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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着来年起身时需要汲够充足营养的根,再没有埋藏下什么。更多的细小的生命,被雪用一种颜色,覆盖在大地的角落里,自己蕴涵自己。忙活了一年的劳动者,也要躺下身子,用最简单的生活方式享受劳动的喜悦。而母亲躺下身子时,一身的痛楚,从她的身体里蔓延出来,落在我们一家人的心上,是这个冬天的另一场大雪。
天就要黑了,被雪映得苍白的屋檐下,我为母亲熬药。
我的眼前,是一只像被火焰悬在半空中的药锅。在我成长得还不健全的心里,母亲的病痛,是一种揪心的疼,而为母亲熬药,则是一种对这种疼痛的减缓。坐在屋檐下,雪的寒冷,火的温暖,心的疼痛,一个复杂的世界,伴随着母亲在屋子里的呻吟,笼罩着我的童年。那些散发着淡淡苦香气味的草药,我能在马坊的田野上,认出它们好看的模样,可放在药锅里,一个也认不出来。我的手中,是一把依然带有麦香的麦草,它的洁白,使它燃烧时的火焰在我们家有些悲凉的院子里显得特别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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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母亲本纪(2)
雪给大地带来寒冷,雪会给人,带来一些思想。因为那场持续了十几天的雪,让我学会冷静下来,学会一个人在熬药中思考。我思考人在土地上,准确说是思考母亲在土地上,一生能为我们带来什么?首先应该是生命,其次是喂养这个生命的粮食,还有温暖这个生命的衣裳。这一切,我是一点一滴地记载在心灵的账簿上,供自己随时翻阅。比如说,我在那时,就想到我在一年中,从春天穿到冬天,这几身衣服需要多少土布,才能裁剪得出来?
而这些土布,由棉花到纺线再到织布,母亲要用多少时日呢?这么辛劳着,怎能不病呢?
然而,她为自己带来什么呢?
面对不停地在眼前翻腾着的药味,我惊心动魄地说出这句话:
一身的病痛。
我作为最近地感觉到母亲病痛的人,想借一双神的手,修复她的身体。
我也以为我靠近的这只药锅,这些草药,这些火焰,都是神赐的圣物。
我不能转身,我必须迎上去,与这些圣物面对面。我知道要从邻居家里,借来一村唯一的一只药锅;要省出一些买油盐的钱,从公社卫生院抓回一服草药;要从大雪封住的草园子里,撕来一抱麦草。我想,人在土地上劳动时得下的病痛,还要靠土地上的东西来治疗。药锅是用泥土烧制的,草药是从泥土里挖的,火焰也是来自泥土里的麦草,从干爽清洁的身上燃烧出来的。
这是乡村的神秘。
我在为母亲熬药时,心疼地发现了它。
我开始敬畏药锅。特别是对药锅的逃避,让我觉得,它像是土地安顿免疫不了的病痛时,递到人类手里的一个祭器。它铁青色的砂体,告诉我出现在人类身上的各种病痛,是土地的一种黑色的幽默。在黑色的收缩性的视角里,它让我们相信,一切对付病痛的秘密,都在这个器物里盛着。它对于乡村的重要,处处显示着比农具还多的神秘。但谁也不情愿靠近它,正像它一直被扣放在窗台上的位置,是进不了马坊人的屋门的。它是病痛的象征,它有一身的不吉利,它的身份变得很模糊。我记得那时候,一村人都很忌讳这件事:药锅能借吗?药锅能还吗?因此,在马坊人的习俗中,对于这件事不要用语言明示,只管悄悄地从一个很固定的位置上拿走,然后用完了,再悄悄地放回那个位置上。其实一个村子里,也就那么一两只药锅,一年四季放在谁家的窗台上,大人小孩都知道。
一只药锅,应该看见我很痛苦地,把一服中药祈祷着熬好,并且赶在落日,不带走一村气息的前边。我在马坊的艰难成长,几乎是在与药锅的抵触中完成的。每天放学后,在临近家门的一瞬间,我想的是:麦草燃起的文火,会不会又在屋檐下,引出一家的悲凉?
