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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父亲。”这小孩抬起他满了眼泪的眼睛，遍看了绕着他周围的脸，一面回答说。
“原来不曾有父亲，那就是了”这工人很庄重的说，而且摇着他的头。“那么，你的母亲在什么地方呢？”
“我有一个母亲，”这小孩答。
“伊的名字是什么？”
“妈妈，”小孩说，过了片时，他记得了，又说道：“黑的妈妈”。
众人里面有笑的了。
这粗鄙的工人沉吟道：“黑么？我诧异这岂是家族的姓呢？”
“当初是一个白的妈妈，可是现在是一个黑妈妈了。”小孩说。
“从这里是得不着头绪的，”这警察决然的说。“我带他到署里去。由他们用电话去问就是了。”
他便走到门口，按了门铃。但门丁早看见了这警察，便手里捏着扫帚到门口来。这警察便叫他带这小孩到署里去。但这小孩忽然自己想到，并且叫道：“不要紧，放了我去，我自己寻路去。”
他也许因为怕这门丁的扫帚，或者他实在是记起来了；他终于飞快的跑去，萨克所罗夫几乎望不见他了。但小孩不久便走得慢了。他转了街上的几个弯，又从这边街上跑到那边的寻，却寻不见他的家。萨克所罗夫悄悄的跟着他。但他是不惯和儿童讲话的人。
后来这小孩困倦了。他站在一支灯柱的前面，又靠在柱上了。眼泪在他的两眼里发亮。
萨克所罗夫便说：“我的亲爱的小孩，你还没有寻到么？”
这小孩将悲苦柔和的眼睛看他，萨克所罗夫猛然觉到为什么使他起了这样的决心，跟着这小孩的缘故了。确有缘故在这脸上，因为这小游人的脸上和眼光里，有些处所，是使这小孩非常之像那泰玛尔的。
萨克所罗夫发出柔软而且带着激动的声音问他说：“我的亲爱的小孩，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莱沙，”这小孩说。
“告诉我，亲爱的孩子，你和你的母亲同住的么？”
“我是和妈妈同住。现在只是一个黑妈妈了——从前是一个白妈妈的。”
萨克所罗夫心里想：这所谓黑妈妈，大约是指一个道姑了。
他问道：“你怎样迷路的呢？”
“我和妈妈同走，并且我们走了又去。伊叫我坐下等伊，于是随后伊自己去了。于是我慌起来了。”
“你的母亲是谁呢？”
“我的妈妈么？伊是这样黑而且这样发怒的。”
“伊叫什么事呢？”
这小孩一思索。
他说道：“伊喝咖啡。”
“伊另外还做些什么呢？”
莱沙少停，答道：“伊和同寓的人吵闹。”
“那么，你的白母亲在那里呢？”
“伊抬去了。伊是放在棺材里抬去了。并且连爸爸也抬去了。”
这小孩指着远处，而且哭了。
萨克所罗夫心里想：“这小孩究竟怎么办呢？”
忽而这小孩又跑了。他转过几个弯，去得慢了。萨克所罗夫又追着他这小孩的脸上，现出了欢喜和恐惧的奇异的混合的神情。
他指着一所高大的，五层楼的异样的屋子，对萨克所罗夫说道：“这里是格留科夫家了。”
这时候，格留科夫的房屋的大门口，现出一个黑发黑眼睛的女人来，穿着黑色的衣服，伊的头上，包一块黑地白点的手巾。小孩怕得倒退了。
“妈妈，”他低低的叫。
他的后母很惊异的看他。
“你怎么走到这里来的，你这小畜生！”伊叫喊说，“我叫你坐在凳上我不这样说么？”
伊似乎正要打他，这时候，伊看见仿佛绅士模样的人，外观很庄重而且威严的，正在那里向他们看，伊的说话便和软了。
“我不能离开你半点钟，不遇见你不跑远的么？我已经是跑断了我的脚去搜寻你，你这小畜生！”
伊将这孩子的小手捉在伊硕大的手中，拉进门去了。萨克所罗夫记下门牌的号数和街的名目来，也回到他的家里去。
