。一阵阵凉风缠缠绵绵,穿梭院子里真是废院深
深。这里可以听到外面巷里人家的母亲在推摇车:“摇呀呀摇摇呀宝宝睡觉呀
”唱不尽的瞌睡的催眠曲;有算命瞎子打门前走过,手里一面小锣,噹、噹、噹
出天机来;卖小吃的仿佛在千里外吆喝着:风糕凉糕卷切糕,风糕凉糕
卷切糕所有市声都在高高的围墙外,因此是另一个人世,墙内的逍遥岁月与它不
相干,只有后院里永庆嫂在捶衣服,两根棒棰“的的笃笃”捶在捶麻石上,开了春,
许多冬天里的被面被套浆洗好了,就总听到这种捶衣声。
宁静想起母亲教她的“断续寒砧断续风”,想起母亲与李后主一般的悲凉岁月,
死后只有一个妹妹来送葬,另一个住在抚顺市的表哥因久未联络,无法通知。她不
要像她母亲一样。
好些日子没去看周蔷,她饭后便去一趟。院里有浣浣洗衣声,和日光日影重重
叠叠。隔着窗户,她看见周蔷在哄孩子睡午觉,一触一触地推着摇车,东风无力;
嘴微张开,不知道是不是哼着歌。短发披颊,把脸庞掩得很瘦很清癯。
宁静走进去,看见孩子绑带绑得直直地瘫睡那儿,摇车角插支蝇甩子,动不动
阴住他的脸。
周蔷有点奇怪地望望她,宁静吃了一惊,道:“喳的啦?怎么眼睛肿得老大的?”
周蔷侧着头,让头发垂泻肩上,说:“你还不知道吗?”
“啥事儿呀?”
周蔷唏唏嗦嗦哭起来,边饮泪边说:“小宋让' 什么' 人捉去勤劳奉待了。”
宁静瞠目盯着她,她抹抹泪说。“尔珍没告诉你吗?”
宁静想摇头,周蔷又道:“她说可以找你爸想办法,你爸爸认识人多,我本来
要亲自去,她说我跟你爸爸不熟,反而害事,叫我在家等消息。我还以为你早知道
了呢。”
宁静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两三天了吧!”
宁静气得浑身发抖,一声不响地反身冲出去,本要先找尔珍算帐,踌躇一下还
是先办周蔷的事要紧,使气促促地跑回家,砰砰砰地敲大门,一股劲儿直闯到书房。
书房门紧闭着,她感觉到里面有人语,走近些以为玉芝在讲话,再听认出是尔珍,
虚飘间一句话入了宁静耳中:“您老要是为难,小静也可以……”
宁静很震动,一掌撞开门跨进去,一时大家都僵住。她狠狠地斜眼睨着尔珍,
尔珍瑟缩那儿,两条肥腿夹着一双手,挺着大而无当的肚子衣褶都堆堆拢拢挤到
肚子和乳房间了。
宁静当面质问道:“你说了什么歪话?”
不等答复,书桌后的赵云涛撑桌而起道:“尔珍,你先回去吧,我会尽量设法
的,叫周蔷不要着急。”
宁静仁立原地,乱成一气地盘着辫。赵云涛送尔珍出门口,回来书桌后坐下。
宁静说。“在您面前数贫嘴了?”
“说的也是实话。”
宁静回想刚才进来时,父亲根本面无难色,那结尾一句是尔珍画蛇添足。她没
想到尔珍这样坏。
赵云涛拿目光端详她,痛心地问:“小静,怎么会的呢?”
