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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知道,大旋的心中记得说书的瞎子,到死也不会忘记了。
胡子舍不得打。她们睡得多好看,明天可就不出去了。
——可是明天呢?
明天的大旋拴在坡地拴在树上拴在河边了,她带着孩子跳到河里摸泥鳅,末了烧熟泥鳅就挖泥巴。堆成两个泥人,大旋说:
“这个小的是盼盼!”
“这个大的是妈妈!”
于是大旋,孩子与泥人四个躺下望天上的云,河风一片一片地吹来了,河的那岸,胡子找寻得疲乏了,也躺下在树下歇憩着呼噜开了。
终于有一天。
胡子扛着蓑衣回来看见茅屋烧成一堆火了,木镇上的男人、女人围着茅屋愤怒了。
“胡子,去打她!”
“把她扯了吧,她让你没了家!”
胡子望见火,魂魄都吓丢了,双手捶打着头坐在捶布石上像是睡去了。茅屋的顶上起了烟雾,大旋抽了孩子一根头发,盼盼扯了妇女一根头发,两个人比着竟突然悟出妇女的短了,孩子的长了!
那是从前了。
从前的事,跟今天没什么关系了。
婆婆的眼昏昏茫茫,望见那一大片红麻杆地。
她说几多年几多年过去,再也不见那样刮的旋风了,后来胡子就死了,死的那天,大旋还在红麻杆地里剥麻,她看见胡子的最后一个魂魄飞着,慢吞吞委屈着走了。
那一年,大旋和孩子都痛了。
那一年的冬天,没有下雪,他们用红麻杆苫了间小瓦屋,屋当头画了像,胡子就没黑没白地蹲在黑画框里,皱皱巴巴看着木镇的一片世界了。
(木镇上是否有过土地庙呢,年纪老了头脑就昏,记不清了,婆婆说,老奶奶整日整日没事干,总是爱缠瞎话了,她絮囔着,缠瞎话也很有意思呢。)
。。
第37章 泥之河
我的家乡木镇在鲁西河滩农村。
村街的身后贴着那条瘦瘦的泥之河。夹岸上委委屈屈地长满了芜菁、荨麻、扭榆、桑椹和肥硕的车前子……近旁密密的是团结一处挤着流水的蒲苇,茎叶交斛,孵出沁凉。早春抑或冬末的那些日子,泥之河却又是银灰的空阔、静谧,几艘苇垛,散泊在泥之河的边沿,尚未飞净的芦絮,银色的,泛出分神的白光,只等风来,似要擎把小伞四散着遁去。偶尔,有一只刺猬于黄昏的时候,来到岸边饮水,那张惶翘曲的须眉,会使人觉得泥之河是有着生命的灵性了。春二三月,细雨点亮了人的眼仁,苇箭子像是蓬生的小塔,一层层拱起隔年的腐叶,这时新的蔬菜尚未就市,茅屋土墙上挂着辣萝卜的叶子也炒尽了,人们这才记起小石桌的饭碟上该排出嫩苇笋了。没有在乡间度过漫长冬天的人,是很难体味到笋尖萌出地皮的心情的,盐渍的蕨苔和灰灰菜爬上桌的时候,泥之河就吮足了春水,接着桃花汛就要来了。
那时节,泥之河上的大石磨子也就呜呜地响了……
其实声音很小,勉强能听得到,晚上,泥之河腰眼上那盏红红的灯点了,人们就可以清楚地记得,屋外磨坊的那个异常巨大的圆轮子是如何忧郁地转动的,石头磨子又是如何发出鸣响的,洁白的豆浆从磨盘缝隙里溢出来,淡淡的豆香乳汁似的一周周流到桶里。
谷谷就住在大石磨子坊里,她不会生养孩子,早些年被婆家人遣回来,木镇上父母早殁了,兄弟媳妇又唬着不让她归家。
谷谷的别名叫遗腹女。
娘怀她的时候,改嫁给木镇东街杀猪的李二,那年李二才二十五岁,长得标致,猪也杀得漂亮,正值当年。在乡下,杀猪剃头被看成下贱活,屠夫的儿子彩礼要比人家厚,否则就没有人嫁。所以本钱小的,往往寻些寡妇、瞎拐及生理不健全者。
谷谷七岁那年的冬天,帮李二在水锅上剐猪头的毛,脚没站稳,身子一斜闪进了锅里,当时连声都没哭出来,就晕死了。下面,麻杆在灶底轰轰地烧着,李二捋起袄袖子,出手把谷谷从水锅里拎出,搭在碌碡上,脸也没回,把猪送到年集的市上,去卖。
李二的胳膊蜕了一层皮。
那年年根,谷谷的娘生弟弟时难产,没救住。
秋天过去,闲暇就悄悄地来到镇上。一捆一捆的蒲苇,码成老高老高的垛,这时候,苇垛的旁边就竖起几个窝棚,腐草的浓香,像酒从泥之河上袅过,使秋的空气有了诱惑力。
谁知道,泥之河要冬眠了,木镇要歇息了,高高的星光下,沉默的苇垛又要发生新的又是古老的故事了。
谷谷回到木镇,木镇的人不愿理她,兄弟媳妇怕她的晦气扑了宅基,撵她,谷谷只有和大石磨子说话。
舂米了,磨面了,人们就站在远处喊谷谷,磨净了谷谷就怯怯地送出来。常有些孩子背着大人到苇棵里掏鸟嘎子,乏了,就来这里看大石磨子玩,谷谷便从沙锅里掏出些炒豆来哄孩子。
孩子问:“你有孩子么?”