《现代小说译丛》 第一部分白母亲（3）
四
萨克所罗夫本喜欢听拂陀泰的意见的。他一回家，便将这孩子莱沙的事，告诉了他。
拂陀泰很确定的说：“伊是故意做的，你试想伊将这小孩送得这样远，伊是怎么的一个坏东西！”
萨克所罗夫问道，“伊为什么要这样呢？”
“这是极简单的。对于这样一个蠢妇人，你还希望伊什么事！伊以为这样，那小孩便可以在什么地方失去，并且有人可以将他拾去的。究竟伊是一个后母。一个无家的孩子在伊这里算什么呢？”
萨克所罗夫不很深信。他说：“但警察会将伊寻着的。”
“他们许会这样罢；但你不能明知道，伊也许要离开都会了；倘你能，随后你试去寻伊去。”
萨克所罗夫微微的笑了。
他这样想：“真的，我的拂陀泰可以做他方的检事了。”
那晚，他坐在灯前读书，打了一个磕睡。泰玛尔来到他面前——这温和，雪白的泰玛尔——而且傍他坐下了。伊的脸是很像莱沙的脸。伊固定的长久的看他，并且有所等待，看了伊光明智慧的双眼，而不知道伊所要的是什么？这使萨克所罗夫很苦痛。他极快的起身，走近圈椅，他想，他见泰玛尔是坐在那里的。他到伊的前面立住了，很激动的高声的问道：“你要什么？告诉我罢。”
但伊不复在那里了。
萨克所罗夫很悲苦的想：“这不过是一场梦罢。”
五
第二日，他离开学校展览会的时候，萨克所罗夫遇见戈罗迭绥夫，他便将莱沙的事，告诉了这姑娘。
凡勒利亚密哈罗夫那很沉静的说道：“可怜的小孩子，他的后母是要抛掉他了。”
“这也尚须明证哩。”萨克所罗夫说。
他很觉得烦恼这些人，如佛陀泰以及凡勒利亚，这样一个偶然的事，便有这样悲剧的看法。
凡勒利亚密哈罗夫那诚恳的说道：“那是极明白的。他既没有父亲，只有一个后母，他的在伊这里，是成了一个重累了。这将来没有好的——这小孩要得一个可悲的结局呢。”
“你见事太阴郁了。”萨克所罗夫微笑着说。
凡勒利亚密哈罗夫那劝他说：“你可以领了他去。”
萨克所罗夫很惊讶的问道：“我么？”
凡勒利亚密合罗夫那固执的说：“你只有一人过活，身边没有一个人。这正是在复活祭时，做一件善行的机会！至少，你也可以得到一个在复活祭日交换接吻的人了。”
“我请你告诉我，凡勒利亚密合罗夫那，我对于这小孩应该怎么办呢？”
“你可聘一位女教师。命运自能使这孩子到你这里来的。”
萨克所罗夫带着惊愕无主意的柔和的神情，看着这女子的红而生动的脸。
那晚，泰玛尔又到他面前来，这时他似乎已经知道伊的心意了。似乎在屋里的寂寞中间，听到伊平静的言语说：“照伊告诉你的做罢。”
萨克所罗夫欣然的起身，将两手摩着他朦胧的服。他看见一枝白丁香花放在桌上，觉得惊奇。这花怎么会来呢？莫非是泰玛尔放在这里，以表伊的愿望的一种记号的么？
而且他猛然想起，倘使他娶了戈罗迭绥夫姑娘，又领莱沙到家里来，他便实行了泰玛尔的意志了。他欣欣然的嗅了那丁香花的香气。他忽而记得，这丁香花是当日他自己买来的。
他于是和自己讨论道：“这丁香花和我自己买来没有大关系；这件事的实在的旨趣，只有我一个买他的冲动；并且后来连我也忘了我曾经买他来了。”
六
第二日早上，他去领莱沙，这小孩在门口遇见他，指示了他的住处。莱沙的黑母亲正在喝咖啡，并且和一个红鼻子的同寓的人争闹。萨克所罗夫从伊这里，听到了些莱沙的事。
这孩子失了他母亲的时候，他是三岁。他的父亲便娶了这黑女子，而一年之内，他自己死掉了。这黑女人，名叫伊里那伊凡诺夫那，有一个亲生的儿子，现在已经一岁了。伊将要再嫁了。婚礼便在这几日里举行，并且婚礼之后，伊便要和伊的丈夫到乡里去。莱沙在他这里是一个客，伊也不如没有他的了。