她不望他,负气道:“我哪里知道。”
赵云涛叹口气道:“年轻人就是冲动。”就不再言语。
宁静正转身离去,赵云涛又说:“你不要忘记平顶山的浩劫。”她剔愣愣打个
冷颤,继续走出去。
这天以后她决定不见千重了。也不全因为赵云涛最后那句话,也不全因为周蔷,
自己都不明白什么原因,忽然很绝望,绝望到想死。一面又相当注意周围的变化,
却久无眉目。玉芝这一向倒保持缄默,宁静揣度她可能同意自己同千重亦未可知,
那种人,料不准的,谁得势向着谁。宁静于此对她又要有意见。
千重显然很急,每天攀墙头扔石子,宁静多半面窗而坐,凝神看那石子落在玻
璃上,每落一粒,心里就绞疼一下,人就冲动想出去一次。一回一粒大石子锵一声
把玻璃窗打个洞,宁静吓一跳,马上躲起来,想想觉得好笑,他是不可能看见她的。
没法儿只得命佣人买玻璃糊,没糊上前她从那洞口窥出去,总可以看见千重趴在墙
头,仍然不顾一切地频抛石子。新玻璃换上后,千重就没再来了。
转瞬到了六月光景,生活十分安适,她重新恢复了信心,没有他,她照样过了,
思念是另一回事。周蔷的事早已解决,除了到她家,宁静绝少出门,搜母亲的旧书
读,日子有一种守节的端丽。这天,外面下着滂论大雨,屋里听来有一种隔世之感。
仿佛房间是一只鼓,管教外面锣鼓喧天,节气腾腾,鼓里空空的只对世界无知觉。
宁静正在炕上绣枕套,是一幅喜鹊登梅图,和她炕头柜上的镜面图一个款式。她素
来不好针黹刺绣之工,因这枕套是母亲生前绣下给她做嫁妆未完成的,自己闲着也
是闲着,便续绣下去。绯红缎面上已有一只喜鹊,第二只仅有一只鸟头,一只翅膀
是她接绣的,功夫差远了,绣就要不耐烦,觉得自己毛脚鸡似的,正感丧气,忽然
听得窗上“逼巴”一响,声音绝熟悉,入耳回荡,她当下狂喜,急急搘窗外望,大
雨中千重伏在墙头,一只手朝她招呀招,然后指指小河沿的方向。宁静点点头,不
及多想,即刻要出去,二黑子却打帘进来说:“小姐,老爷有事儿找您。”
宁静心想这样巧,说不得只好去一趟。书房里赵云涛负手而立,玉芝在一旁抽
水烟袋。
宁静想快快了结,劈头道:“找我啥事儿?”
赵云涛道:“你阿姨替你保个媒,说给一个姓高的,家里也是地主,明儿就来
相看,你的意思怎样?”
宁静脑里轰的一响,立时空白,浑身激灵灵起遍鸡皮疙瘩。她只是觉得可怕。
这是一个阴谋,在暗中进行,而把她蒙在鼓里。父亲竟也是同谋,全世界都在合谋
陷害她。
她软弱地叫一声,转身死命往外跑。她从来没感到像现在这样需要千重过,在
这世上她只有他了,他是她最亲的。
千重撑着把锈红油纸伞站在一行烟柳下。她死命冒雨奔去,奔去时是两个梦,
一头钻进那无雨的世界,立刻成了梦中梦。
她扑进他怀里只是哭,哭得肩膊一耸一耸的。他急着要看她,几次托她的脸没
托起,惟有连着问:“小静,什么事?小静……”
宁静一叠连声地说:“为什么你是' 什么人' ?为什么你是' 你么' ?为什么
你是那边的人?”
千重一把推开她道:“小静,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这样的话。你知不
知道我们可能以后都不再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宁静大声吼着,退后一步,人退在雨里。
千重往前一步,遮住她,要拉她,她甩开了。两人都湿淋淋的,伞的作用,只
是让他们分清哪些是泪,哪些是雨。
千重说:“真的,小静,可能我们以后不再见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说你不想见我不就结了吗”
“当初是谁不肯见谁?那时候你突然不肯见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知道又怎(读乍)地?不知道又怎地?”
“你别跟我僵。”
“我没跟你僵。”
千重哀哀地瞅着她道:“小静,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吗?”
