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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您给安排安排?”周均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常常让
他莫明其妙地放松警惕,自动缴械。
“要真没去处的话,待会儿我就想去看录像。”在斩钉截铁地说完之后,她把声音减
低,“好吗?”
周均走进一家毫不起眼的小饭馆。这个时间只有在这里才会有人供应吃的给他。老板是
位嗓门很大的老太太。正是凭她怍怍惚惚的叫骂声,周均第一次光顾就知道她是自己的老乡。
老太太正在门口的一张餐桌上剥蒜,看见周均进来,立马起身往角落里发出指令:
“快,起来,炒个肉丝饭,烧碗小菜汤!”角落里便立起一个愣头愣脑的伙计,抹着流到嘴
边的涎水进厨房去了。
周均拉凳坐下,老太太又冲他一阵怒吼:“起来起来,去洗把脸!汗不拉几的,吃得下
个啥?”待他重新入座,老太太问:“小孩儿,你说说,你们这些人干吗不肯在家里吃饭?
大热天的还跑来添乱。”
她一直叫他“小孩儿”,周均从来没法纠正她。当然,现在他早已经习惯了。“老太
太,要是我们都不来了,您吃什么啊?”
“呸!胡说八道!老天爷还能饿死了我?老娘开了五十多年的店,就只会弄几个家常
菜,也把生意做走了。我可是知道,你们这帮东西,贱!”
周均觉得,以这样的理念来经营一间饭馆,居然能够支撑一家人的生活,而且自己还愿
意常来,真是一桩奇事。合理的解释也许真的是自己很贱。
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以前看的一部香港片。片中的一位男警官这样向他的好友讲述他第
一次爱上一个男人的感受:“你一直都喜欢吃扬州炒饭。但是有一天你突然吃了一次牛肉河
粉蒸。你觉得味道不错。从此你就喜欢牛肉河粉蒸了。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一天突然喜欢吃牛
肉河粉蒸的。”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己笑了起来,问老太太:“你这里有没有牛肉河粉蒸
卖?”
“牛肉……牛肉什么?”老太太大声喝问,疾风吹得面前的蒜皮乱飞。
吃罢照例既咸又油的炒饭,又出了一身汗。咀嚼着最后两三粒硬硬的饭粒,咀嚼着老太
太在门口说的“别顶着毒日头乱跑,乖乖回家去吧小孩儿”,周均去买了个西瓜提在手里,
然后来到冷饮店。顾晓羽很快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孩子。显然,他们一直在留意着窗外的
街景。
在走向周均家的路上,周均终于忍不住问她:“就这样把人家放了?”
“你别管。”顾晓羽低头走路。
“不管你高不高兴,晓羽,”周均说,“听我一句话。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对他好一点。
别让男孩子觉得多年以前认识你是个错误,而且还是一个不美丽的错误。”
“到了,开门吧。”顾羽蹲下身开始解开凉鞋上的扣带。
进门以后,顾晓羽没有批评房间的凌乱,她抢着把西瓜拿进厨房。切了一半,将另一半
放进冰箱。然后就着水龙头浇了一脸的水,端着西瓜回到客厅。周均已经把空调打开,两人
开始边吃瓜边看钢管厂洪水现场的录像带。
周均指着摇摇晃晃的画面说:“这部分是厂里一个职工从家属区阳台上拍的,时间是六
点零五分,洪水刚扑进来。注意看右下角那个小黄块,那是辆叉车。”话音刚落,叉车被冲
得浮起,往前漂移。虽然使用的是家用摄像机,没有变焦功能,也没有用脚架,摄像人仍然
较好地跟随了这一过程,叉车一直基本保持在镜头的中央,但不过十几秒钟,叉车就在水下
碰上了马路沿子,迅速地倾覆了。周均按下暂停键,把另一只手上的瓜皮扔掉。他说:“这
是最早的影像资料了。这台摄像机后来被雨水淋湿损坏了。王部长来问我能不能赔,我告诉
他家财险只负责在室内被盗或受损。他还挺不服气呢。”说完,他又把遥控板按了一下。
画面一换,整个屏幕都是急速的流水。周均介绍道:“这部分是八点多钟厂里的宣传干
部拍摄的。那时我们都还在公司没出发呢。”
进水口象只地下怪兽一样咆哮着奔涌乱跳,赫红色的洪流势不可挡地冲突着。“怎么这
水是红的?我记得到厂里的时候,看到的好象是又浑又黄的颜色呀。”对光和色敏感的顾晓
羽提出疑问了。
“没错。后来红色少了。这时候的水里边,挟带的都是山上下来的泥土。而且,车间里
