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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流三部曲秋-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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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让我抬罢。”苏福不声不响跟了上来。觉新只是摇摇头,不回答一个字。这是他们对这个小妹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这个孤寂的小妹妹,她需要他们的爱护,然而他们并没有把适当的爱给她,他们撇下她,让她一个人孤寂地走上毁灭的路。她寂宽地生,寂寞地死,在这十五岁的年纪,她象一朵未到开花时候就被暴风雨打落了的花苞。

  他们默默地继续走着。淑贞的身子在他们的手里变得更沉重了。这是爱的工作。这也是痛苦的工作。这个柔软的瘦小了的身子忽然变成了铁块一般的东西。它不仅沉重地压住他们的手,它还象铁石一样地压在他们的心上。头上是一个广阔的黑暗的天空,后面跟随着一大群摇晃的咕哝着的黑影。他们能够把这个心上的重压推到什么地方去?一个怨愤不平的声音在觉民的心里叫着:“为什么我们都活着,大家都活着,偏偏该你一个人死?为什么大家要逼着你走那一条路?你从来没有伤害过一个人!”但是如今一切都是多余的了。她的带血的小嘴连一个字、一个诉苦的声音也吐不出来了。他看看天,天仍然是广阔的,黑暗的,满天的星子也增加不了多少光辉。北斗七星永远指着北方,北极星依然那样地明亮。它们是见过了千千万万年的人世的,它们现在也不能够给他一个回答。这是一个黑暗的、绝望的时刻。不过没有人注意到觉民的可怕的面容。

  他们进了淑贞的房间。春兰已经把灯点燃了。房里没有一点改变。书桌上还放着淑贞的未做完的针黹。五房的女佣胡嫂先去取下淑贞床上的帐子。文德和高忠便松开手站在一边,帮忙觉新和觉民把淑贞的尸首放到床上去。淑贞的头静静地压在那个雪白的枕头上。觉民拉了一幅薄被盖住她的身子。觉新还摸出一方手帕,替她揩去脸上的水迹的血迹。她仿佛还是在睡梦里似的,她做的一定是凄楚的梦。他们刚刚离开,沈氏马上疯狂地扑过去。她拉开薄被,俯在淑贞的又冷又湿的身上,小女孩似地大声哭起来。春兰跪倒在床前,把头埋在淑贞的脚边,伤心地哭着。

  一屋子都是人。但是大声哭着的人除了这主仆两个外,还有刚刚跑进来的喜儿。觉民看见觉新站在书桌前不想出去,便过去拉拉觉新的袖子,低声说:“我们走罢。”

  他们走出来,刚走下石级,厨子的下手便过来对觉新说:“大少爷,火房在等赏钱。请大少爷转回五太太一声。”

  觉新皱了皱眉头。他看见火夫也站在淑贞房间的窗下,便短短地答道:“你到我屋里头去拿!”他也不回转身去见沈氏,便跟着觉民匆匆地往对面那条过道走去。

  他们到了房门口,看见厨子的下手和火夫都跟在后面,觉新吩咐一句:“你们就等在这儿,”他同觉民揭起门帘进去了。

  琴、芸、淑华正在房里讲话,绮霞和翠环站在旁边听着。翠环看见觉新,便说:“大少爷,我在这儿等你,三老爷请你去。”

  觉新应了一声,却先往内房走去。他在里面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包当五角的银币。他打开纸包,抓了一大把银币,拿着走到房门口。掀开门帘,递了两个给厨子的下手,又递了十个给火夫,看见他们高兴地道谢着走了,他才走回房里。

  “大哥,怎么该你给赏钱?”淑华惊讶地问道,她的眼圈还是红的。

  “这不是一样的?我何必又去麻烦五婶?横竖是为着四妹。我为着她也就只能够做这点点小事情……”觉新没有把话说完,眼泪又掉了下来。

  琴和芸还在听觉民讲话。翠环关心地望着觉新,柔声说:“大少爷,等我打盆水来,你洗过手再走罢。”

  “好,”觉新无可奈何地点头说。他觉得心里稍微好过一点。他又同琴、芸两人说了好几句话。

  翠环端了脸盆出去,不久就打了脸水回来。觉新揩了脸,又洗了手,然后和翠环一起走出去。

  “大哥今晚上也受够打击了,”觉民看见门帘掩盖了觉新的背影,低声对琴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幸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地一齐来?偏偏都挤在一个晚上!”淑华烦躁地插嘴道。

