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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整个上午,阿尔斯楞就在毡房和躺在草地上的鬼之间跑来跑去。乌云赶着勒勒车去河边取水,没有发现他几乎将盆里刚刚煮好的羊肉都喂给了鬼。
在鬼吃饱之后,阿尔斯楞试着用一块布蘸着从毡包里取来的一瓶酒为鬼清理伤口。但这种治疗并不成功,尽管他动作很轻,十分小心,可每当蘸了酒的布接触到鬼的伤腿时,鬼的头都会猛地扬起,发出低沉地呻吟声。
“小狗狗,没事的,小狗狗。”阿尔斯楞轻轻地抚摸着鬼的脖子,鬼渐渐地安静下来,任由这个小男孩清理自己那一片狼籍的伤口。即使如此,每当阿尔斯楞手中的布触到伤口时,鬼全身还是一阵剧烈细碎的抖动。当阿尔斯楞终于擦净鬼的伤口时,无论是他还是鬼都因为这种小心翼翼的清理而筋疲力尽。当伤口上面蛆虫和血污被清除掉之后,血污下面呈现出十几个正在溃烂的细小伤口。对于这样的伤口,阿尔斯楞束手无策,他知道,只有白宝音格图才能治好这样的伤口。
食物带给了鬼力气和安适感,它甚至安心地在阿尔斯楞的守护下睡了一觉儿。
这几乎是自从鬼离开警犬基地之后第一次享受真正的睡眠,它知道醒来之后不会再有乌云盖顶一样呼啸而过的飞机,不会再有劈头盖脸的棍子。
阿尔斯楞则小心地为鬼扯去身上那些已经褪落却没有脱落毡片一样浮在身上的残毛,为它摘下身上那些苍耳和各种野草带刺的种子,捕捉隐藏在耳后和脖颈上的跳蚤。
在睡梦中,鬼像小狗一样惬意地呻吟抽搐,恍然以来在梦里仍然被那些愤愤不平的牧人骑着快马追逐,马蹄眼看就要踏在它的尾巴上。
中午阿尔斯楞回毡房吃饭时,并没有告诉乌云发生的事。
这是他的秘密,即使作为一个孩子他并不具有长久地保守一个秘密的耐心和能力。
阿尔斯楞吃完饭就急不可耐地钻出了毡房,乌云还没有来得及埋怨一声,就听到毡包外面的阿尔斯楞一声尖叫,那是凝聚了这个世界所有欢喜与兴奋的尖叫。
《鬼狗》第六章 营地(3)new
乌云冲出了毡房,在毡房前的草地上,看到一头银白色的巨犬正在咬向阿尔斯楞。
乌云惊叫一声,冲了过去。但她刚跑了几步就站住了,阿尔斯楞和那头狗都转过头来,迷惑不解地看着她。
现在乌云看清楚了,那头巨大的狗只是在轻轻地嗅闻着着阿尔斯楞的手,而阿尔斯楞竟然搂住了这头巨犬的脖子,那放松的表情俨然以为那是一头温顺的羊。
那个早晨,白宝音格图的毡房前略显忙碌。早早地,他就在毡房前的空地上升起了一堆火,支起一只铁锅。
锅里的水沸腾之后,白宝音格图用木棍挑出煮得滚烫的刀子,又用热水将碗里的盐化开。
不过,当白宝音格图拿着刀走向鬼的时候,一直看起来懒懒洋洋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鬼却突然警惕起来,它将伏在两只前爪前的头抬了起来,披散的额毛下的眼睛露出逼人的寒光。鬼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宝音格图手中的刀。
白宝音格图随后的接近宣告失败,在他距离鬼还有一两米的时候,他就知道那已经是鬼可以接纳的极限了。鬼喉部深处隐隐如同遥远天空中闷雷般低沉的咆哮就像越来越旺的火苗,在警告着他不要再向前走。
白宝音格图又试了几次,而鬼的咆哮声也随着这几次的接近而呈现出潮水几进几退的起伏,无论是鬼还是白宝音格图都对这种接近感到极度紧张。
只要白宝音格图踏过那根肉眼根本看不到的线——在鬼的世界里长久以来都是一个不会让任何陌生人逾越的界限,那么鬼就会毫不犹豫地向他攻击。鬼了解刀,那是武器,像枪一样,也是可以带来死亡的器具。
任何拿着武器的人都是不可相信的。而且鬼似乎还可以闻到刀子上面若有若无地洋溢着一头羊的气味。一头已经死去的羊。
鬼相信,可以杀掉羊的武器同样也会对它的生命造成威胁。
就这样,白宝音格图一次次地试着接近鬼,都在鬼威吓的咆哮声中退却了。这种没完没了的拉锯战一样的来往让白宝音格图感到极其地疲劳。
“阿尔斯楞!”终于,他回头冲着毡房一声大喊。
