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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1期-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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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人,正站在水边,看着她笑。 
  到底不是一条鱼,要从水里走出时,白豆想到了衣服,让站在水边的胡铁给她把放在草地上的衣服拿过来让她穿上。 
  去拿衣服,却没有拿起白豆下水前脱下的衣服。拿起的衣服,是一个刚编织出来的青草的大花环。 
  胡铁说,新娘子要穿新衣服。 
  白豆说,这是什么新衣服? 
  胡铁说,只有你才能穿上这样的新嫁衣。 
  白豆从水中站起来,身上滚落了无数颗水珠。大太阳把每一颗水珠变成了小太阳,无数颗小太阳,像无数颗明亮的眼睛,恋恋不舍地盯着刚用泉水洗过的白豆。 
  戴上了草编花环的白豆,真的像是一个马上要嫁人的新娘了。 
   
  白豆嫁给了胡铁。 
  胡铁娶了白豆。 
  不要说没有同志们参加他们的婚礼,也没有干部给他们当主婚人和证婚人。这个时刻,至少有一万棵树十万只鸟来为他们喝彩。更有月亮为他们主持婚礼。这样的婚礼,除了白豆和胡铁,没有别人可能经历过。 
  一群胡杨树悄悄围过来,搭起了一座没有贴喜字的新房。 
  月亮像一只大灯笼,投下了一片淡淡的红光。 
  胡铁说,老婆。 
  白豆说,老公。 
  胡铁说,行吗? 
  白豆说,行。 
  胡铁说,好吗? 
  白豆说,好。 
  好像没有风,可树叶子全在动。有节奏地在动。树上的鸟儿,被晃醒了,往树下面看,看着看着,鸟儿没有了瞌睡。 
  胡铁说,我想喊。白豆说,我也想喊。胡铁说,我们一起喊。白豆说,一起喊。 
  喊了,不是光用嗓子在喊,是用整个身体在喊。一齐喊,胡铁和白豆一起喊,还有四周的树,也和胡铁和白豆一起喊。 
  每一棵树都听到了他们的喊声。喊声像风一样吹动了树枝树叶。喊声传遍了下野地,传遍了全世界。 
  2 
   