  “不过你倒好,你的事情成功了,”琴安慰淑华道。她其实是在安慰自己,因为只有提起这件事,她才看见希望,才可以驱散哀愁。

  “我固然成功了,不过四妹——。我们为什么不能够早给她想个法子?”淑华痛苦地、悔恨地说。她昂起头,伸了一只手到背后去拉过辫子来用力扯着。

  别人只能够回答她一阵沉默。玻璃窗外阶下蟋蟀叫得更响了。是那样凄切的哀歌。在雕花格子窗外面,从淑贞的房里送过来沈氏的疯狂似的哭诉。只有这么短的时间!一切都改变了。他们仍然坐在这个房间里,他们仿佛就做了一个梦。

  “五爸真岂有此理!他晓得四妹跳井,不但不来料理四妹的事情,反而跑到小公馆去了。这种人也配做父亲!”觉民忽然愤慨地说。他的心里充满了憎恨。

  “五舅母也可怜。现在既是这样,当初又为什么要折磨四表妹?”琴的脑子里装满着沈氏的哭声,所以她回答的和觉民的话并不相干。

  “我想到四表妹,她今天下午还说起她月底过生,要请我来吃面,”芸凄凉地说着,她的眼圈一红,又是泪光莹莹了。

  “我们现在到那边去看看她也好,这是最后的一面了,”琴悲声说着,就站起来。

  “那么我们立刻就去,”淑华也站起来说。

  “棺材要天亮后才会进来。你们去看看她也好,现在多半在给她衣服了,”觉民温和地对她们说。

  不过他仍然留在房里,并不伴着那三个少女出去。 

一具小小的棺材装下了淑贞的有着那么多哀愁的身体。一个寂寞的行列把棺材送到城外一所古庙里去。这所庙宇对觉新、琴和淑华都不是陌生的。钱梅芬的灵枢两年前曾经寄殡在这里。现在又轮到淑贞来作一个住客了。依旧是那种荒凉物景象,依旧是那些断瓦颓垣。阶下的野草还是那样的深。只是大殿的门窗有着修补的痕迹,淑贞的灵柩在一个比较完整的房间里放好了。供桌安好,灵位牌立好,众人依次行了礼。袁成蹲在外面石阶上烧纸钱。沈氏哀痛地俯在棺上大声号哭。淑华、琴、喜儿、春兰也伤心地哭着。

  觉新、觉民两人站在门外阶上看袁成寂寞地烧纸钱。轿夫们围在外面空地上谈笑。他们的笑声从半开着的中门送进来,不调和地夹杂在房里几个女人的哭声中间。火燃得很大,纸灰慢慢地飞起来,在空中飘浮一刻,又往地上落下,有两三片就落在觉新的附近。

  “这跟前年的情形一样,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我好象就在做梦,”觉新怅惘地对觉民说。

  “你又想起梅表姐了,是不是?”觉民同情地低声问道。

  觉新点点头,回答道:“我前天给她上过坟。她死了两年了,冷清清的,没有人管。坟头上草都长满了。”他叹了一口气,忽然仰起头,望着天空,痛苦一说:“为什么总是那些可爱的年轻生命?她们都不该死。为什么死的总是她们?”他的话似乎不是对觉民说的,却是对着天空说的。但是一碧无际的高爽的秋空沉默着,不给他一个回答。

  “这就是因为有那个制度,那些愚昧的人就利用它!”觉民愤激地答道。他看见觉新不作声,也不掉一下头,便又警告地说:“死了的是没有办法了。我们应该想法救那些未死的。其实如果我们早点设法,四妹也不至于这样惨死。”

  觉新惊愕地看看觉民。沈氏还在那里哀号,她声音都哭哑了,喜儿俯着身子在劝她。觉新听见沈氏的哭声,心里更加难过,便对觉民说:“五婶倒也奇怪,四妹死了,她这样伤心。这倒不是假的。她当初只要待四妹好一点……”

  “大概人就是这样,要到自己吃够了苦,才会觉悟,但是可惜又太晚了,”觉民答道。

  觉新不再说话了,他在想觉民这句话的意义。

  袁成把纸钱烧完了。房里哭的人也止了泪。沈氏带着哭声讲话。各事都已完备,现在他们应该动身回家了。沈氏还亲自嘱咐庙里的工人,要他不时在灵前照料,然后才依依不舍地跟着觉新他们走到外面去上轿。

  沈氏跨出大门门槛,忽然含泪地感谢觉新道:“大少爷,真难为你帮忙,全亏你……”她咽住以后的话,却换了悲愤的调子接下去说:“你五爸心肠真狠,贞儿这样惨死,他连看也不来看她一眼。”