一直在藏在毡帘后面窥视的阿尔斯楞一直地等着这一刻,像一只小鹿一样从毡包里跳了而出。
白宝音格图并没有告诉阿尔斯楞应该做什么,但是阿尔斯楞只是跑到鬼的身边,一直全身紧张地绷紧的鬼身上的某种东西在看到阿尔斯楞的一刹那就融化了。
这种变化是惊人的。
它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彻底的放松,它的眼神像傍晚夕阳下的河水,泛起温暖的涟漪,甚至连它那银白色的被毛似乎都变得更加柔顺而富有光泽,
阿尔斯楞在鬼的身边蹲下,轻轻地摸了摸鬼的头。鬼在伸出舌头舔了舔阿尔斯楞的手之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阿尔斯楞的抚摸,那表情酷似趴在被晒热的草地上享受着六月和煦的阳光。
“好了。”阿尔斯楞低声说。
白宝音格图再次慢慢地接近着鬼。
白宝音格图以为鬼会放松警惕,但他错了,这种特权只是属于阿尔斯楞的。白宝音格图再次与鬼那猛然睁开的眼睛里寒冷的目光相遇,他轻轻地踏出的一只脚还没有落地,从鬼喉咙深处发出的咆哮已经临近爆发的顶点——在鬼闭上眼睛的时候,他靠得太近了。如果他这一脚落下去,说不定就像触动了地雷的引信一样,在一声轰然巨响中,鬼会随着四处迸飞的弹片毫不犹豫地扑过来。
而要收回脚,白宝音格图就会失去平稳。他脚上沉重的马靴使他的脚显得十分沉重,他从未在阿尔斯楞的面前处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不过还好,白宝音格图发现阿尔斯楞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窘态,他正在轻轻抚摸着鬼颈部的皮毛,在安慰着它。
“小狗,小狗,一点儿事也没有,他是白宝音格图,就是我爸爸,他不是坏人,不会用枪打你的,也不会用刀子割伤你的。就是要把你的伤弄好啊。要不然,你的腿就被坏掉了,那时你就只能是三条腿的狗了,天啊,那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了,你怎么跑呢……”
如果有一种巫术,那么阿尔斯楞此时所说的一切就是一种神奇的巫术。阿尔斯楞嘀嘀咕咕地说的什么白宝音格图也听不清,但鬼却在这慢声细语中变得像一只小猫一样温和,而那威胁性的低沉咆哮也渐渐地消失了,代之而来的却是像猫一样满足的呼噜声。那像是使暴戾的眼镜蛇慢慢地进入迷醉状态的耍蛇人的音乐,但又不同,鬼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
白宝音格图是在不知不觉中将那只尴尬地悬着的脚放回地面的,尽管他知道这狗确实喜欢阿尔斯楞,只允许阿尔斯楞接近它,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这多少让他感到有些没面子。
“好了,没事了。”
阿尔斯楞回头欣喜地看了一眼白宝音格图,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白宝音格图尽管不太情愿,但还是蹲了下来,凑了过来,鬼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并没有做出什么威胁性举动,或发出令他感到紧张的声音。
在阿尔斯楞的世界里,这是父亲白宝音格图第一次听从他的指挥。
当白宝音格图扳开鬼的左后腿时,它挺起了枕在阿尔斯楞膝盖上的头。白宝音格图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待着,全身都僵住了。如果鬼选择在此时攻击,那么毫无疑问,白宝音格图的手臂从此就不再属于他了。
《鬼狗》第六章 营地(4)new
阿尔斯楞几乎是有些强制性地扳住鬼的脖子,不过好像是没有这个必要,鬼重又将头枕在了阿尔斯楞的腿上。
