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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在爱它,他是月亮鸟的信差;然后他就飞走,再也不回来。
老笛子想:一会儿我唱起歌儿来怎么办呢?小灰鹊看见我怎么办呢?
画家的小女儿果然带上老笛子去采蘑菇了,可是跟着老山羊走进竹林的是一个弓背老人。老人对小女儿说:“他找他的妈妈和爸爸去了。”
老笛子的歌声和牧童一起丢失了;小灰鹊的太阳鸟呢,也丢失了;小灰鹊呢,老笛子也不知道了……小女儿回到家就把老笛子扔在了床角,铺床时又把它掀到了床下。以后老笛子就在床底下呆了下去,它的身上落满了灰土,周围只有三只大拖鞋,他们不会唱歌,只会讲一些粗俗的故事:这个,这个,呀呀呀,那个,那个,呀呀呀……
老笛子有很多的想念,有很多的感情,它想起了它被切下的那个时刻,那个时刻,它相信它给切下来,就不是不动的了;可是它怎么比植物还不会动呵?它只有盼望那个小女孩儿把它想起来,然后再带它去采蘑菇去唱歌。
小女孩儿再也没有想起它,她上学了,后来又上了中学,上了大学,全都上完了,就出国去了。画家也老了,胡子都飘不起来了,他只是在非常想念女儿的时候,才到这个屋子里来看看,有一天他打扫起了卫生,就发现了老笛子。他把它又带到竹林边上,牧童和小灰鹊都没有出现,可是老笛子看见它的那些仍然是植物的兄弟姐妹们,还是那么青翠,还在快乐地唱咿咿唔唔糊里糊涂的歌。
画家想起了女儿的生日,他举起笛子开始吹了;老笛子激动极了,它有多少岁月要化成歌呵,它想这回它要永远地唱下去,再也不停下来;可是“啪”的一声,它的身体裂开了;老笛子没有想到,它还有那么多歌要唱的时候,就已经老了。
画家叹息地看了看手中的笛子,只好摇摇头,回了家。
又过了好久,这个房子换了主人,老笛子被送给了一个流浪的男孩儿;男孩儿很喜欢音乐,他会整夜地站在雪里,听温暖的门窗后传出的钢琴声和孩子们在得到礼物时的歌唱;他得到老笛子非常高兴,珍惜地把它放在胸前温暖的破衣服里,他没有吹它,他不会吹,他知道的是它是属于音乐的,是他所能得到的唯一乐器。
一个大月亮的晚上,男孩儿在一个桥洞下睡着了。桥洞是安静的,水早已不流了,一些细细的草在那里生长。男孩儿睡着了,老笛子枕在他的耳边,斜斜的月光覆盖在他身上。南来的、北来的风在桥下汇合,它们拂过老笛子,温暖地清凉地吹着,老笛子发出了低低的声音,它开始对梦中的孩子叙述一个过去了的故事,然后让这个故事融和进走过竹林和走向竹林的风里……
1982年
第四部分:东冢歌声东冢歌声(1)…(图)
一条大路带着飒飒风声,穿过荒原的腹地,奔向东方。我顶着西风去赶年集。
天空是一个宏伟、完整的蓝穹,紧扣着大地,秃秃的大地也是标准的圆形,没有任何人为的几何体,来破坏这天地原始的结合。
我走了许久许久,才见到一点变化,一道蚯蚓似的土堤,一片火柴盒似的房屋出现了,一缕淡淡的热尘升起来,那就是集的所在地,东冢公社社中心。
走进集,大自然的伟大便顿然消失。尽管这里同样有风,有尘土,有高深莫测的天空,但那交睫闪映的目光和各种呼喊、嬉笑以至咒骂,却织成了一片无形的网,挡住了冬日的苍凉,使人获得温暖和充实。
我感动了,想着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春秋战国的人,也是这样生活的吗?