  淑贞的头七就在旧历七月底,恰好是淑贞的生日。

  淑贞的灵柩还停在庙里。沈氏差不多天天带了春兰到那里去。也没有人劝阻她。有时喜儿也陪她去。这几天她在家里也很少跟别人讲话。她常常坐在淑贞的房里,翻看淑贞遗下的旧东西。到了庙里,她先拿出她每日带去的新鲜水果或者点心供在桌上,然后俯在棺材上伤心地哭诉一会儿。最后她又小心地照料工人打扫房间,收拾供桌。

  这天是头七,又是淑贞的生日,沈氏请了文殊院的和尚到庙里给淑贞念一天经(经堂就设在大殿上)。她去得早,还邀请了琴、芸和淑华同去。琴和芸都是早一天约好的,她们大清早就到高家来了。觉新和觉民也到庙里去了。就只有这几个人在古庙庆祝淑贞的十五岁的诞辰。但是他们带去的不是欢笑,却是真挚的眼泪和哭声。风吹动灵帷,风吹动供桌上的鲜花,房间里充满了秋天的清新的气息。亲人们的温和的唤声在空中飘荡。然而淑贞已经听不见、看不见这一切了。

  酒菜摆上桌子,满满地摆了一个供桌。觉新斟了酒。和尚们进来上了香。觉新兄妹依次在灵前行了礼。沈氏给淑贞扎了一大堆纸房子、纸箱笼、纸家具等等,都堆在外面大坝子里,这时全烧起来了。它们毕毕剥剥地燃烧,往各处散布纸灰,有些纸灰飞得很高,竟然飘到里面阶上来。轿夫们围着火堆说笑,他们的笑声里面的人也听得见。火愈烧愈大,不到一会儿的工夫,那一大堆东西就只剩了一团黑灰。

  沈氏担心淑贞死后寂寞,还扎了两个纸的婢女来,放在灵前左右两旁陪伴淑贞。两个纸人都是一样的现代装束,脑后还垂着松松的大辫子。沈氏给它们起了名字,就用白纸条写着贴在它们的身上。她对着灵前说:“贞儿,我给你买了两个丫头来了。你好好地使唤她们罢,以后也有两个人陪伴你。”她又念着那两个纸人的名字。

  沈氏看见没有停留的必要了,便吩咐轿夫预备轿子,她还要在家里请觉新兄妹吃早饭。临走的时候她眼泪汪汪地在供桌上花瓶里摘下一朵花插在发髻上,低声祷告:“贞儿,你跟我们回家去罢。”

  但是淑贞永远不会回家了。

  到了家,沈氏吩咐就在淑贞的房里开饭。六个人围坐在一张方桌旁边,没精打采地吃着。没有人想大声说一句话。桌子上也听不见笑声。平日爱说话的沈氏现在也变成了寡言的人。她的脸上不时带着一种木然的表情。她虽是一个殷勤的主人,但是她也不难给那几个年轻客人增加兴致,驱散忧郁,这忧郁是大家从庙里带回来的。

  寂寞的筵席是不会长久的,很快地就到了散席的时候。觉新要到公司里去,觉民要出去找朋友,他们先走了。琴和芸不忍把沈氏撇弃在孤寂和悲哀里,便跟淑华商量,邀请沈氏同到花园里去散心。沈氏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她们一行人走出过道转进花园外门,走到觉新的窗下。井边台阶上正有人在淘井。觉群、觉世两弟兄和觉世的姐姐淑芬都站在台阶上。他们一面看,一面在跟火夫讲话。沈氏马上变了脸色,不愉快地说:“怎么又在淘井?那天不是淘过了吗?”“我去问一声,”淑华道。她便唤:“五弟,你过来!”觉群果然跑过来了。淑华便问道:“你就放学了?怎么不进书房读书?却躲到这儿来看淘井!”