鬼看似平静,其实在内心中却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当白宝音格图用棍子将刀从滚水中挑出来时,鬼已经在猜测自己最悲惨的结局了。它曾经不只一次地远远地看过营地里的人杀羊,就是这样烧起大锅的开水,然后用一把小刀在羊的胸口轻轻一点,划出仅仅可以容一只手进入小口子,牧人的手就会从那温暖的入口探进去,在羊的皮下蠕动,一直到到达腰部,然后轻轻扯断羊腰部的动脉,羊就悠然地死去了。
自己也会这样死去吗。鬼在猜测。但此时可以这样躺在阿尔斯楞的身边让它感到心满意足。鬼从小到大,从未害怕失去过什么,但此时它发现自己是如此地害怕失去这个小小的男孩。当这个男孩的轻轻地抚摸鬼时,其实鬼一直在压抑着心胸中那种令它自己都感到惊奇的像泉水一样涌动的巨大的情感。它不知道那是什么,像温暖的雨水浇灌着它,落在它的被毛上,渗透进它的皮肤,它的血液在沸腾,它感到浑身发烧。它想像一只小狗那样坦露在草地上,展露出柔软的咽喉和腹部,让那只轻柔的手落在上面。鬼感到自己的眼睛温暖而湿润,它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对这个男孩的陌生的情感,甚至此时鬼可以想得到的唯一的表达方式就撕咬这个男孩,但那是鬼的理智所完全不能允许它做的,如果它那样做了,伤害了这个男孩,那么它所能做出的补偿就只有去死了。鬼在克制着自己那涌动的冲动。
如果可以一直躺在阿尔斯楞的腿上,就是死去也没有什么,此时这就是鬼的世界,在鬼的世界里只有阿尔斯楞。这是爱,对这个男孩的爱。这种从未在鬼的世界里出现过的情感此时像洪水一样袭来,顷刻之间淹没了鬼,让鬼喘不过气来。死亡已经不再让鬼感到恐惧。
但这个男人手中的刀并没有点在鬼的胸口,白宝音格图用刀点轻轻地点在它那条点缀着众多小伤口的左后腿上,他在试探,在确信鬼绝对不会在疼痛中发狂之后,才用刀尖小心地挑去腐烂皮肤表面上的蛆虫和蝇卵,草根和其它的脏物。清理完伤口之后,白宝音格图又用热盐水冲洗。此时的鬼几乎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有一种缓缓的暖意从它的左后腿慢慢地升起,直达腰部。
当刀划开鬼腿上的腐肉时,鬼轻轻地颤抖着,抬起头。
阿尔斯楞在安慰着它,这个男孩的声音具有神奇的力量,可以让它放松下来,分散它对腿部阵痛的注意力。在离开基地之后,鬼从未感到如此放松。它的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舒畅。
白宝音格图小心地划开腐烂发黑的皮肤,浓稠的脓液立刻淌了出来,他在黑红色的腐肉里寻找那些隐藏已久的铅弹。
疼痛,像爆炸一样的疼痛。鬼咆哮着,但它终于没有咬下去。阿尔斯楞一直紧紧地搂着它的脖子。鬼知道应该信任这个男孩,它的主人。即使在草地像野兽一样游荡,但它仍然是一头狗,它渴望靠近火,还有一个人类,一个属于它的主人。现在,鬼终于找到了。
“没事了,小狗,什么事也没有了。”
腿上被敷了药的鬼躺在被阳光晒暖的草地上。
当白宝音格图骑上马去草里牧羊前,看到阿尔斯楞端来一只铁盆放在鬼的面前,里面是半盆羊肉黍米粥。
“这狗怎么办呢?”乌云有些犹豫地问已经跨上马背的白宝音格图。
“不用管它。”
“不用管它?”
“是,就让它呆在那里,只要阿尔斯楞在那里,什么事也不会有。”尽管白宝音格图心有不甘,但他现在不得不承认,在狗的这件事上,由阿尔斯楞来决定一切。
他掌握着绝对的决定权。
“用不用拿个什么东西给它垫上。”
“那倒是不用,狗还是在地上好,狗是属土命的,只要可以沾着土的气息,恐怕就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傍晚,白宝音格图赶着羊群回到营地时,并没有在勒勒旁边的那块草地上看到鬼。
也许已经死了,他喃喃自语。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一些淡淡的失望。
但他猜错了,当他骑着马走得越来越近时,阿尔斯楞突然从毡包后面跑了出来,一直冲他的马前。
“爸爸,你猜?”