曾有一句现代古诗,叫做“诗情醉心不果腹,轻云怎比半村烟”①,看来确也如此,当我接近集市中心的时候,满腹天地悠悠的感慨便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对商品价值和价格的思辨。
就在我对街角一个小摊上的几样物品的价值价格进行的思辨近于成熟的时候,却刹时忘记了自身的存在,我呆住了,我听到了一支歌,一支多么美,多么悲,多么怪异而不可想象的歌呀,像冰川下渗出的透骨的泉水,穿过山峡,穿过喧闹的丛林,涌来……
山茶呵,山茶,
我青春的血液,
为你播洒。
你向我流泪,
却不能回答,
——不能回答,
因为有一个官人
已把你买下。
山茶呵,山茶,
你美丽的生命,
被人践踏。
我为你痛苦,
却毫无办法,
——毫无办法,
因为有一个魔鬼,
已把我扼杀。
…………
呵,我的灵魂飞走了,随着歌声;在梦中我也没有这样昏迷,竟忘了是怎样穿过了人流;当我的自我意识恢复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公社小饭铺的院子里。
歌手在人丛中旋转,他似乎捧着一只大海碗,舞动时,就变成了一道道飞逝的白虹。
他终于停下来,行了个西亚人的抚心礼。当他抬起身,我才真正看清了他。他个子颇高,蓬头垢面,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眉眼很重,如果不是沾满了草屑和尘土,一定黑得怕人。我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吉卜赛人?”似乎证明了我的猜想,他竟还穿着一件灰不灰、褐不褐的西装,虽然肩头、袖肘多处开线,但毕竟是一件翻领西装呵!(在一九七零年的中国大地上,有谁穿着西装呢!)接着我又发现他鼻子很直,像岩石凿出来的,眼睛……但中国何曾有过吉卜赛呀?
他是什么人?
他向人们微笑了。
蹲②在地上、台阶上、凳子上,甚至桌子上吃饭的老乡,和专门看热闹的人,这时都喊起来:
“再唱!”
“再来一个!”
歌手躬了躬身,用极为清晰、在这里很少听到过的北京话说:“唱一个《大海航行靠舵手》吧?”
老乡们不满了:
“不,要唱那个,那个稀罕的!”
歌手犹豫一下,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捧起那个大海碗,又开始歌唱了。
尽管我离他并不远,但那惊人的歌声却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是呵,它不是这个世界的歌唱,它是幻梦的回音。我听见了,听见了死神割刈的拍节,听见了爱神箭翎的风鸣,听见了地府崩坍的轰响,听见了银河荡桨的波声……它溶化了我,解放了我,使我脱离了物质的重枷,脱离了万恶的引力,飞上高高的天庭……
在破晓前,
我踏上路程,
沿着铺满秋霜的堤埂,
向前走呵——
穿过草滩、越过坟冢⋯;⋯;
漫漫的黑夜呵,
你怎能湮没
我这渺小的生命。
我像启明星,
等待着红日东升……
在黎明前,
我踏上路程,
沿着布满积水的小径,
向前走呵——
越过洪流、穿过阴云……
凶恶的雷电呵,
你怎能阻挡
我这忠贞的爱情。
我像啄木鸟,
叩响春天的家门……
第四部分:东冢歌声东冢歌声(2)…(图)
正当我乘着歌的旋律,在天宇间自由沉浮的时候,却突然遭遇到一阵粗野的、破裂的噪音,漫空闪耀的冰晶刹时被搅得粉碎;我一惊,坠落下来,落回到地球上,我清醒过来。
我看见歌手恭顺地、无言地站着,而那可恶的噪音却仍在不停地发射。我定神看了看,终于找到了那个噪音发射器,那是一个属于干部范畴的人,帽沿有点卷,袖口有点白,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
“你胡嗷嗷什么?放啥毒?呃?呃?你个富农坯子,你啥态度?啥立场?啥思想?你说呃!为啥不唱样板戏?呃?呃?!”
歌手终于回答了,回答得很谦虚:“我没有资格。”
这时老乡们却不平起来了,怎么能让他一人受过呢:
“唱啥不是唱!”
“听个新嘛,这个歌中听!”
“听戏啥的,匣子里忒有的!”
我也激动起来了,一时竟忘了对象,冲上去,对那干部抗议道:“古希腊的奴隶主,也不会这样对待荷马!”