谷谷就念叨:“会有孩子的……”
谷谷躲在碾房里,一点睡意也没有,于是想黄昏的事情。
那时候,丑丑来舂米,没站在碾坊外使劲地唤谷谷,便硬硬地推门进来了。坐在木墩子上,默默地抽了一阵子烟,末了,把舂的米留下,说声“你过吧”就径直走开了。
谷谷小时候和丑丑一起到泥之河割猪草,有一次还偷了猪油,搓根捻子放在蹄甲里当烛点。那夜里,丑丑蹲在河里摸泥鳅,谷谷在岸上耀着火蹄甲。那时候多好,那时候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大石磨子对月亮的憧憬。只有泥之河对苇垛的憧憬。
丑丑说:“谷谷,你长大了做我的小媳妇吧!”
“做你的小媳妇呗!”
用苇条子串了泥鳅,到了镇口,丑丑说我要走了。谷谷说你走吧,长大了等我,要守住那个遥远的秘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有一个强壮的影子来到碾房,从门缝里钻进去,一把挽住谷谷。
“谷谷——”
谷谷怔了,脸色月白,然后坐起来,说:“回去吧,我困了!”
丑丑一把捏住她,越捏越紧,声音枯涩地说:“还记得吧?”
他们几乎同时看见了那个泥之河的夜晚,岸上有个小女孩耀着火蹄甲……
这夜,谷谷哭了,把汗都流出来了。
“噢——噢——”那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浑浊的泥之河上萦荡。
又是谁家的孩子魂丢了,房背上传来了笤帚噗噗敲打簸箕的声音。在皎洁的月光下,苇垛里的少男少女们醒了,大家都仄起耳谛听着什么。
霜下泥之河汩汩地流着,每夜每夜,一些蹒跚的老人在这里,在欲明未明的时分,常常执拗地寻找着过去的影子。他们忆起了情人脑门上茸茸的芦絮末,抑或是忆起了无法追补的情感债?
丑丑后来再没到碾房来过。
谷谷守着大石磨子,窗外有个月亮。
慢慢地,人们都听不到石磨子呜呜唱歌了。磨坊外泥之河的冰窟窿上吊了一个筐,随时都有鱼跳在里面,谷谷觉得身子不舒服,软塌塌的,没劲。筐里的鱼也有几天没收获了。过年时,谷谷在雪地里想找青毛杏吃,夜里,孩子又举着火蹄甲耀,谷谷也打不起兴致。
谷谷的肚子渐渐凸起来了。
茅檐下挂着的萝卜叶渐渐少了,泥滩上便有了紫色的圆茎,银黄色鸟爪式蜷握着的叶芽,大人们告诉孩子,又是苇笋蕨苔的季节了。
采上一束,放在水盆里泡上几天,去掉青腥味,切碎,拌上酱和小葱,那便是乡间无尚的美味了。
春天又来了,木镇前街上的丑丑从四川领来个媳妇,婆婆都说那娘们开过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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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老水河
鲁西黄壤平原上有好多的河,亦有好多的潭。
儿时的村后就委委屈屈地挤压着一片水,很深,很阔。不晓经过几多岁月,这片水成了一条河,清粼粼地在那里舒展咏唱,也就有了涛声,有了走船人悠远苍邈的号子,有了离岸不远的地方,看滩人夜里燃的一堆篝火。看滩人的房子,远远地了去,恰像在江湖上行走负重吃水很深的小窄船,昼昼夜夜泊在那儿。夏后秋初,小而白的菱花开得零零落落,并不招眼,灰银的小鱼便窜起水波去咬,形体上极写意,也只是咬咬而已,秋末里照例会有满船的菱角收获,菱香照例也染了采菱人的手臂和眉发。
我在八九岁时,时常在夏天同一撮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到那里摸河蚌,每当太阳将落,不知谁在喊“鬼来啦!”吓得往岸上爬,回头望望河里的黄昏的颜色,浑身就生出许多冷疙瘩,惊慌慌对着河岸的一间瓦屋一齐恐恐地喊:
