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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那个字里边也有它特别好玩儿的一个兴趣在,就是闹出带有很强的装饰性的那么一个规则式的东西。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它妙还妙在哪呢?它这对应的变幻可以不知不觉——鸟在天呵,鱼在水呵,一个月光将它们映为一体,鸟飞不出光呵,鱼龙波动使水生成纹路呵,你单看是两个景象它彼此没什么关联,但是背景展开呵,开阔的月光中它们成为一个画面;两个“联儿”中间巨大的空间因为月光而无间,又因为月光而相距万里,万里无处不在,充满生机。
你别说中国话翻译不过去,人家的也翻译不过来。英语Computer,到日文那儿还是这个音,它不作翻译了;Telephone、Television也是。你怎么看这点?
这呀,一个民族他失了自信或者视点的时候,他就会这样,他照搬过来,因为他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就搬。但是你对这个东西有了自己看法的时候,你说,噢,这玩意儿说话、带电,好——电话!这东西有点儿聪明,用电的,好——电脑;能看,电视。其中有一个中国人自己的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在里边。毛泽东举过这个例子,他跟赫鲁晓夫说,全世界都用一个英文的“Tele…”只有中国有自己的这个“电”。日本后来有的也用“电”,那是从中国抄去的。你看中国人,北京人他叫外国人“老外!”是吧,甭管你是哪来的,反正你是“老外”。他有一个自己的看法;看法产生语言。
第五部分:与光同往者永驻与光同往者永驻(8)
中国语言表达了中国人对世界的独特的感觉,一个天经地义的感觉,而且表达得如此丰富和真诚哈,如此简单,这是中文能够存在、能够活下来的最重要的因素。其实这中文非常麻烦,谁不学个十年八年的,谁也没法拿中文来使用。但是后来为什么我觉得中文对我这么可亲可爱呢,它就在这儿了,它“吧!”我那个灵动就出来了,而且相看两不厌。这个就是中文活着的原因。所以我觉得一个民族的文化在这点上你倒是不用担心,这个民族跟这个语言它对劲儿,这个语言就能活下去。
中国人还能做到一点,北京人,他不拿自己当人;你怎么看?
这自由度多大呀。拿自己当人,你得老拿着这个劲儿,老得有个角度、视点,你转转身,也只能看一圈儿,这正面儿你看见了,背面儿你还没看见呢。你不是个人了,你从那所有人的概念里出来了,你是自然万物了,你就什么都看见了,自然的看是无处不在的,没有角度、视点的问题。
就是没那个认真。毛主席那话怎么说的?——共产党最讲认真……
噢——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这毛泽东呵,他也是语言大师,你看这话就挺逗,那按这话的逻辑一推,就是共产党最可怕,是吧?这里呢,“认真”是好是坏,你也看不出来。他不说了。那时候天天都背这条语录,然后让我们“认真”,我就想这是什么意思呵,细一想就觉得挺害怕。毛泽东现在老在说他没说真话哈,其实他也没说假话。
他这,你看这其它国家领袖他看完文件要签字,并且批点什么。可咱们那会儿一传达文件,就先说毛主席圈阅,他就是画一个圈儿,你说这圈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呀?
过去皇上有个批法,叫:知道。这“知道”最为奥妙了,你说是执行还是不执行?
回到你的诗上来。当你用“看”的态度看这个人生的时候,为什么这个人生中的痛苦在你的诗里没什么反应?
发表得不多吧;那样的诗写过不少的,比较难发。
有时候并不能“看”,像《滴的里滴》,那整个就是我自己,到了“看”差不多是到诗完成以后了。
能不能念念?
(诵读《滴的里滴》③。略)
是什么东西启发你用声音的感受来作这首诗?