那些年,那一只药锅,真的让我的胆子越来越小,小到母亲的一声呻吟,都能惊出一头一脸的虚汗。因为养活着一村人的土地,没有什么剩余,供一些病人在粮食以外吃药。我知道,每从公社卫生院抓一回中药,父亲脸上的气色,会变得更灰更土,因为他的手里,已没有可以用来抓药的钱了。好些时候,母亲是用五种粮食熬出来的水,代替草药,缓解身上的病痛的。现在想来,乡村人之所以用五种粮食治病,是他们模糊地知道,人因身上的阴阳五行不平衡了,才会生病。而五种不同的粮食,一定会补回他们身上缺失的那些滋养生命的东西。
我从这个细节里,看出粮食,永远是土地和人类的神。永远在所有文明之上,被顶礼膜拜下去。
一只药锅,更应该知道,我的一些敬畏或仇恨的心理,是怎么煎熬出来的。我敬畏药锅,敬畏草药,敬畏火焰,敬畏它们在贫穷的年月里,贫穷而缓慢地,修复着一个女人身上的病痛。但我对于这种在很长时间里,折磨一个女人的生活的仇恨,在马坊这么宽厚的土地上,还是没有排遣掉,甚至是带着它,走进长安的。我今天能静下心来,敢于写一写那一只药锅,可见这种仇恨,应该被时间淡漠了一些。
我害怕,那种敬畏也被淡漠了。
因此,我要用一生的时间,记住母亲离开我们的那一年:
依然是一个雪天。一生善良的母亲,只在县医院的病房里,让我守候了她一天。子夜时分,随着越飘越大的雪花,母亲带着一身的病痛,移开自己也移开那只药锅,安静地走了。一个人用三十年的抚养,只换取一个人一天侍候,我与母亲的这种分别,会让我一生心疼的。
悲凉过后,面对那只母亲用过的药锅,直至今天,我也不敢说:我闻到过药香。
4
我愿意从情感上,把乡村与一把木梳联系起来。
有时候想:一个乡村,就是一把木梳的乡村。它的许多精细的事物,都像一位村妇,坐在晴天或雨天里,用木梳梳理自己的头发。而身体上有无疼痛,心底里有无欢乐,这把木头的梳子,是能够最先感觉得到的。
其实,木梳对乡村并不重要。比如像我父亲一样的男人,他们的头发长出寸半厚,就用一把剃头刀子剃了,而木梳滑过头皮的感觉,他们从来不知道。不要说他们的头发不会与之接触,就是那双一律粗糙的手,一生也没摸过这把能在女人们的头发里,梳出一丝光亮的木梳。就是我的头上,最初被木梳梳理时,也是到了上中学的时候,因为不能再留“气死娃”式的头发了。
所以我说,在马坊人写在心上的《天工开物》里,是找不到木梳的影子的。
它常常被被生活折磨得麻木的女人们,顺手压在炕席的背后,塞在窗台的上边,或放在墙上的窑窝里。
我对木梳的记忆,也是从母亲身上开始的。
在我们家里,木梳是和母亲一起醒来的。准确地说,太阳还在五峰山上睡着,庄稼还在田野上睡着,鸟儿还在树枝上睡着,一村人还在土炕上睡着,而母亲已经起来了。她的身子,应该在每个黎明之前,最先被一丝亮光照耀过的。她的手指,在触摸每个日子的时候,也是最先被一把木梳拉住的。
我想母亲的每一天,都是从头上开始。
开始用一把木梳,把一夜的睡梦梳理出去,也把一天的精神梳理出来。
那时候,她是坐在靠窗户的炕沿上,借着透过窗户纸的亮光,梳理自己的头发的。母亲一生的清爽,应该来自每天晨起的梳头。你想,一丝透天透地的晨光,一缕润心润肺的晨风,一声入耳入骨的晨鸣,和着一把木梳的齿痕,在母亲的头上移动着。这些藏在大自然身上的东西,不仅会贯通母亲的血脉,也会在她身上,唤起一些劳动的激情。
梳好头的母亲,从炕上整洁地下到地上,就再也不会停止一天的走动。
她多数是在院子里,梳理着生活里的农事:纺线、织布、缝衣、晒粮。
她也要走到田地里,梳理着季节里的农事:种豆、割麦、斫谷、打场。
而把身子沉浸在二十四个节气里,母亲的一生,就是在土地上为我们梳理日子。她在劳动中付出的是什么,这把天天走进她头发里的木梳,是最清楚的。因为只有它,能零距离地走近母亲好看的头发。我也发现,这把和母亲一起处在岁月里的木梳,不像母亲的脸上和身上,开始有了一种沧桑感,而是越来越光亮。那些被母亲握出汗味的木纹,也越发夺目了。