  一堆火。火苗旗子一样飘动着。一只野兔和一只野鸡,在火上流着油。火堆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温暖着。男人赤裸着,女人身上只有一个草的花环。男人坐着,女人躺着,头枕在男人的大腿上。男人用刀子把火上流着油的肉,削下一片,放到女人嘴里。女人嚼着肉,女人说真香。看到了刀,女人问男人在那个里面也让有刀?男人说让他打铁,只要打铁他就会有刀。女人说他给她的刀一直放在她的枕头下面。还说枕着那把刀睡觉睡得踏实。女人又说枕着你的腿睡得更踏实。男人说愿意让她天天枕着他的腿。女人说她也想着能天天枕着他的腿。男人说我不回去了。女人说我也不想让你回去。男人说可我说好了十天以后要回去。女人说你请假了?男人说出来时我写了个请假条放到了铁匠铺的铁砧上。女人说请假条没有用,写了和没写一样。男人说可我说过的话我要说了算数。后来,女人枕着男人的腿睡着了。男人看着女人睡,不时往火堆里添加着枯枝。再后来,男人也睡着了。身子靠到一棵树的树干上。火堆的火一点点小了,只剩了火炭,火炭也一点点暗下去,由红变蓝,又由蓝变成黑了。 
  树林是一个海,靠着树海还有一个海,是沙海。沙海里没有树,只有沙。沙子像水一样流来流去,却不会像水一样,能养出大片的树和草来。男人和女人从一个沙丘上往下滑,像是冲浪一样。冲到了沙丘下面,涌下来的沙子会把他们埋起来。再从沙子里钻出来,沙子也像水珠一样纷纷坠落。在沙子里滚上几个滚,会发现身上的衣服一下子干净了许多。 
  从胡杨林中的泉水中走出来,沙海的平滩上,像铺着一张床单一样干净又软和。躺上去的人,只要没有病,只要是一男一女,一定要做男女才能做的事,才会觉得和这大自然合为一体。他们正好是一男一女,都很强壮,所有的病还离他们很远,他们没有理由不做他们最应该做的事。同样的事,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心情,做出来的效果,会是那么的不同。不同就好像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白豆说,除了你,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男人。 
  胡铁也说,我也一样,所有我遇过的女人,我全都忘了。 
  一峰野骆驼,看到了他们,走过来。这片沙漠是野骆驼的,它不想让别人来侵占。看到了他们后,又站下了。野骆驼没见过人,可它好像看懂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野骆驼转过身走了。 
  看到野骆驼,白豆说,有野驴,有野马,有野牛,有野狗,好像什么都有野的。却不知道有没有野人。当野人一定很自在,没有谁能管得了。胡铁说,我们现在就是野人。 
  白豆说,真愿意天天当野人。 
  胡铁说,可惜只能当十天。 
  白豆说,我想和你天天都当野人。 
  胡铁说,我也想啊。 
  畜牲能野,人不能野,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管着。不想多野,只野十天,野完十天,还把自己交给别人去管。这也不行,只野到了第七天,一些人就不让胡铁和白豆野了。 
  没有等到第十天,胡铁又回到了监狱。 
  第七天早上,胡铁在胡杨树搭成的屋子里睁开了眼。胡铁看到了身边站着十个男人,他们每一个手里都拿着一支枪,枪口一齐对着他。 
  他没有太意外的表情,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个时刻,在等着他。 
  女人还枕在他的腿上,睡得很沉,没有醒过来。指指女人,胡铁手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下,让十个男人先不要出声,不要惊动了女人,让女人多睡一会儿。 
  男人们没有出声。用不着出声。让一个女人多睡一会儿,并不会影响他们完成这次任务。再说了,这个女人弯曲着身体的姿势,看着一点儿也不难看。 
  白豆的头挪向那个草的花环,动作很轻柔,胡铁不想让女人醒过来,想在女人还睡着时,从她身边离开,让十个男人把他带走。 
  睡惯了枕着胡铁大腿的白豆,在头挨到了草的花环时,还是醒了。 
  看到了十个男人和十杆枪。天已经很明亮了,可这些男人和这些男人的枪,看起来却比黑夜还要黑。 
  白豆没有哭。 
  站起来,走到胡铁跟前,看到胡铁头上和肩膀上,落了几片树叶子。她伸出手来,把树叶子一片片拈去。好像丈夫要出门做客,把丈夫收拾得干净些,让丈夫有面子,自己也有面子。老婆好不好,不要看老婆,看看丈夫身上穿的,就知道老婆是懒,还是不懒。 
  胡铁看看白豆,笑了笑。 
  白豆也笑了笑。 
  拿枪的男人,不明白眼前这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笑。他们实在没有一点理由要笑,可他们偏偏笑了。 
  回到监狱,还让胡铁当铁匠。 
  管教来了。让胡铁打造一副脚镣。脚镣不难打造,一条铁链子把两个铁环子连在一起。不止一次打造过这玩意儿。监狱用得着这东西,管教常让胡铁打造脚镣。 
  只是胡铁没有想到,脚镣打好了,给管教送去,管教不要。管教说,不用给我了,你留下用吧。 
  这倒没有让胡铁想到,不过,管教这么一说,他也马上想到了。他说,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再跑了。 
  管教说,可你已经跑过了。跑过的腿和脚,都得尝尝它的滋味。 
  说也是白说。在这个地方,要想活得好一点,少说话是第一条。胡铁不说了,坐到一个土台上,把自己打造的脚镣给自己钉上。管教说,钉牢一点,别给自己走后门。胡铁钉好了,让管教看,管教看了看,说,还行吧。说完,给了一支烟让胡铁抽。胡铁说不抽。这些天,他一支烟也没有抽,把抽烟的事都忘了。忘了抽烟,也会把抽烟的滋味忘了,没有了滋味,也就不想抽了。能把抽烟的滋味忘了,是因为有另一种滋味,把烟的滋味替代了。 
  用铁链子锁着腿和脚的人,看起来有点不像人,像是一只长着人脸的怪物,两只脚抬不起来,只能在地面上蹭来蹭去,像是在爬,不像在走。每爬一步,铁链子哗啦一响,声音很大,也很亮。好像铁链子正在做着一件让它十分高兴的事。 
  别的人戴铁镣,会疼得乱叫。胡铁戴铁镣,脸上看不到痛。他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才被戴上铁镣的。为这个事戴铁镣,胡铁不后悔,胡铁觉得值。为这个事,别说一副脚镣了,把一座山压到他身上,他也不会求饶。 
  不过,胡铁再一想,他不过做了件天下男人都会做的事,不管看起来多么惊心动魄,其实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别的男人做了这件事,做了就做了,不会有人用枪对着他们,更不会用铁链子像拴野兽一样把他们拴起来。可他做了,就不一样了,这么一想,胡铁还是觉得冤枉。 
  一想到自己被冤枉,心情马上变坏,心情一坏,脸色跟着阴沉下来。人的脸,和天空一样,高兴了,阳光灿烂,不高兴了,马上刮风下雨。 
   