这我又要说规范了。生活是这样的一个规范,文字是这样的一个规范,人本身就是这样的一个规范;那么在这一切之中呢,隐含着一个什么,它是不属于任何规范的。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是在它显现的时候,这一切规范就都瓦解了;无论革命、爱情还是灵感,都会成为它显现的形式。在它到来的时候不是我们做什么,而是我们没有选择就是做,我们有可能做一切;在这个时候,生死就都无所谓了,那其它,当然就更不是阻碍了;这时就是到了最高的自由境界。
但是危险在哪呵?它到来的时候规范土崩瓦解,你精灵附体在无限的自由里;而它却是要离开的,它离开的时候,你就会回归这个现实;这个时候你怎么才能适应这个生活,你由一个无限的灵动一瞬间又成了这么一个东西,你适应不了,这个时候你会发疯。这首诗呢,整个表现的可以说就是这样一个冲突。灵离去的时候,世界入侵你的思想,之后它便通过你的思想统治你。世界从来不是拿绳子绑着你能统治你的,但是世界会以各种思想,包括关于人的思想、关于自由的思想,让你遭受它的统治。德国也有这样的话,说“自由是自由的枷锁”。
这个《滴的里滴》,“滴的里滴”这不能算语言,就是这么个声音。它是个魔鬼的精灵,它被装到一个瓶子里了,它想出来,就跟孙悟空想从镲里跑出来一样,他一会儿放大自己,一会儿缩小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呢,语言的和现实的场景都给破坏了。这个挣扎一直挣扎到疲倦:“滴——”这个声音疲倦的时候呢,希望也就放弃了;这时忽然呢,他知道了这个挣扎本身就是世界的一部分,而他呢,其实不必挣扎,因为它跟这个世界原来是没有关系的——他就没有在那个瓶子里。
我真正在梦里听到这个声音:“整个下午都是风季/你是水池中唯一跃出的水滴/一滴”——这时候这个“滴的里滴”在这句话之下,一下就安静下来,成为了一滴水,它找到了自己的形式,魂也就附体了,从而也就一下安宁了下来。
这时候世界便远离了,原来那不可征服的,跟你搅作一团的乱七八糟的世界中的观念都脱开了你,变成了什么呢?——盘子讲话:盘子盘子盘子——我就听见国家还在那讲话:国家国家国家;艺术讲着艺术,诗人喋喋不休着诗人,市场唠叨着市场,都是一样;而你呢,是水池中唯一跃出的水滴,你舒一口气——你并不在里边;——门开着,门在轻轻摇晃——你仍然始终面临着未知。
从你的这个《滴的里滴》看,你的这种“跟自己没关系”的想法,咱们能不能说是对世界的一种解救?或者本来世界的存在方式就是这样的?请你谈谈。
第五部分:与光同往者永驻与光同往者永驻(9)
我觉得这个世界有一个混淆,这个混淆就是人的欲望、期望、幻想和现实的混淆。人企图改造世界,以使它符合自己的愿望,这实在是个荒诞的想法。我是曾经陷在过这个想法中间的。
当人发现自己不能对抗世界的时候,他要寻找所谓思想来支持自己;那么人又把自己交给了思想;可是在我的感觉里,这可真是前门驱狼,后门进虎,你是靠山山崩,靠水水流。
但是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何处来的?你为什么要依靠这些东西?这也是我曾经的思想全过程;当我问这句话的时候——你在干什么?西方的艾略特说了:“我们不知道我们要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要什么。”但是你要什么?你是什么?——你为什么要绕这个圈子?为什么要“盘子盘子盘子”个没完?
外国人想或者有的人想,我不转这个圈儿我就不是人啦!——“我思故我在”呀!
而恰恰是你思你就不在。人根本不是靠思想成为生命的,一个自由的感知的生命是无所谓思不思的,他本来就是如此。
人本来就是这样,世界本来就是那样,各有各的显现,你把这两者掺合在一起,那就是天下大乱。
这世界本来是没有规则的,现在它有了规则,就显得很怪;是吧?