“看河三——”
看河三就出来,站在门外,眯起眼,手里捻着个竹笛,光葫芦头,对我们笑。
夕阳的余光里,看河三光亮的脑壳就成了胭脂色戳在那里,浮着一片光晕。
我们就忘记了怕。
那河叫老水河,老水河的腰眼上有个二亩大小的土方子。方子上种了树,一色稀稀拉拉的杨树林子,林子里有一间小瓦屋,看河三就住在那小瓦屋里。
看河三的瓦屋后耸有一株很老的杨树,树身都空空的了,飞来好多花喜鹊嘎嘎嘎叫,几十只,来了,又走了,那棵树上是不肯做窝巢的了,也不肯拿嘴去啄那灿灿的叶子,灿灿的叶子留下来,一到夜间就拍掌叫,常有火亮飞起飞落,一明一灭,村上的人就说,老水河要船翻淹人了。
这一天里(总是在黄昏),看河三就把杨树叶子一串串穿起来,聚在一垛,到了夜里,他就点起了这样一堆火。就这些景景儿,一条老水河,一个看河佬,一座白杨林中的小瓦屋,还有一堆在夜中亮了眼瞳的篝火。
村上人讲,看河三年轻时住过庙,不过是个俗家弟子,他在耍铁笛的紫竹和尚左右陪过几年。一年,做水陆法会,演奏梵乐,乐器里有一管小孩手臂粗的铁笛,吹者就是紫竹和尚,等散了水陆法会,看河三就到了寺里,要求做俗家弟子。
但是,看河三跟紫竹和尚七年左右,吹的还是一管竹笛。
不过,看河三的竹笛吹得也生动。月白风清之时,那笛声飘飘洒洒地过来,就有好浓的一段情韵。
到了七月十五,鬼节,老水河上最是热闹莫过,无数人涉水过来,挤挤挨挨站在岸上看放河灯,看河三的笛子,就格外嘹亮,没有什么缘由,他情愿卖口力气。
那时节,人们把大大小小的灯烛放在轻浮的木板上,一个木板,一盏河灯,和着满天的星月一起沿老水河缓缓漂下。
一年只一次放河灯,一年只一次,看河三的笛声顺着河漂下去。
然后,看河三就怀恋着又一次放河灯。
一年冬天,奇冷,老水河冷得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屋檐上挂一线尺把长的冰凌,看河三也蹙在小瓦屋里,但他晚上,就在土方子上点上一堆篝火。
人问,烧一堆火就有用么?
看河三说,走船的人照着火亮过来,天冷,远远的一堆火,看上去就暖和啦。
雪悄落无声,黑夜里的世界白茫茫一片。雪从烂窗棂和破衣袄之间钻进看河三的脖颈,凉凉的痒人。他喜欢这寂静的雪夜,这白色的雪夜只属于他一个人,只听得见他一个人发出的声音,晓得只他醒着,世人皆睡唯他独醒,笛声飘洒,几多清脆,然而他同时感到了孤独。倘在平时或能在河滩上遇到一个人,站住搭两句话讲。现在只他一个,孤零零的。雪片老是冷冷地落进他的颈根里,天气真是冷,看看那堆火弱下去,看河三就又从小瓦屋抱一些柴禾。远远地看见河滩里,像是有个人蜷缩在那里。
“岸上有人么……”声音飘飘扬扬。
那黑黑的一堆动了动,给看河三的感觉,就像是被捆住了手脚在挣扎一样。他跌跌撞撞跑过去,河结冰了,船冻住了,他一脚一脚地迫近那小船。
“火,火……”
他在小船里,帮那人把破棉袄的雪刮下来,看河三就活生生刮出一个女人。女人冻得抖抖瑟瑟,只往他怀里拱,看河三慌得手脚无措,把女人紧紧搂住,看河三的冬季就成了一个童话。
天亮了,雪停了。看河三跌跌地爬出小瓦屋,在土方子上堆起了雪人,一个又一个。他出了一身汗,直起腰往村上望,呀,庄上很多人家的门口,也都堆起了雪人。他是第一个堆的呐,于是就仰起脸喊:
“你看哪……”那女人就伸出脖子来……他把篝火的炭末描上雪人的眉。她笑了,笑容同雪一样苍白。他说:“以后每年落雪的时候,我就给你堆一个。”然而,那女人只看到这一个,她合上眼睛对他说:“再堆一个……”
看河三的一篇童话终结了,他还是活在小瓦屋里。到了第二年冬天,失眠的老祖父从看河三的笛声里听出了看河三的心事。天气沉得不落雨也不落雪,也不出太阳,任阴阴地冷。看河三觉得骨头里冷,他等落雪等得心焦。