萨克所罗夫便提议说：“他给我领去罢。”
伊里那伊凡诺夫那带着隐藏不过的而且恶意的高兴说：“很愿意。”
伊略停，又说道：“只是你须偿还了他的衣服费。”
从此莱沙便在萨克所罗夫家里了。这戈罗迭绥夫姑娘相帮寻了一个女教师，又帮助一切莱沙的生活上的种种事，因此伊可以到萨克所罗夫的住屋里来。当伊忙碌着各种事情的时候，在萨克所罗夫的眼中，不同从前的表现了。仿佛到伊的灵魂的门户，已自对他展开。伊的眼显得光明而且温和，伊又已经充满了正像泰玛尔的平静的态度了。
七
莱沙讲些关于白妈妈的故事，这便使拂陀泰和他的妻子都爱他。复活祭的前晚间，他们使他在床上睡了，他们挂了一个糖衣鸡子在他头上面。
克理司谛那说道：“这是从白妈妈那里来的，小宝贝，你不可动他，至少不等到复活不可去动他，这时候，你会听得撞钟的。
莱沙很从顺的躺下了。他久久看着这喜欢的鸡子。后来便熟睡了。
萨克所罗夫独坐在别一间房子里。快到半夜的时候，一个难于打熬的磕睡，又来合上了他的眼睛，他也很欢喜，因为他便可以看见泰玛尔了。
伊终于到来。全是白的，很愉快的，远远的带着快乐的信息来。伊很温和的微笑，随后俯在他上面，而且——这一件说不出的幸福！——萨克所罗夫的嘴唇，觉得一个柔软的接触。
一个可爱的声音，很柔软的说道：“Bhristoss：Voskress”（基督教已经起来了。）
萨克所罗夫，没有张开他的眼睛，伸出他两臂，去抱住一个细小而且柔软的身体。这正是莱沙，他爬在他的膝上，给他复活祭日的接吻了。
礼拜堂的钟声唤醒了这小孩。他便拿了这白鸡子，跑到萨克所罗夫这里来。
萨克所罗夫张开他的眼睛。莱沙笑着，给他看了这鸡子。
他细声的说道：“这是白妈妈送来的，并且我愿意将他给了你，你可以送给姑母凡勒利亚去。”
萨克所罗夫说道：“最好，我的亲爱的孩子，我当照你所说的做。”
他将莱沙放在床上睡了，于是带了莱沙的白鸡子，来到凡勒利亚密哈罗夫那这里，这白鸡子是从白妈妈那里得来的礼物，但这时候，在他心里，恰如真从泰玛尔那里得来的礼物似的。
《现代小说译丛》 第一部分幸福（1）
幸福
俄国阿尔志跋绥夫著
自从妓女赛式加霉掉了鼻子，伊的标致的顽皮的脸正像一个腐烂的贝壳以来，伊的生命的一切，凡有伊自己能称为生命的，统统失掉了。
留在伊这里的，只是一种异样的讨厌的生存，白天并不给伊光明，变了无穷无尽的夜，夜又变作无穷无尽的苦闷的白天。
饿与冻磨灭伊的羸弱的身体，这上面只还挂着两个打皱的乳房与骨出的手脚，仿佛一匹半死的畜生。伊不得不从大街移到偏僻的地方，而且做起手，将自己献与最龌龊最惹厌的男人了。
一晚上，是下霜的月夜，伊来到一条新街，是秋末才造好的。这街在铁路后面，已经是市的尽头，一直通到遍地窟窿的荒凉的所在，在这里几乎没有人家。这地方绝无声响。街灯的列，混着平等静肃的落在死一般的建筑物上的月光，只是微微的发亮。
黑影，那从地洞里爬出来的，咄咄逼人的横在地上，还有电报柱，由电线连结着，白白的蒙了霜，月神一般闪烁。空气是干燥的，但因为严霜，刺得人皮肤烧热。
这宛然是，在这寒冷之下，全世界都已凝结，而且身上的各圆部都用着烧红的铁刺穿。于是身体碎了，皮肤的小片，全从身上离开。从口中呼出的气，像一片云，略略升作青色的亮光，便又凝冻了隐去。
赛式加已经是第五日没有生意了。在这以前，伊就被人从伊的旧寓里打出，并且扣下了伊的最末的好看的腰带。
缓缓的怯怯的动着伊瘦小低弯的形体，在空虚的月下的路边；伊很觉得，仿佛伊在全世界上已经成了孤身，而且早不能通过这荒凉的境地了。伊的脚冻得一刻一刻的加凶，在索索作响的雪上，每一步都引起伊痛楚，似乎露出了鲜血淋漓的骨骼在石头上行走似的。