那干部像看神经病似的上下看了看我,白眼一翻:“什么拉稀的褐马,放屁的灰驴,你懂嘛儿?少管闲事。”
我气得噎住了。
吃饭的老乡这时却哄得更厉害了。
“你让他唱么!要不,你来唱!”
“唱唱咋啦?死不了娘,坍不了炕的!”
一个满脸发红、透着酒气的老农挤过来,竟推了那干部一把:“四侄子,你就消停点吧!”
那个发射噪音的干部四面受敌,终于支持不住了,退到院门边,但却不甘心如此丧气地收场;他振振余威,来了个近乎“亮相”的姿态,指着歌手喝了一声:“告诉你!……”才徐徐退去。
噪声消失了,歌手也不歌唱了,大家也不要求了,却纷纷把已经蒙了一层薄土的馒头、花卷往他的海碗里放,有的甚至把整盘的猪头肉都送给他。他躬着身:“谢谢,谢谢。”——他是个乞丐。
他收获了许许多多,盘子和碗都装满了,但却迟疑着。
他看见旁边有个拖鼻涕的小孩,便躬下身,和气地说:“小弟弟,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那小孩扁扁嘴,有点不高兴,像是说:一个要饭的,还叫我⋯;⋯;不料他妈妈给了他一巴掌:“快拿!”
小孩脸有些红,但终究还是小心地端起了盘子,跟在歌手后面;大家庄重地让开了路,他们向门口走来。
歌手走到我身边时,认出了我,微笑着点点头……
在尘土飞扬,微微发斜的阳光里,我看见了他的手——一双多么奇特的手!长长的,白皙而又肮脏的手,悬垂着、摆动着,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那破损的海碗,完全是靠手腕巧妙的挟持,才免于落地粉碎。我惊骇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坦然而又善良,落满尘土的眼睫,在金棕色的虹膜上,投下一片细密的影纹。
我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你……”
他懂了,凄然地笑了:“残疾人,惭愧呀。”说着,便缓缓地走出门去。
门外歪着一个旧土筐,筐里有一些地瓜干和高粱饼,歌手来到筐前,艰难地把食物往筐里装,我顿时知道他将凭借这些作食物维持几个月的生命呵!(当地逢年过节,才有施舍,以为吉利。)我看着看着,颤栗起来,忽然抓出所有的钱,塞进他的破口袋,也不管那满地滚动的钢蹦儿,便跑开了。我感到深深的羞愧——这是对人、对艺术的侮辱。
我在沙尘飞扬的集市中盲目地穿行着,喧嚷的人流通过我的身边,他们是那么高兴,好像从不曾遇到过痛苦和疑惑。我凝视着一棵巨大的、被电火烧黑的老树,心中发问:这就是我有生以来的骄傲,自豪吗??——我的祖国!!
在有些时候,疑惑反而比痛苦更难忍受,生活既是一杯苦酒,就不必慢慢品尝,而应把它一饮而尽;我狠了狠心,又回到公社饭铺。
我失望而又轻松地发现,人已散了,歌手和土筐也踪影全无,小院变得普普通通。我嘘了一口气,像卸下一副担子。
但谁知就在我正想乘风离去的时候,却听到一段关于歌手的议论,那是蹲在桌旁的一个红脸老农跟对酌者的酒中真言:
“他唱的味儿是真不赖。”
“你说的,人家北京的大学生,学的就是这艺术。他的娘还是个洋人来,他生在外国哩!”
“外国?咋地上咱这来啦?”
“咳,他爷爷可是咱这富农,可他爹那是八路,牺牲了,他的娘就回娘家国了,可怜哩,生下就没爹哩。”
“就为这呀?”