  没有给白豆钉上脚镣,给了白豆一个记大过处分。一个种地的人,只要不犯法,这要算很严厉的惩罚了。不过,这个惩罚,对白豆来说,有和没有是一样的。又不打算入党,又不想当官,记大过有什么用?没用。 
  白豆还是白豆,还是那么鲜活,还是那么光滑。多么毒辣的日头,晒不去她的水分,多么凶恶的风沙,不能给她划出痕印。白豆的肉是什么肉?白豆的血是什么血?好像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又好像和别的女人一样,到底怎么一样了,都可以说得出来,可到底怎么不一样了,就没有人能说得出了。 
  只是大家有点想不通。再想男人,也不能去找个劳改犯啊,下野地的男人没有死绝。就算是下野地的男人死绝了,库屯还有男人啊。新疆大得很,中国大得很,男人也多得很,非要去找一个劳改犯,还跑到野地里胡搞。这样的女人,天下除了白豆,谁还能再找出第二个?肯定找不出。 
   
  明明知道,还故意问白豆。知道问的话里,藏着坏,也不躲开,一样回答。 
  干什么去了? 
  找老公去了。 
  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 
  谁? 
  胡铁。 
  胡铁是谁? 
  是个劳改犯。 
  是不是很凶? 
  喜欢他凶。 
  是不是很猛? 
  喜欢他猛。 
  有多凶? 
  老虎有多凶,他就有多凶。 
  有多猛? 
  豹子有多猛,他就有多猛。 
  咋没有把你咬死? 
  喜欢让他咬,咬得越凶猛,我越快活。 
  让我也来咬咬你吧。 
  你咬不了我。 
  我也是男人,也是老虎是豹子。 
  和他比,你只是条长虫。 
  可他在劳改队,不能让你快活了。 
  只要想想他,我就能快活。 
  白豆真的快活了。 
  头一个月,到了那一天,她发现身体没有流出一点月月都要流出的东西,白豆有点快活。又过了一个月,又到了那一天,还是没有看到那点月月都要见到的东西,白豆就十分快活了。再一个月过去,那一点点东西又没有如期出现,白豆简直快活得要死了。 
  去场部卫生院看病。 
  别人去看病,想把病从身上除掉。白豆去看病,却怕没有病。 
  医生检查完了,不说白豆有病了,只说白豆有喜了。 
  有喜不能不喜,白豆笑了。 
  从医院出来,白豆跑到小卖部,买了一大瓶子醋。白豆不是山西人,白豆是山东人,白豆平常从来不吃醋。可这会儿,白豆是那么地想吃醋。走在路上,忍不住打开瓶盖,仰起头来喝了两大口。像那些酒鬼一样,买了酒后,总是等不到回家,就在半路上喝了起来。 
  还没有走到家,更像是喝多了酒的酒鬼,就站在营地中间操场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要吐什么又吐不出什么的声音很大,老远就能听到。看到白豆这个样子,好多人围过来。下野地是个大集体,大家生活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一样,看到一个人有了点事,总会有好多人来关心你。 
  有人说,白豆,你一个女人,咋喝这么多酒,不怕喝坏了身子骨?有啥不高兴的事,给大家说,大家会帮你的,别用酒来消愁。 
  白豆把头一扬,长发向后甩去。白豆说,谁说我喝了酒?你们的鼻子出毛病了吗?闻不出来吗,这是酒味吗? 
  一闻,果然没有酒味。 
  那你喝什么,能喝得吐啊? 
  我喝的是醋。 
  喝醋也不会吐啊? 
  告诉你们吧,我怀孩子了。 
  噢,是这么个事,白豆怀孩子了。怀的谁的孩子?还用问,是胡铁的。噢,是那个劳改犯的。噢,这么说,白豆能生孩子呀,白豆不是碱包啊。 
  噢了以后,大家也不会再把这个事往心里去,下野地这些日子,最平常不过的事就是女人怀孩子,女人生孩子。就像是从泥土里长出了庄稼,长出了草一样,女人的肚子就是用来生长孩子的。 
  白豆那样的身子,看起来是那么肥沃的一块地,要是不长出点什么,实在也是有点太浪费了。 
  肚子一点点鼓起来,好像嫌鼓得不够高,不够显眼,白豆走路时,身子有点故意向后仰,那样子,大有要把肚子鼓到天上去的劲头。 
  村子里的女人全都这样。 
   