“猜什么?”被草地上的毒日头整整无遮无掩地晒了一天之后,白宝音格图此时只想扳鞍下马,走进毡房里盘腿坐下,喝上一碗消渴的热茶。他无法从阿尔斯楞的表情上猜测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看。”阿尔斯楞以一位正在表演的著名魔术师拂开身上大氅的夸张动作转了个身。
“蒙!”他冲着毡包后面高叫一声。
在草地金色的黄昏中一道耀眼的银色,最闪亮的银子。
雄壮的鬼眨眼之间已经跑到阿尔斯楞的身边。这已经不再是那头已经陷入死亡边缘的狗了,此时除了包扎过的左后腿还微微地有一点儿跛,怎么看这都是一头极其少见的英气勃勃的巨犬。
鬼稳稳地站住之后,注视着白宝音格图,那表情像是在看阿尔斯楞介绍给它的一位新朋友,或者阿尔斯楞只是让它看一看属于他的财产。
怎么看此事都有些令白宝音格图感到不可思议,蹲踞着的鬼比站立的阿尔斯楞还要高出半头。他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头野兽一样的巨犬会对这个小矮人伏首贴耳。
《鬼狗》第六章 营地(5)
而阿尔斯楞此时像一个看着自己的百万雄师发出震天吼声穿越校场的将军,一付得意至极的神色。在确信已经在白宝音格图面前充分地炫耀了自己的狗之后,阿尔斯楞发出冲锋陷阵般尖利的呼哨,冲开惊慌失措的羊群,向前跑去了。而这头银白色的巨犬,似乎在仅仅一天之间就恢复了体力,重又找回了那捍人的气势,摇曳着一身如银子般闪亮的长毛,紧紧地跟在阿尔斯楞的身旁。
“这是我的狗了,我给它取的新的名字。” 阿尔斯楞高喊着跑开了。
白宝音格图看着他们一起跑出了很远,在阳光中漂亮的剪影呈现出他们在撕扯着打闹的轮廓,他们像是要在蜂蜜一样浓醇的阳光里融化了。
乌云从毡房里出来,将一碗酸奶渣倒在早晨时放在鬼前那个盛粥的铁盆里。那锅里的粥早已经被鬼吃得一干二净。
“怎么样?”看到走过来的乌云,白宝音格图询问。
“没怎么,早晨把那半盆粥都喝光了,当时看来真的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就是吃粥,中间还歇了一气儿。趴了一中午,头就抬了起来,下午我喂了它一点牛奶。我再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和阿尔斯楞一起出去玩了。”
自从营地里那头牧羊犬莫名其妙地消失之后,白宝音格图一直没有机会去附近的营地寻找一头新的牧羊犬。年初在他捕获鬼时没有当时就杀死它,也是被这头狗硕大无朋的体形所吸引,他当时就认为这是一头非常漂亮的牧羊犬啊。
阿尔斯楞和鬼还在黄昏的草地上嬉戏。在这空茫的草地上,阿尔斯楞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玩伴。原来那头牧羊犬在阿尔斯楞还没有出生时就有了,比他的资格还老,说是陪他玩,不过是无可奈地敷衍他吧。而鬼的出现却截然不同,是阿尔斯楞将这头受伤的狗带回家的,是他救了它。鬼是他的狗。
阿尔斯楞高叫着扑向鬼,鬼左右躲闪着,虚张声势地咆哮,夹着尾巴逃蹿。随后,鬼又迅速地转换角色,成为追捕者。鬼已经失去了最初的不安和羞涩,它无法控制自己在一种强烈的感情的驱策下想要撕咬,想要狂吠,想要咆哮的冲动。一种强烈的情感需要爆发,如果再不发泄出来,它就要爆炸了。
鬼是要杀了这个小小的人类的孩子,这个带给它温暖的情感的孩子,它的神。鬼狂吠着,挑起上唇,露出獠牙,以一种摧枯拉杇般的气势,冲向阿尔斯楞。不要说撕咬,也许仅仅是撞在阿尔斯楞的身上,恐怕也要让他全身骨折。
但那只是一种游戏。游戏,鬼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一种情感发泄的方式。游戏,一种为了快乐而进行的活动,以前还从来没有在鬼的世界里出现过。鬼正在学习,对于鬼来说是一种新奇的开始。鬼那像冰壳一样的世界正开启了一条窄窄的裂缝,而阳光正从这条仅有的裂缝里洒进来。
鬼那疯狂的气势令远远地毡房前向这边张望的白宝音格图紧张地拎起了靠在毡房门边的布鲁棒子。阿尔斯楞也许是吓呆了,并没有要躲闪的意思。
但是像推土机一样跑得烟尘四起的鬼还是向阿尔斯楞冲了过去,就在要撞到阿尔斯楞的时候,白宝音格图已经拿起布鲁棒子向那边跑过去时,鬼却像一只羚羊一样,从他的头顶一跃而过。
从白宝音格图的方向望过去,鬼正以劈头盖脸的气势压倒在阿尔斯楞的身上。
但是阿尔斯楞响亮的笑声让白宝音格图在一天之中第二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尴尬。
鬼只是从阿尔斯楞的头上跳了过去。
而白宝音格图气势汹汹的架势显然惊扰了阿尔斯楞和鬼,他们颇为惊诧地投来的目光让白宝音格图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于是他颇为艰难地挥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