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饲养小狗,训练它们,并为它们找到一个大狗屋。
带着这两只狗,我逐渐成为一个猎人。十六岁起,我等於生活在野地之中。
在家里,我一无是处,人见人嫌;有时忍不住建议应该好好整理葡萄园,主张
荒废的野地重新耕种,强调必须防范佃户偷取我们的东西等等,意见虽佳,却无人
理会。
我孤掌难鸣,无计可施。日子的无声消逝,生活的一成不变,在在令我感到自
己有如行 走肉。
每逢宗教节日,我如常往教堂去,只不过为了破除单调打发时间。村落每有市
集时,我更一定徘徊留连,贪婪地搜寻任何足以消磨枯燥的景观。
他们不外是老魔术师、哑剧丑角或江湖艺人,表演节目大同小异;然而有什麽
关系呢?好歹比季节时令变化来得有趣,好歹也诉说某些天宝遗事!
但是那年,我十六岁那一年,一个意大利剧团抵达了。他们用大卡车布置出一
个我所见过最精致的舞台;他们推出一部意大利老剧,其中有老丑角,年轻恋人雷
利欧和伊莎贝拉,还加上老医生和各种插科打浑,演出热闹极了。
看剧时我如痴如醉,情难自己;我从未见过如此巧妙机敏,活波明快,生气勃
勃的表演;甚至有时台词念得太快,我完全听不懂,也不改我衷心的喜爱。
剧团演完之後向观众讨取赏金。我随着团员到他们住宿的小客栈,提供他们我
根本付不起酒钱的酒,依依不舍,只盼望能多於他们谈谈。
我对这些男男女女滋生难以言宣的爱慕。他们告诉我每一个演员担任的角色,
告诉我他们常不必记诵台词,却自行视舞台需要信口说出对白。总之,你知道你是
谁,演的是谁,你掌握角色的性格,说出你认为这个角色该说的话语。听起来简直
就是天才。
他们说,这叫做『即兴喜剧』!
我被迷住了,更爱上饰演伊莎贝拉的那个年轻女孩。我跟随演员们走进卡车,
浏览所有的服饰和布景。当他们回到小客栈继续喝酒时,他们让我试演伊莎贝拉的
爱人雷利欧,并一致鼓掌指称我拥有表演天分,能表演他们所演的任何戏码。
起初,我认为这只是奉承的话,但是,斯情斯境,奉承或不是奉承又有什麽关
系呢?
翌日清晨,剧团货车驶出了村落,我藏身在车子後面。随身带着我储存的少许
钱币,衣服绑在一条毯子里,我跟着剧团,往着演员之路,出发而去。
在这部意大利老喜剧里,雷利欧的角色乃潇 英俊的情人,他不戴面具,仪容
举止越是高贵高雅,演出越是容易讨好。
剧团认为我正是最佳雷利欧人选。为了下一档的演出,他们急忙地训练起我来。
表演头一天,我到了小镇--比之我们村落显然更大更有趣的地方--跟其他人一
起为开演而做了各种广告。
我恍如置身天堂。然而,相较於整个行程,演出准备以及於剧团团员间友谊的
美妙,最後站上小小木头舞台那一刻,我 真正尝到回肠荡气飘飘欲仙的滋味。
我假戏真做痴痴追求伊莎贝拉,机智调皮如诗的词语,从我舌尖自然流出。我
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石头墙上回响,听得到观众哄然大笑;演得太兴奋入迷了,弄
得团员勉强 把我拉下舞台。人人都知道,这次演出空前成功。
当天晚上,饰演我情人的女演员,赐给我难得的亲密殊荣,让我酣睡在她甜蜜
的怀抱中。恍惚中,只记得她最後说,当巴黎圣哲曼市集演完之後,我们要双双离
开剧团,留在巴黎;双双漫步在杜登波大道,然後一起进军法国剧院,在路易十六
和玛丽安东尼皇后面前表演真正好戏。
翌日醒来时,她和团员已踪影不见,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两个兄长。
我始终不清楚究竟是团员出卖了我呢?还是他们只不过吓得落荒而逃?後者的
可能性比较大吧!无论如何,我又被带回家里了。
家人的震惊可想而知。十二岁稚龄想成为修道士倒还值得原谅;剧院则根本就
是邪恶的化身;就连了不起的演员莫莱尔,死後也不得行以基督教葬礼;何况,我
不但跟褴褛的意大利流浪人逃跑,甚至粉墨登台,公然充当戏子。对贵族之家而言,
何止是大逆不道?