而且它这个规则是机器的规则,是用一个杆取物的规则。用杆可以将果子从树上打下来,但是用杆你不能取下梦想。这完全是两件事情。可是它还是把做一个小事的方法扩大成了普世真理,用杆取得一个苹果的时候,它就以为用杆可以取到一切了。
在中国哲学中,“道”和“术”历来是两码事。“术”是有个具体目的的,是做一件具体事情的办法;“道”则是没有目的的,是无处不在的。而现在的世界规则无异于以“术”求“道”,那它没有能实现的。我刚才说到的艾略特他为什么要绕那个圈儿呢?目的何在?目的在人上,原因也在人上,他也是在以“术”求“道”,所以永远只有原地绕下去。人同万物一样,恰恰是没有目的的。只要你弄出了目的,人的自然性就受到损坏;人类史以来人弄出的目的多啦,人也就变成了种种非人的样子。
淡若海,漂无所止。人本来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这样的。要说目的,这就正在目的上,哪里还要乱找什么目的?“官知止,神欲行”,你什么时候丢掉了这个目的的想法了,你什么时候就自由了,就发现人生了,就获得一切了,就知道你是什么——你现在就是,和你要什么——你已经有了。
很多中外作家都以不同形式把社会作为一种人生形式来反思,像金特格拉斯、卡夫卡,也都是更多地把人性放在社会性上去认识,白桦《苦恋》人在社会环境里,然后就问道“我爱国家,国家爱不爱我”,还有“寻根”、“寻找本源”,它也还是把人放在社会里,不管是多么原始的社会也还是社会;可是你刚才讲的好像是将人性脱离开社会性去感觉去考虑的?
这谬误的关键就在这儿了——人性是什么?他在寻求的其实是人的自然性、人的真性情,可是他在社会中寻求,那么这个寻求本身就出了偏差。人的自然性怎么可能不同社会冲突呢?或者说社会怎么会放任人的自然性呢?那社会不就不成其为社会,不就解体回归自然了吗?实际上这些寻求、考察人性的想法都是你住在城里的想法,都是人与人之间,为了找到一个两全的生活方式,而自欺出来的。你要真心地想找回你自己、你的自然面貌,你就不会在社会中找;你要是离不开社会,你就不必抱怨人性遭受压抑扭曲,你就别去找所谓完整的人性,因为那是徒劳的。
我离开了中国到海岛上去了;中国是什么?中国对于我来说就成为这么一片柔和的诗的声音,就是这么一个《红楼梦》的梦想,它不是那么一个规则了。
像西方吧,他永远把人和社会都放得很大;但是中国古代不是这样的。在中国古代,社会是我们要去的一个地方,一个作戏的地方,一个吃饭的地方,我们就是在那儿做件事,衣食住行,做完了以后,你还是你。你可别给闹错了,你别以为吃了饭了就成了饭碗了是吧?做了工了你就成机器了;不是这么回事;人,那个你,那个灵动,依旧是无边无际而且同自然吻合无隙的。所以李白为什么说,他问一个人话,那人“笑而不答心自闲”呢?就是因为这“别有天地非人间”。
人类为什么痛苦?就因为中国人失去了这个自然,外国人他是失去了他的神灵。他就成了蜥蜴的尾巴,他就跳,这现代主义你看他跳得欢,跳到“后现代”他就没劲儿了,就变成行尸走肉,成了“你物化我也物化”,咱们不就不冲突了吗?这时候这个被切下来乱跳过的尾巴就死了。可是你看那个壁虎④本身,它可以动可以不动,它是生命的全部。我觉得一个完整的人,就是一个完整的壁虎,我的尾巴可以伸在社会里边,但是我的本身却依旧是自在的。
我在一首诗里这样说:“我们努力着,好像只是为了拉紧绳索”——所有解脱异化的努力本身就是异化的继续,你怎么能用这道绳索拴住你,把你给拽出去而不依凭绳索呢?人进入了社会以后,便被社会的观念淹没,在社会观念的指使下去找人自己,结果是怎么找也不能找到。本来这件事非常简单,你就是你的自然本身,你就是你的自然,你根本不用去找,只要你放开所有的社会观念,你就是完全的你自己了;你怎么会被异化呢?你抓着社会观念不放,这就是异化的实质。你只须松开你的手,你便从异化中出来了,这是多么简单的事情,用得着写一卷一卷的著作吗?