的那么多大石头也全藏在这水面下。”周均说着,点起一支烟。
三十多分钟后,经过后期编辑的录像带放完了。嘈杂的水声和人声消失了,两人在突然
而至的宁静中对视了一眼。顾晓羽说:“真惨。”
“是啊。自然的力量太强大了。十几分钟就可以毁掉一座花园式的工厂。”周均叹道。
“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也许你会感兴趣。那天到厂里后山的仓库去复查的时候,看见
大门上不知是谁用油漆乱画了两个大字,‘灾难’。字很难看,一笔一划胡乱搭凑在一起,
估计是个奖金被泡了汤的工人干的。当时我就想,你应该去拍一张照片。”
“要去要去。到时候你叫上我。”顾晓羽兴奋起来。艺术家们,不管是职业的还是业余
的,都天生喜爱一切苦痛和灾难。在他们不同凡人的眼里,那都是美。
“好的。”此时的周均觉得沉默比之于洪水更为可怕。他必须让谈话不停顿地进行下
去。“以前我从来没有把保险同农业作过比较。这一次我才发现,真正靠天吃饭的是我们这
一行。农民还可以想办法挖挖水渠、砌砌梯田,勤除草、常施肥什么的。我们能做什么?只
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大堆财产被毁于一旦,然后从自己包里往外哗哗地掏钱。”
“我看不象。”
“怎么不象?太象了。”这回轮到惯于摆人一道的周均望着别人微笑的脸发愣了。
“哪里有这么爽快就掏钱的?你天天到厂里去上班有十多天了吧?赔出去一分钱没有?”
“哦,说的是这个啊!不好意思,虽说靠天吃饭,也不能不许我们亡羊补牢吧?”周均
恍然,“何况厂里的汽车、家财、雇主险我们都已经结案了。怎么叫没赔出去一分钱?”
“别避重就轻,尽提那些毛毛雨干吗?说真的,你估计最后这个案子要赔多少钱?”顾
晓羽起身去把空调的出风板拨到转动状态,“老对着吹有点受不了,”她双手抱肩,作寒冷
状,壁挂式空调的风口下,她的长发被吹了起来。
周均垂下目光,踌躇地说:“我也不敢讲。但愿能控制在五千万以内吧。”
“五千万?最后一次我到厂里,就一个星期前吧,你们送什么建议书那天,人家不是重
新交了一份清单,还是一亿四千多万吗?”顾晓羽很惊讶。自从大规模查勘结束之后,所有
的工作都由查帐定损小组人员在做,一切的商议和决定都成了秘密。公司里的其他人一律不
再知情。
“别问了。我不想再说这案子的事。烦。”周均又一次点烟。
顾晓羽只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够轻轻地抚平那紧皱的眉头。“我发现你的烟瘾越来越大
了。少抽点不行吗?”
“行。只要成天睡觉,我可以一根都不抽。”周均仍然垂眼看着茶几上的烟缸,“晓
羽,你知不知道人也象其它物体一样,在压力下面会慢慢地变形?”
顾晓羽没有作声,她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抬起头来。周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不见
烟气从他的口鼻冒出。“这几天我常常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压扁。那种感
觉太难受了。”
一只冰凉的小手怯怯地搭上了他的手背。他没有动。从这温润如玉的怜惜和关爱中退出
来是超出他的能力的。他真的喜欢这一刻那轻柔的接触所代表的一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的另一只手突然感到疼痛和灼热,一
直在燃烧的香烟燃到了尽头。他一下子跳起身来,扔掉烟蒂,然后跑到洗手池边,打开水龙
头,让水冲淋被烫的手指。
再坐在一起,两个人都发现有些东西被改变了。他们的距离隔远了一些,话题却出人意
料地多起来。他们甚至谈到了诗。听到她念出“害怕结束/所以你避免了一切开始”,周均
非常吃惊。这首诗从来不象作者的另外一些作品那样流行,而且他自己第一次读到它是刚进
高中不久,那时候,她该还在念小学。但他不想再让自己的情绪失控了,于是他象平时在办
公室里一样地开起玩笑来,“这下我总算弄清楚一位诗人的师承了:你的本家大腕是你的老
师,而朱迎兵又是你的徒弟。”
顾晓羽强笑了一下。她咬了咬牙,突然说:“你干吗非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呢?周
均,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小孩看?”