“不全是为出身啥的,他(低声)还反对京城里五个还是几个大人物哩。”
“噢,看着倒是挺和气。”
“和气?好悬啦,厉害哩!把他那么吊了三天三宿,也不觉悟。”
…………
尽管在集上我什么也没买,什么也没卖,但我却感到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当我踏上归途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迷蒙的暮气从大地上升起来;冻红了的西天,滑过一只只孤雁……
走着,走着,我又站住了,在苍茫的村影里,传来了歌声;尽管风把它吹得支离破碎,但我还是听出来了,是他唱的——
我像启明星,
等待着红日东升;
我像布谷鸟,
叩响春天的家门,
…………
我听了许久,许久,终于转过头,顺着大路向海滨走去。
伟大的天地被夜幕隔绝了,但歌声,东冢的歌声,却穿过黑暗在天地间飞扬,荡漾……
1980年
第四部分:东冢歌声“半”字歌(1)…(图)
她们从后门出来,头上顶着枕头,据她阿姨认为枕头足以挡住炮弹。
“我忽然不走了。我很小……”她说。
她现在也不大。
“我一定要回家换一个红裙子再逃跑,我阿姨打了我。那是第一次。后来北越人就来了。”
“我上小学,要不断检讨自己的思想;后来跳到中学,我爸爸就被关起来了。我们无家可归,晚上就和我哥哥还有几个男孩子结成伴,睡在街上。我也穿男孩子衣服,剪短头发。原来姑娘都留长头发,走在街上很好看。后来就都剪短了,穿难看的衣服。因为他们说:北方军队的兵,对革命贡献大,应该有姑娘和他们结婚。姑娘就都怕了。我也怕。有时去看看爸爸。他给关在一个一平方米的小牢里。一平方米关了三个人。都是为了让交出钱来。钱都交了,他们不信。就关着我爸爸。”
“一平方米,比哥特教堂的窗子还小,关三个人,怎么睡觉呢?”我问。
“可以站着,也可以坐着,他们换。两个人站一个人坐。上厕所也在里边。”
“没有死吗?”
“没有。关了九个月,我爸爸放出来,把我们都叫到一起,说:‘要逃走!走也是死,不走一定死,那还是走。’原来我爸爸是不肯走的,他说走,我们就走。先得买通边防的人。大人十两,我这么大的六七两,小孩二两。”
“是金子吧?”
“是金子。
“我们晚上开出来,我们的船是木头的,十九码长,四码宽。”
“坐多少人?”
“先是我们家和一些朋友一共五十人。后来开船,边防换人,他们又送上来二百五十人。人多船就沉,坐着都不能动,一有风,只好把吃的东西丢了,总不能丢人吧?”
“你们后来没吃的了?”
“三天以后就没了。”
“你们在海上有多久?”
“两个星期。
“到了。”她把我们带到她的宿舍,一百多马克一个月的学生宿舍。真干净得很。书架上放着书,净是老古董书,中国的,仁者爱人,小椅子,窗帘也都极干净。一些茅草插在花瓶里,没有什么摆设。
三
喝茶,吃小饼干,甜的有奶油。我问:“你们上岸的时候很瘦吧?”
“瘦!照了个像,像鬼一样。”她站起来时还那么瘦,手腕细细的。
“那是怎么上岸的?”
“当然是德国船。两个星期在海上,有时下雨,我们遇到了好几个国家的船,有的给我们吃的。后来我们绝望了,有的人自己到海里去。最后德国船来了,又走了。他们走了半个小时,天就变了,大风。他们有点人道主义,又往回开。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的船已经沉了一半⋯;⋯;”沉了一半⋯;⋯;沉了一半⋯;⋯;我忽然看起对面墙上的一张字来:
半生庸碌半生残半脱尘缘半人间半觅知己半游戏半为学问半为钱半真半假半糊涂半痴半呆半狂癫半醒半醉半入梦半僧半俗半神仙——偷得浮生半日闲素华撰得此首于台员
我看完很不礼貌地问:“你多重?”
“三十七公斤。”
“你是不是喜欢禅宗?”
“是,有一阵真迷得很呢。”
“你为什么喜欢汉学呢?”笨问题,一切皆有因有果有道理,有大学,就有人上大学。
第四部分:东冢歌声“半”字歌(2)
四
在马克思的老家不应该老谈越南。碰上一个喜欢理学的家伙,扶着眼镜谈王阳明,也招人心急。还是碰上中国学生会主席,李好好不错,脸圆圆的,请我们吃晚饭。吃完回海蒂家,一路天色未黑,灯都亮了,开车的也是个中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