走到这惨淡的区处中间，赛式加才悟到了伊的没意义的生存的恐怖，伊于是哭了。眼泪从伊的发红的冷定的眼睛里迸出，凝结在暗的烂洞里面，就是以前安着伊的鼻子的地方。没有人看见这眼泪，月亮也同先前一样在大野上亮晶晶的浮着，散布出一样的明朗的青色的光辉。
没有人到来。说不出的感情，在伊只是增高增强起来，而且已经达到了这境界，就是以为人们际此，便要陷入野兽的绝望，用了急迫的声音，狂叫起来。叫彻全原野，叫彻全世界。然而人是默着，只是痉挛的咬紧了牙关。
赛式加祈愿说：“我愿意死，只是死，”但伊忽又沉默了。
这时候，在白色的路上，忽地现出一个男人的黑魆魆的形像，很快的近前，不久便听到雪野踏实的声音，也看见月亮照在他羔皮领上发闪。
赛式加知道，那是在道路尽头的工厂里的一个仆人。
伊在路旁站定，等候着他，用麻木的手交换的拽着袖口，将头埋在肩膀中间，脚是一上一下的顿着。伊的嘴唇似乎是橡皮做的了，只能牵扯的钝滞的动。伊很怕，怕要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爷……〖ZZ（Q〗〖ZZ）〗（一），”伊才能听到的低声说。
注一Kava…j…ier本是Kavalierl因为冷了，发不出的音。〖ZZ（Q〗〖ZZ）〗表声音的引长。
走来的人略略转过脸来，便又决然的赶快走了。赛式加奋起绝望的勇气；直向前奔，伊跟住他走，一面逼出不自然的亲热的声音劝他说：
“大爷〖ZZ（Q〗〖ZZ）〗……你同来，……真的。……好罢，就去……我们去罢。……我给你看一件东西，会笑断你的肚肠的。……好，我们去。……总之，一定，我什么都做给你看，……我们去罢，爱的人。……”
过客仍旧只是走，对伊并不给一点什么注意在他板着的脸上圆睁着眼睛，很不生动，似乎是玻璃做的。
赛式加从他的前面跳到后面，又紧缩了双肩，声音里是钝滞的呻吟，而且冷得只是喘气：
“你不要单看这，大爷〖ZZ（Q〗〖ZZ）〗，我现在这模样了，……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我的住家并不远，我们去罢。……怎？……”
月亮高高的站在平野上，赛式加的声音在霜气的月光中异样的微弱的响。
“好，我们去罢，”赛式加喘息着又踢绊着说，但还是用了跳步在他前面走。“好，你不愿意，……那就求你给两个格利威涅克（二）就是了。买点面〖ZZ（Q〗〖ZZ）〗包，……我整一日还没有吃呢。……你给罢。……好，一个格利威涅克，大爷〖ZZ（Q〗〖ZZ）〗……爱的人。……”
他们来到一处极冷静的地方的时候，那过客默默的和伊走近了。他的异样的玻璃似的眼睛还是毫无生气的睁在月光里。
“好，你就只给一个格利威涅克，……我的好大爷〖ZZ（Q〗〖ZZ）〗……这在你算什么呢。”
一个最末的绝望的思想；忽然在伊的脑里想到了。
“我做，什么你乐意的。……真的，……我给你看这么一件东西，……我是会想法儿的。……你愿意，我揭起衣服来，……便坐在雪里……我坐五分钟，……你可以自己瞧着表，……真的，……我只要十戈贝克就坐了。……你真会好笑哩，大爷〖ZZ（Q〗〖ZZ）〗”
这过客站住了，他的玻璃样的眼睛也因为一种感觉而生动起来，他用了短的断续的声音笑了。
注二Griwcnik是十戈贝克币的通称，一戈贝克约值中国十文。
赛式加正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