第五部分:与光同往者永驻与光同往者永驻(10)
有一阵,我画画儿,画着画着也没有本来的那种感觉了,就比较苦闷。这时候,我忽然在早起时听见一句话:“你怎么会以为你是人呢?”是啊,“人”是一个社会的观念,谁告诉你你是“人”的?你怎么就信了呢?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怀疑:老师教导我这些是为了什么?社会说我是人,显然不是为了让我保有新鲜的自然的生命,而是为了让我遵循社会中“人”的所有规则,成为社会的一部分,忘记自然的生命。
现在的中国人睁着迷茫而充满期待的双眼,追随着西方的脚步,凡西方试过的它都恨不得再试一遍;可它毕竟不是西方,它自己清楚它要走到哪里去吗?你作为不去评论社会的人你怎么看?
我觉得社会所以是盲目的,是因为人只相信眼睛看得见的那点东西,跟着就走;这就难说走到哪里去了;反正走不到神那里去;因为神不是这么用眼睛看就能看见的,于是也就不是人信的,当然也就不是人能抵达的了。
我写过一个“联儿”叫“与光同往者永驻;与物同驻者俱往——互为像”——就好比你坐地铁,你上了地铁列车,和光一起走,这个时候呢,你就一直停在光里了;你从地铁列车上下来了,你就只有看着列车就那么走了,光就没有了。
实际上这光一刹那一刹那一直在人间闪耀,灵感、革命、爱情,一直闪耀;但是人呢,他要把这光变成物,他要和物在一起。我写诗也有这样的情形,灵感到来的时候,一片光明,它并没有让我拿笔在纸上写字,可是我忽然想,呵,把它写成一首诗多好;这时候我就是在把这光变成物留下来,就是在把一只飞翔的鸟收进博物馆作标本。
而人真正爱的,真正向往的并不是这些留了下来的失去了生命的物,而是鸟在天空自由飞翔的愉快,春天到达的地方永远有花朵的心境,是这样的永恒的生机。可惜人真正爱的他并不能看见,他就要抓住这个一闪即逝,让它成为自己一直看得见的一个虚假的“永远”留在地上。就像耶和华见证人说的:“你在地上的乐园里永远生活。”——在我看,这真是大大的不敬,如果说人还有一个同自然的关系的话。
这诗人和哲人凑在一块儿就比较麻烦,你怎么看?
在西方可能比较麻烦,因为一个是从感觉出发,一个是从形而上的理念出发的。但是我觉得在真正的境界里,是没有矛盾的。我觉得爱因斯坦看这个世界是属于诗的,和老子看那个东西非常像。他们都知道这个可视的世界是一个幻像,而穿过这个幻像呢,他们都看到了这个世界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那个美妙的存在,这时候他们有一种喜悦,就跟但丁升到上边,他看所有的星球被爱的手推动一样,运行是这样的无所不在,奇异完美。
你所恐惧所愤怒的是什么呢?是因为在这个运行中间你要灭亡。你既然诞生了为什么不能灭亡呢?你如果是这整个的变化过程的话,你就会像如来看悟空翻跟头一样,看着你的生灭微微一笑,你可以随时想起你和宇宙本是一体的。这个时候你就不会恐惧了。庄子说了半天,它并不是一个宽心丸,他是感觉到了这整个变化的这一部分的。他同时(磁带完)
1992年11月25日
德国
(编者据录音整理)
第五部分:与光同往者永驻筑一个小城(1)
筑一个小城
——栗子采访
栗子:顾城你好。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作为朦胧诗人,很多年轻人都知道你,读过你的诗。你和你的诗曾经给人许多幻想,那么在朦胧诗出现以前你的生活状况如何?听说前几年你到了欧洲,后来又去了新西兰,新西兰使每个人感觉都非常遥远,你怎么会选择了那儿,又是怎么进行创作和生活的呢?
顾城:我的生活整个来说比较复杂,大概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在学校、工作或者说是在社会中;一部分是在荒凉的地方,也就是在自然中间。
我觉得后一部分对于我是重要的。
我大约只上了五年学,在文化革命的时候去农村放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