他不说则已,此语一出,宁静的眼泪又串串簌簌弥了满脸。她抽咽道:“他们
要我相亲,事前也不让我知道,人都约好了,才来问我的意思,摆明是欺负我。”
千重迟迟疑疑地说:“小静,看看也不要紧,或者那是个好人。”
宁静豁然抬头道:“他好他的,关我啥事儿,连你,也要这样说。”
“唉!”他拨拨她额前的发道:“女孩子始终是要嫁的。”
“我只嫁你一个。”宁静说完,吓得一头埋进千重怀里不肯起来。
千重拍拍她,摸摸她,眼眶润湿起来。
头上的伞,护住这片洁净天,洁净地。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抗战胜利。
这消息并没有当天到达奉天,关东军人心惶惶,把消息扣压下。直到苏联红军
向东三省进发,当地庶民才知道日本人大势已去,登时起了动乱,仇情敌恨涨到沸
点,见一个日本人就杀一个,老少都杀,尸首通通扔进防空洞。日本人闭门鲜出,
满洲国所有官员紧急召集,火速撤离东北。
宁静真是悲也难言喻,喜也难言喻。那喜是为恢复河山,天下志气磅礴;而那
悲,使她更觉得切身、切肤。有很多很多东西,可以整个天下去承受拥有,独有这
一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嚼也好,尝也好,吞也好,是她一个人的。
她暗地里雇一辆马车到南站绕一圈,车夫一路上高声说:“姑娘,去接人是吧!
唉!这下好了,日本鬼子也有这么一天,所谓罪有应得,他们的橡子面呀……妈拉
巴子,我可受够了!”
宁静隐隐约约有点背叛的感觉,好在很快就到了。日本人住的一列房子十分低
气压,门户窗口关得严严,窗帘都密密拉上。她也明知见不着他,然而她总希望隔
哪条门缝墙孔,他能看见她来过。
当晚,夜极深极深了,是海底的谧谧深深。房里没有点灯,她一个人坐在桌前,
忧心忡忡,无法释怀,一合眼就看见千重被杀被围殴的情景。他死了吗?死了吗?
要是死了呢?
黑暗中,一把锈红油纸伞斜签角隅,是那次千重送她到街口,逼着她要她撑回
家的。她记起他怎么对她说可能永不再见,怎么满目隐衷依依望她。她怎样知道他
是诀别来的呢,她还哭他,折磨他,为难他。而他只是温柔地宠她。
宁静走到窗旁,几丛夜来香灿灿舞着,没有风,香气浓浓地化不开去。她心中
有事,无心观赏,踱到窗前,砰地跌坐炕上。他对的国家战胜,她的国家就永不得
抬头;她的国家战胜,他就要离去。这根本是无法两全的事,从头至尾都是。她伤
心欲绝,伏在枕上辗转落泪,枕套里的荞麦壳儿让她揉得沙沙作响,仿佛是一片茫
茫雪地,有人在雪地里疾疾走,她听着听着,渐渐昏睡起来,昏睡中有人踏雪好寻
来,雪地远处有噼里啪啦的击石声,她大惊坐起,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细听果然
有石子跌在窗上,她兴奋地望出去,千重并不在墙头,他立在墙脚根。宁静一股酸
泪往上涌,也管不了许多,就从窗口爬出去,冲过去扑进他怀里,冲得他整个人靠
在墙上。
她呜呜地哭着,哭了好半天,要直起身来,千重却把她按得牢牢的,不让她起
来。她觉得右肩上暖湿湿的,愈漫愈多,像自己在流血,惊得只是要仰脸看,使劲
仰脸看,千重大大的眼睛是星河汹涌的夜空,泪珠儿银闪闪的一直往下流往下流,
宁静哭得更凶,觉得断肠。
她止住了些,说:“你还敢来?你不怕让他们给打死?”
千重摇摇头,只是瞅她。
她靠在他胸上,凄凄说:“什么时候走?”