  3 
   
  看到白豆不断鼓起的肚子,只有一个人生气。真生气。恨不得跳起来,把白豆的肚子当气球踩,踩爆了才好。还真做了好几次梦,白豆的肚子鼓着鼓着,一下子爆开了。梦能做,怎么想也行,可看着白豆肚子,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一个人跑回自己屋子里,头对着墙撞。撞得皮破了,流出了血,还不能对别人说,为什么破了,为什么流血了。白豆的肚子,又不是他的肚子,他气什么气?说是这么说,可下野地的人,看到白豆的肚子鼓起来,却一定要想到他。想到他后,一定要发笑。笑一个人,和骂一个人一样,有时比骂一个人还厉害。 
  白豆在下野地走着,什么话也没说,可大家却听到了她在骂一个人,她不用嘴骂,用她的肚子骂。 
  能被她的肚子骂得没有了面子的人就是杨来顺。 
  大家都说,看来杨来顺是真不行。 
  大家都说,杨来顺是个骡子。 
  大家还说,看来杨来顺要当绝户头了。 
  杨来顺也有自尊,也不愿让别人骂,更不愿意让一个女人用挺着的大肚子骂他。 
  半夜,都睡了。杨来顺睡不着,拿了铁锨,跑到白豆家门口,挖了个坑,上面用芦苇薄薄一盖,再撒些浮土。不注意看,看不出来。 
  一大早,白豆走出门,真掉到了坑里,把白豆头碰出了个大青包。可肚子没有事,照样该咋挺着,还咋挺着。 
  白豆在路上走,杨来顺赶着马车赶上来,让白豆上车,说大肚子走路太累。白豆也觉得累,上了车。肚子大,不好上车,杨来顺还用手拉了白豆一把。 
  马车在路上走。杨来顺口袋里有一个铁钉子,是用来钉墙钉木板的。他这会儿,却把它往马屁股上钉。 
  马跳起来,疯一样跑,马车像是大风浪里的一只船,上下颠,来回晃,又突然一个急转弯,把白豆从车上闪下来。 
  白豆在沙土地上打了几个滚,又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杨来顺跑过来,说,有没有事?要不,我送你到卫生院去? 
  白豆说,没事。 
  真没事。白豆还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 
  白豆的肚子不是气球,而是个皮球,怎么摔也摔不坏。 
  想让大家都看到自己鼓起的肚子,这事很容易,不到三天,下野地的人全看到了。 
  但有一个人,没有看到。这个人恰恰是白豆最想让他看到她鼓起的肚子的人。 
  这个人就是胡铁。 
  她去了好多趟劳改队。她说我是她老婆,我怀了他的孩子,让我看看他,让他看看我。 
  还是不让她看他,也不让他看她。说他们结婚,干部没有批准,没有领结婚证,不算。 
  白豆说,我们都有孩子了,还不算? 
  管教说,就是有孙子了,该不算还是不算。 
  白豆回到自己屋子里,躺到床上,扒光衣服,看着鼓起的肚子,边看边用手摸。越看越欢喜,心想,要是胡铁看到了,又不知会多欢喜。 
  白豆现在是多么想让胡铁看到她挺起的大肚子啊。可是,有什么法子,才能让胡铁看到她鼓起的肚子呢? 
  好久没有收到白麦的信了。白豆给白麦写信,她要告诉白麦,她怀了孩子了,也就是说,要不多久,她就也要成为一个母亲了。 
   
  4 
   
  好长一段日子里,白麦老想起陈参谋这个人来。这绝不是说白麦对这个人有什么难以割舍的旧情。一点也没有。白麦所以老想起他来,白麦主要是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他。白麦知道,要是当初不是她给老罗说了那么几句话,陈参谋是不会下放到基层去的。 
  问过下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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