“哪里的话!你知道我对谁都这样,我只会这么说话。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好同事,好
朋友。再说当小孩有什么不好?今天还有人叫我小孩儿呢,我觉得蛮受用的。”
“好同事,好朋友?”顾晓羽的声音酸涩得象是一张在老唱机上艰难地挣扎转动的老唱
片。“我知道你其实一直对我是另眼相看的。你只是害怕,可你就不怕有一天自己会后悔
吗?”在一种不可确知的力量驱动下,微微颤动的唱针终于跨过了长期被灰尘阻挡的那一道
唱纹。
看着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几乎就要潸然泪下,周均在心里痛恨着自己。他不能给她的
东西他自己也没有。“不要说后悔不后悔,晓羽。等你结了婚就会知道,世间本来无一物。”
“那你为什么还要结婚?”
“因为那时候没有人告诉我这一点。”周均说。他认为自己说的是实话。“晓羽,我还
可以告诉你,我觉得婚姻真的是一种不好的制度,它是反人性的。但既然进来了,我必须得
遵守规则。”
“你会无条件地遵守规则吗?”顾晓羽决定不再顾忌了。话说到这种地步,揭发、隐藏
或者伪造事实已经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好,让我来假设一种情形。有一个男子,当他承受着事业上的最沉重的压力的时
候,他的老婆却跟男同事单独出门旅游去了。他应该继续相信婚姻的规则吗?他会相信把真
相告诉他的那个人吗?”她飞快地说完这一段话,看见周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这个她
暗中深爱了许久的男人今天再一次显出了脆弱的一面,而且只被她一个人看见。她骇然地感
觉到,有一种近乎快意的东西正在她的心底摇曳。
可怜的周均嚅嚅着说:“这是你的假设。”
“我说过。”
“是的,这只是一个故事。”周均好象抓到了一根千载难逢的稻草。他又试图凭借这根
稻草作为跳板,重新收复其实并不存在的失地。他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费力地开合着,
“就算我是故事中的那个受害者,我也只能继续遵守规则。因为这是我该付的代价。”
泪水终于漫过眼眶,顺着顾晓羽年轻而美丽的脸颊流了下来。房间里只有空调器微微的
风声;窗外不肯落山的太阳仍然不知疲倦地放射着光和热。
7月23日 星期一
上午九点,宫建新、小沈和周均一起走进厂部会议室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除了许厂长到市政府汇报工作不能参加外,党委书记田震山、分管技术的副厂长林逸文、分
管安全的副厂长刘沛霖,装备部杨部长、生产部程部长、管加工车间汪主任等都到了。一进
门,王庆尧就热情地招呼请坐,办公室雷主任则迅速地提起水瓶将早已泡上茶叶的三个茶杯
注满。
周均注意到,厂方人员的表情显得很轻松。两个星期连续的抢险施救已使疲劳成为他们
身体的常态。相比之下,在办公室里围坐应该算得惬意。林副厂长正在给大家讲述老麦克的
故事。“昨天我送他到机场的。他一直跟我道歉,说只差一天就该结束工作了,但是,上帝
把吉米召去了,他只好先回去。”
老麦克是十八号来的美国专家中年龄最大的一位,高大健壮,一头漂亮的银发。周均曾
经在午餐时同他交谈过,还看过他皮夹子里一个身穿制服的英俊小伙子的照片,
“Gimmy my son。 Charming guy; hey?”老麦克的自豪溢于言表。
前天深夜,厂里的传真机吐出一份国际电传,PMI公司转来美国洛杉矶警察局的一份文
件和几张剪报。老麦克的儿子在处理一起华人社区械斗时不幸因公殉职。公司总裁亲笔签发