  “我刚才吃过饭,我要一会儿就到书房去,”觉群狡猾地陪笑道,露出了他的牙齿的缺口。

  “我问你,怎么又在淘井?”淑华又问道。

  “妈喊人淘的。妈说爹讲过井里头死了人,水脏得很,上回淘得不干净,不多淘一回,大家吃了水都会害病,”觉群得意地答道。

  “你爹也难得在家,这两天连影子都看不见。他倒有心肠管这些闲事。我们吃的是外面挑进来的河水。哪个吃井水?”沈氏苦涩地说。

  “我们淘米蒸饭用井水,”觉群眨了两下眼睛,笑答道。他听见妹妹淑芬在台阶上唤他,一转身就跑开了。

  沈氏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就慢慢地向前移动脚步。

  她们进了花园,一路上看见不少野草野花。她们走到湖滨,眼前水明如镜,天色青得不见一个斑点。她们(尤其是淑华)觉得心上轻快许多,随便谈起话来,一面走上曲折的石桥,打算穿过湖心亭往对岸去。

  沈氏走进亭子里,才注意到王氏和陈姨太坐在窗前紫檀椅上低声谈话。她只得站住招呼她们一声。琴和芸也向那两个人打了招呼。只有淑华不理睬她们。

  “五弟妹,你今天居然有工夫到花园里头来?真难得!”王氏带着假笑说;接着她又问一句:“四姑娘几时下葬?”

  “多半在下个月初七,地还没有买定,”沈氏皱皱眉头低声答道。

  “五太太,你真是个好母亲,”陈姨太马上接下去说,好象不肯把沈氏轻易放过似的。“其实,我说,四姑娘年纪那样小,又何必东看地西看地,随便在义地上找块地方葬下就是了。既省事,又省钱。”她又望着王氏微笑道:“四太太,你说是不是?”

   “自然罗,”王氏不让沈氏有机会说话,便接下去说,“象现在这种世道,能够省一个钱就算积一点福。我不晓得五弟妹怎样,象我们这一房用度就不小。我真怕这样花下去,漏洞一天多一天,将来补不起来真不得了。所以四老爷(她对陈姨太说)主张把这座公馆卖掉,卖来钱各房分分,也可以贴补贴补……”

  沈氏的注意力一直没有集中。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叽叽喳喳一来,反而把她的脑子更搅乱了。她听见说“卖掉公馆”,便似懂非懂地插嘴说:“把公馆卖掉?”

   “当然!你难道还不晓得?五弟就没有告诉你?”王氏故意做出惊讶的神气说。“这还是五弟说起的。他一连几晚上到我屋里来,就是跟我商量这件事情。其实事情也不难办,就只有三哥会反对。但是哪个会怕他?公馆是大家的。分家就该分个彻底。不分,未必就留给哪个人独吞?”她似乎真的动气了,两个颧骨高高地隆起在她那白粉盖满的脸上。她突然伸手到脑后去,从发髻上拔下那根银针来,好象要用它来刺什么人似的。其实她却慢慢地把针尖放进嘴里去剔牙齿。

  “我们走罢,”淑华在琴的耳边轻轻地说。她一个人先出去了。芸看见淑华悄悄地走出,便也跟着她出去。琴还留在亭子里,她想从王氏她们的谈话里多知道一些新的消息。

  “其实我看,也不必卖掉公馆,大家住在一起也热闹些。究竟是自己的房子。到外面租人家房子住总不大方便,”沈氏悒郁地说。她的眉间隐隐地皱出一个“川”字。她对这个公馆还有点留恋。而且她想起跟着克定搬出去单独过日子,忽然感到了恐怖。

   “五弟妹,你倒说得容易!”王氏不高兴地冷笑道。“你不记得前几天刘升下乡回来怎样说?去年租米收齐,恐怕也只有往年的一半多。今年更差。这几个月到处都在打仗,‘棒客’没有人管,又凶起来了。各县都有。外面还有谣言,说温江的‘棒老二’说过,本年新租他们收八成,佃客收两成,主人家就只有完粮纳税,一个钱都收不到。万一成了真的,你看焦不焦人?你四哥又没有多少积蓄,我们熬不起!比不得你们钱多!卖田现在又卖不起价。不卖房子,我们将来吃什么?再说,公馆这样大,我们一房只有几个人,也住不了这种大地方。白白有个大花园,我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回。况且花园里头总是出凶事,前年鸣凤投过湖,今年四姑娘又跳井。我看花园里头一定有冤鬼。如果长住下去,一定还有凶事。五弟妹,你担当得起吗?不说你担当不起,就是三哥也担当不起!”王氏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威胁沈氏了。

  沈氏又气恼,又痛苦,又有点恐怖。王氏的老鸦叫一般的声音不住地在她的脑子里打转,好象是用一把尖刀在割她的脑子。她受不住,她的脸色变得十分惨白。她也不想保护自己,更没有念头去伤害别人。她只想逃避。她带着恐惧地睁大两只小眼睛,看看王氏,又看看陈姨太。她们正带着轻蔑的眼光打量她。是那样锋利的眼光!她不能够支持下去了。她求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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