我想那是母亲身上的气味,让一把极其原始简单的木梳,得到了很好的浸润。就像我和姐姐,还有憨厚的父亲,天天从母亲身上得到的滋润一样,它会使我们生命的每一个部分,在蓝天下的田野里,像庄稼一样健康生长。
后来我明白,那把木梳是母亲用来缓解身上的疼痛的。
我懂母亲,一生是一个精神清爽的人,也是一个精神愁苦的人。作为一位女人,她的负重是双重的。她有一个让她一生不开心的娘家,为了那个破败的家,她操碎了一颗属于女人的心。她守了一辈子的我们的家,也是她用了一生的时间,像梳她的头发一样,一天天梳整齐的。在马坊这块土地上,她被贫穷折磨过,被乡俗折磨过,也被亲情折磨过。她瘦削的身体,承受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比如大姐,因一次意外从树上掉下来,被摔成了一个病人。她的骨头没有受伤,但精神受了很深的伤。她拖累了母亲好多年,是带着病身子出嫁的。我不能想象,那个时候的母亲,内心的深处有多疼。或许是上天感念她的善良,竟让大姐的病出奇地好了。还有二姐,一个言语不多的女子,嫁给了一个让她吃尽苦头的人家。我的印象里,姐夫和姐姐在这个人口很多的家庭里,是一对受苦人。她的生命的路程太短了,短到母亲还健在时,就离开了这个进错门的家。记得埋二姐的那天,母亲在我单位的一座房背后,一个人哭了一场。我们回来时,看见她手握一把木梳,心绪很乱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
这与我记忆中的动作,完全不一样。
这时的木梳,以及木梳的移动,是对伤痛的一种掩饰。
再后来,就是母亲去世的那天,我是被一阵梳头声惊醒的。很多年了,木梳在母亲头上移动的声音,已有些淡漠。我睁开眼睛,看见母亲背对着我,正在仔细地梳着她的头。木梳在她的手里一上一下,穿过头发的“咝咝”声,听得我有些悲伤。那些光亮的木梳齿,像木匠们手里的锯子,从我身上狠劲地锯过。我平静的心里,突然有了生命中最疼痛的感觉。我以为这是平常的一次梳头,没想到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张剪影。
我是记着母亲梳头的动作,送走母亲的。
也是听着母亲梳头的声音,送走母亲的。
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送着母亲的遗体,上了封侯岭后,穿过两道深沟,下了碾子坡,进入我们村的。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在土地上走完了,我一直思考:她把最后的日子,也要留给白发挽洗?也要木梳朗诵着休止?作为她的儿子,我希望把她放在那个梳头的场景里,供一颗心时时记忆。
因为穿梭的木梳,是我接近母亲时最可靠的物件。
木色的冷清,木纹的灰暗,不磨损它从乡村的早晨,雨露一样带来母亲身上的气息。我要用一生的时间,记住残缺的齿痕,印在母亲单薄如麻的身体里,也是马坊的齿痕。
我说不出时间的天空,把多少重量压在母亲的头上。
只想告诉你:她一生用木梳,从头缓解乡村的疼痛。
写到这里,还需要补记一点:母亲一生没用过几把木梳。我在马坊十几年,只见过一把暗红的木梳,被母亲每天早晨握在手里。但这把木梳梳下来的头发,却是一天一小卷,被塞在窗户的顶上。积攒多了,在走村串巷的货郎跟前,换上一些针头线脑。现在想来,母亲手里捏的一枚针,针上穿的一条线,是她用梳下来的头发换取的。我穿惯了母亲手缝的衣服的身子,突然颤抖着。
我也记着那把木梳,最后落在她的头上,是颤抖着移动的。
齿痕最后穿过发丝的声音,也应该是颤抖的。
5
人在什么时候才会呼天抢地呢?