了唁电,并允许老麦克在他认为合适的任何时候中断工作回国。因此,昨天下午老麦克就匆
匆地离开本市到北京去了。PMI公司驻京办事处将帮助他尽快转机回国处理儿子的后事。
听着一贯视亲情为人伦之重的一群中国人平淡地议论发生在洋鬼子身上的故事,周均只
想起“人死如灯灭”这五个字。也许,自家熄掉的一盏灯比旁人家死掉的一个人更能引起关
注和叹息。毕竟,痛苦唯有切身才是痛苦,否则灾难也只是故事。
而现在,会议室里的人们要面对的是一种真正的现实。
一开始,双方都互道辛苦。保险公司人员对厂领导身先士卒、全体职工爱厂如家的精神
表示钦佩;厂方则充分赞扬了保险公司的同志不辞辛劳、认真负责的工作作风。许多闪光的
名字和感人的事迹被提到,会议室里洋溢着同舟共渡者之间的精诚团结和相互理解,笑容和
香烟在空中飞来飞去,人们频频揭开杯盖,轻松地啜吸杯中滚烫而滋味丰富的茶水。
这时,一直双手抱肩、置身于客套寒喧之外的小沈突然愣头愣脑地开始说话:“我觉得
你们厂里的宣传工作也做得好,每天中午广播站都坚持播音。真是挺不容易。”说完,他挤
出一个难看之极的笑,一种让厂方谈判代表们恨不得伸手替他从脸上撸去的表情。
身为党委书记的田震山对不知所云的说话和含沙射影的嘲讽早已见惯不惊。他本不屑搭
理这个讨厌的乌鸦似的小毛头,但是宣传工作是他的领地,他又是参加今天谈判的厂方最高
级别领导,他不想也不能冷场,于是他摇了摇头,谦虚地说:“哪里哪里。”
“真的,田书记,我觉得您应该给宣传部门的人发奖金。我留意听过几次,基本上每天
都有新采写的厂内新闻,蛮及时的。”小沈似乎对这个问题谈兴颇浓,一点儿也不在意厂方
人员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呵欠。“好象是上周星期四吧,去食堂吃饭的路上,我听到正播一篇
听众来稿,是表扬全厂抗洪救灾的好人好事的。挺有水平,一点儿不比专业记者的稿件差。
其中有一段说到财务部的同志们,‘为了我厂的利益,正以寸土必争的精神,同保险公司进
行唇枪舌剑的艰苦谈判’。哈哈,真有意思!”
他咧嘴大笑起来,长圆形会议桌旁其他那些半张的嘴突然同时闭合,许多个初起的,正
盛的,或已渐尾声的呵欠被一下子截断。稍后,有几副腮帮子还会开始慢慢感觉酸痛。
周均在一旁暗笑,这小子的确是个可造之材。上周五在市公司,三人的分工中,小沈的
角色被确定为“把水搅浑的人”,他在谈判中应该是不问来由,先吃我三板斧的形象。看
来,他已经很好地理解了自己的角色,也很快地进入了剧情。
田震山又成了出手接招的第一人选。他尽力克制着对许厂长临阵脱逃、把首次谈判的重
担扔给自己的不满,惊讶地问:“是吗?会有这样的事?我倒要仔细查查是谁写的稿子。逮
着他非好好修理一顿不可。不过小沈——还有宫科长——你们也别往心里去,这些天下来,
咱们都是好朋友了。现在这世道,腹中空空、瞎说八道的人太多了,真要生气可气不过
来,”他望着小沈,又随口加了两个字,“对吧?”
王庆尧和周均隔桌对坐着,他觉得自己这时应该进入了。“几位真的不要误会,那篇广
播稿绝对不代表厂里的态度,更不代表我们财务部。那死小子,抓住了我跟他没完。”他清
清喉咙,“刚才田书记讲了,咱们都是好朋友。许老板、田书记他们拒绝了那么多家保险公
司的拉拢诱惑,每年把两百多万交给西山区公司,还不都是因为看重‘朋友’这两个字。周
均,你该知道那些公司是怎么缠我们的。咱们真是做到了坐怀不乱,顶够意思了。可从另外
一个角度想想,亲兄弟有时候也得明算帐的。宫科长,我的意思是,咱们这就开始谈实质性
的东西怎么样?要不然,我背个唇枪舌剑的虚名实在是太冤了。”
周均在桌子这边使劲点头,心里念叨:“清妖啊清妖,你总算扛着重武器跳出战壕来
了,有人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