“连夜走。”
宁静猛地站起来道:“那你还不快,赶不上就糟了。”
“这一队赶不上,还有下一队的。”
“不不,我要你尽快走,现在就走。”她急道。
他安慰她说:“好,好,还有时间。”
“你知道吗?”他微笑着说:“这次很多东西都没法带走,可是我把你的灯笼
带了。将来插在我房间的床头,晚上不点灯,就点灯笼看书。”
宁静本已快泪干,现在又流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要说那个伞她要怎么怎么,最
后还是没说。
千重执起她的发辫,轻轻摩挲着。她记得在东陵那次他也是孩子似的轻抚她的
辫子,告诉她说:“我很喜欢你甩辫那个动作。”
她道:“那我以后常做。”
他说:“不,要做就不好了。”
现在他也是这样惜惜抚辫,深思着说:“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情,全部是悲
伤。”
宁静大恸道:“不,不是的,千重,不是的。”
千重拥着她又落起泪来。
她想这样子她宁可他不要来,让她以为他死了,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她余
下的日子里,他就是一个下落不明的人了。
院子里有点露凉了,宁静知道该是催他走的时候,又还不忍出口,只是死命贴
紧他,贴得紧紧的;死命闭着眼,眼泪爬拉爬拉无休止地流。
他应该比她更悲哀,他曾经那么自负于自己的国家,国家如今战败了,国人落
荒而逃……那么,该是她自负的时候了……她想想心乱得不得了,低低呻吟道:
“为什么这样子?为什么这样子?”
她又明知故犯地问:“俺们还能见面不?”
千重不答,她也不追问,只是哭,知道实在该催,心里一度一度寒冷下去。
没等她开口,千重倒先说:“小静,你你恨我们国家吗?”
宁静愕然,有点怕,不敢答。
千重叹一口气,动身要走,宁静稳稳地说:“如果将来我不恨你的国家,那是
因为你。”
千重赶快别过脸去,大概泪又涌出来。他借旁边的一棵槐攀上墙头,回眼望她。
不知道是月亮还是街灯,两张脸都是月白。她仰着头,辫子垂在后面,神色浮浮的,
仿佛她的脸是他的脸的倒影。
然后他在墙头消失了。宁静整个人扑在墙上,听得墙外咚一下的皮鞋落地声,
她死命把耳朵揿在墙上,听着听着,脚步声就远得很了。
在夜里单调而无事,好像刚刚才有一个墙外行人,一步花落,一步花开,踢踏
走过。
第二部 停车暂借问
一九四六年初夏。
赵家院子的午后除了些风移花影动的厮闹外,整个打着盹儿,风的体温熏熏地
拂着拂着,连那本不困的也睡意潦倒起来。
西厢房外廊的一张躺椅上,宁静正睡得香。她一只手覆着小腹上的《白香词谱》,
一只手松松搭着扶手,头歪过一旁,发辫有些乱乱的。大概睡得也真熟,并没听到
门外达达踱过的马蹄声,及勒马时车伙儿一声长“吁”。门上有人轻轻敲门,见无
人应,又敲响一点儿,接着再响,宁静这才惊醒坐起,躲椅一阵俯俯仰仰地猛摇,
她脖子睡梗了,正舒活着,二黑子从里面跑出来,宁静赶忙叫住:“二黑子,让我
来。”周蔷说下午带儿子小飞来玩的。自己还特地穿了周蔷亲手缝制的白底红碎花
缎子旗袍,一晌午寐弄得皱里巴叽的。她挣下来,《白香词谱》噗地落地她也没管,
急步走去开门。
门一开,宁静吃了一惊,竟是长大的一个年轻人,霸里霸道地横在她面前,那
人穿一袭茧丝长衫,把玩着一顶纱帽,一见她,冲着她笑道:“借问一声,这儿可
姓赵?”
宁静拈起辫子,往右方张张,不远处泊着辆两挂马车,车上一个小胖老头儿摘
帽子向她招呼。她仰颏看看年轻人,这样长大霸道的。
“没错儿,是姓赵的。”她说。
年轻人马上回头喊道:“爸,就是这儿。下来吧!”
小胖老头儿下车把车伙儿打发走,慢步趋近,摘帽子向宁静道:“小姑娘,赵
云涛赵老五可是你爹?”
宁静点了头,他又接下去;“我是你妈的表哥林宏烈,刚打抚顺来沈阳顺道拜
访拜访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