以我的性格,不疼到心里的时候,是不会向外喊疼的。
我也一直在马坊书里这样倾诉,作为一块土地上像草木一样,蓬蓬勃勃生长起来的生命,我对它的所有感激的文字,都是从心里涌出的爱凝结的。
你就是把这些文字化开了,也依然是浓浓的爱。
但马坊听见过,我是在心里喊着绝不回头,然后转身离开它的。
那是一个人的哀鸣,如果让风把它吹到原野上,就是一只狼的哀鸣。那时,只有看着我长大的草木,或许从村子里的一些动静中,能知道我的几位亲人,就要相继下世了。他们的离开,对他们背负了一世的大地,或许并不意味着什么,有可能连一块泥土的伤心,都换不回来。但对于刚刚而立的我,等于一片连缀着生命的天空,不仅不再晴朗,而且要突然塌陷了。
我来源于他们的生命,自此在哪里呼吸呢?
活在上一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我不知道这一切,正在向我悄然走来。我在农村挣扎了好些年,终于从土地上艰难地走到城里来了。先把母亲接到身边,等住的地方宽余一些,再接父亲来住。这是我的想法,上天揣摩不到我的心思,以为我可以离开父亲了,就催促着他从土地上退下来,到与我们只隔着一层土的地方去。我也知道父亲活得很累,是一村中最应该歇下来的人,但我必须伺候上他一段时间,再看着他平静地离开。我以为,这是我们生命遭遇中,必须要出现和完成的场面。对于父亲这个人,不仅我欠他的太多,一个村子欠他的也太多。必须有很充足的时间,让我坐在他的对面,用语言,用手势,直至用眼神,安慰或缝补一颗破碎的心。如果是这样的结局,我和活着的亲人也会好接受一些。
然而,这个要我最后感恩的过程,被神在马坊忽略了。
口信从村上捎来:父亲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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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母亲本纪(3)
母亲先回到村上去了。我那时在永寿中学教书,刚考完期终试,晚了两天才回去。在临近村子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悲伤和不祥的感觉,因为从任何一个熟悉的角度观望,村子里都好像被丧事之前的阴郁笼罩着。
藏着这种感觉,我请来村上的赤脚医生俊泉,他这几天一直给父亲打针,说是流行感冒。我看父亲的精神还可以,晚上和母亲一起说了许多话,临睡前又给他吃了一次药。快天亮时,母亲叫醒我,说父亲说话不清晰了,要我赶到县上,把妻子和孩子接回来。
母亲一生是明白人,她要父亲静静地离去,不让我们再折腾他。
我打开房门的时候,一只看不清的大鸟,“呀”的一声,从我家房檐下飞走了。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接着收到嗓子眼上。我知道一切都在向我预兆,随着那一声鸟叫,父亲的魂,就在我开门的时候,跟着那只我始终没有来得及看清的鸟,向土地或天空里飞去了。接下来的几天,父亲含着一丝气息,等他的所有亲人,能来到他的床边看上一眼。
他等来了,凡是我知道的所有亲人。
最后看他的,是他的表弟李敬明。他是父亲唯一的姑母的儿子,解放前从兰州大学毕业,在一乡里学识最好,和父亲长得最像,“文革”中也是带牌被游斗的人。
父亲离去的时候,二姐亦在病中。第二年的晚秋,我最后一次在医院里看她。她在病床上烦躁不安,我一直抱着二姐,与她走向终点的生命,相守了一个上午。我是二姐抱大的,我还不了她的这份亲情,但我想让二姐在我的怀里,多安静一会儿。此刻,她在急奔父亲的路上,见不到她还活着的母亲,我以为我的胸膛,会连接着母亲的胸膛,我含泪叮咛她:多在我的胸膛上靠一会儿。
二姐下葬的那个黎明,我是一身孝衣,跟在她的儿子后边,一路哭泣着,把她送到马坊村南的墓地里。这些年,我只要翻过马坊沟,就想起沟边的一块地里,埋着早走的二姐。没有风吹,眼里也会潮湿的。
命运在这里如此逼人,让我顾不上喘息,两次流着泪送他们入土。
被连续地击打,我发现马坊,好像有意用一些生命的悲惨离去,在折磨另一个与他们有关的生命。我已没有一滴可供内心哭泣的泪水了。我土生土长的身子,在告别马坊的一系列山路上,拒绝转身。也拒绝风雨,从我的沉默里,碎片一样摘走一朵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