夜里雪终于落下,悄悄地像是不让人知晓,在人的梦外落着,那时祖父就说:“紫竹和尚走啦,现在算起来,笛子就看河三吹得好……”忽然我钻出被窝,摇摇老祖父:“爷爷,你听!”等爷爷仄起耳朵,竟没有了笛声,那夜雪住了,就有好好的月光,那夜里看河三死了……
只是几天以后,人们才把他从小瓦屋里抬出来,他像是眠熟了似的,脸上挂着一丝笑迹,抑许看河三看见了季节里堆满了雪人?抑许什么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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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铁笛
紫竹和尚吹得一手好笛子。
他的笛是一管黑乌黑乌的铁笛,这笛子颇重,很沉实,村里的人几乎都试过这管笛子,总是涨得面如黑酱,耳轮上吐出一根两根的青筋,也才旋出几声呜呜的空响。
但紫竹和尚好力气,他极洒脱地用三个指头捏起铁笛,两手一旋,就贴到嘴边,吸一口气,轻轻一吐,那里面就发一声震天般的响声直扑人的心灵,不是婉约,不是滋润,是一阵震撼。三更月白,没有紫竹和尚的笛声,即使平素,你也绝见不得紫竹和尚与村子的人聚在一起。
紫竹和尚是一个孤独者,越是月黑风高夜,越能闻到他的笛声,那时你觉得像是末世,一切都是晦暗不明,连夜色都在堵塞,星子隐去,犬吠消行,接着,却是铁笛慷慨悲凉,恰如朔风古道,或是一个闪电撕破那黑暗……
仿佛紫竹和尚永远只和晦暗做伴,他只住在笛声里,你会感到黑分五彩,暗有五重。紫竹和尚面对的是无边的黑暗。
也许就因了这样孤独的魂灵,紫竹和尚把家筑在老水河边,房子在一片高地上,房后就是老水河,有鱼,有鳖,有水草,那河水从茫远的地方来到茫远地方去,他的门上有春节贴的对联,只剩半幅:一花一世界。我们觉得好玩。
老水河的鱼鳖和河蚌最多。摸河蚌,一下水,伸一手,摸一把,一会岸上就是一片,那河里鳖多,一当它咬着手指,人说,等星星出来才会松口。所以常到太阳要去,谁喊一声“老鳖咬手啦!”于是吓得只往岸上爬,回头一看,老水河里有无数的水草柔了腰扭来扭去,也就信了,说不定老鳖就用眼睛盯着,其时,紫竹和尚却在远处看着,盯着这里笑。
“小鸡嘎,贡两个河蚌。”
于是我们便选择了河蚌好好放在河边,在紫竹和尚低头捡拾的时候,孩子们常是用手指摸一下他头上的两排戒疤,光光的头皮上,白白的,圆圆的十二个。
那时我们就看紫竹和尚顺手把河蚌扔回他的小屋。
紫竹和尚是有点怪异的,夏日里老水河蚊子多,他在门前卧一绳床,袒着腹背,尽情让蚊子伏在上面,黑黑的,遇到人,人就问:
“紫竹,养蚊子?”
“养蚊子。”
人一近些,紫竹的身边便轰地一声腾起一片紫雾,紫竹头稍稍蠕动,又合眼睡去,道“善也,善也”。
紫竹不是村上的人,多年前,村里有一寺庙,唤“果因寺”,寺里有十几位和尚,紫竹是十几位中的一个,紫竹的师父不让紫竹念经,紫竹的师父让他吹笛子,先是苇笛,尔后竹笛,每天四更时分,紫竹便盘腿殿上,不用念经,不用叩头烧香,只是吹笛,头上顶着一个精瓷白碗,碗里有水,如滚如沸,却不溅出碗外。
后来换铁笛,头上依是顶着一只精瓷白碗,碗里有水,如沸如漾,不洒不淅。
土改时,果因寺扒掉,贫民队让和尚还俗,把和尚和地主的闺女媳妇搭配,也是吹吹打打,迎进新房,紫竹摊派的是村里地主李朝栋的二房,迎亲的那晚,紫竹和尚碎了自己的睾丸。
那夜,紫竹和尚的铁笛殊是悲凉,仿佛一时风黑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