我被痛殴了;加以我口出粗话,咒骂连连,又好好地被狠打了一顿。
最严重的刑法倒不是挨打,而是母亲脸上的表情。我不但没向她禀告去处,而
去还重重伤了她的心--这是以前我没犯过的大错。
母亲却一句话没说。
当她来看我时,她聆听我的啜泣,她的眼里泛着泪光。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对她来说,这样表示已胜过任何言语。
对那些日子的一切经过,我从无一语涉及,但我猜她已了如指掌;对我,某些
神妙已彻底离我而去。她再一次违抗父亲,让谴责、殴打和禁闭宣告终止。
吃饭时,她让我坐在她身边,她听我说话,专注参与我俩之间完全不自然的聊
天里。她更尽量消除化解家人对我怨恨和愤怒。
然後,一如往常,她卖了自己的珠宝,替我添购了好的猎枪--也就是那枝我
用来杀狼的来福枪。
这是昂贵而精良的武器,尽管我痛不欲生,对这样的枪械仍爱不释手。此外,
母亲还买了一匹极漂亮的栗色母马给我,这匹马矫健善跑,我的雀跃自不在话下。
然而比之母亲所给我的心灵慰藉,有形的礼物又算得了什麽?
但是,内心的凄苦怨恨却总也不能平息。
扮演雷利欧的美好记忆永生难忘!只是经此沧桑,我变得有些冷漠冷酷;村镇
上的市集更是从此绝迹;我似觉悟到命运已定,逃脱无门。奇怪的是,我越感到绝
望,越能发挥潜力和功能。
十八岁那年,我向仆 於佃户灌输对上帝的戒惧理念,更为家人提供了食物。
在某种程度上,这带给我许多满足,我不明白原因何在,但当我坐在餐桌,想到桌
上诸人的食物乃由我提供,内心便感到无比快乐。
往事不堪回味,只让我更眷恋母亲,更感受到我们之间的亲爱於挚情,无与伦
比。
此刻,她再次露面,而除她之外,怨怒交加的我是绝对不要有人为伴的。
眼睛注视火光,对母亲走过来坐在床垫,只随意瞟了一眼。
四周一片沈默,只有火的劈啪声,睡在身边狗的呼吸声,划破静寂。
视线抛向她时,我吃了一惊。
整个冬天她因咳嗽而受苦,如今更显得病容惨淡;对我一向意义重大的妍姿花
貌,看上去俨然随时会凋萎而去。
母亲的脸棱角分明,两颊丰润而又细致,嘴的线条坚毅而不失女性妩媚。深蓝
的眼眸里,浓密的睫毛长长翘起,一头浓密金发,最是引人。
要说母亲的姿容有什麽缺憾的话,大概只能说她五官失之纤细,如猫的轻俏,
也让她看上去有如一个小女孩。她生气时眼睛会变得更小,她的嘴型甜蜜,有如一
朵小小粉红色玫瑰绽放在脸上,只是她的嘴总是禁闭,不免显得无情,而去当她严
肃时,嘴角之间,不知不觉地就流露了刻薄之色。
此刻的她双颊微陷,窄小的脸益见消瘦,对我却美丽一如往昔。是的,母亲仍
然是美丽的,我喜欢痴痴地看她。
事实上,外表我颇为像母亲,只不过我的脸庞较宽大而粗狂,嘴巴表情丰富,
必要时,则相当刻薄。此外,我开朗幽默,不管多麽闷闷不乐,仍经常流露顽皮神
情,更常不自禁地开怀大笑。母亲却极少笑,她冷如冰霜,若非拥有小女孩似的甜
蜜,便绝对不可亲近了。
我默默注视坐在身边的母亲,不,是瞪着她。母亲以单刀直入的方式进入话题
:
『我知道你的感受,你恨他们,因为他们不了解你所承受的一切。他们很难想
像山顶上发生了什麽事。』
对这样的话,我感到一种冷静的愉悦。我沈默地回应,母亲却完全了解我的心
意。
她接着说:『这跟我首次生孩子有些相似。我足足受了十二个钟头的罪,有如
陷身痛苦的罗网,唯一脱逃之道是婴儿顺利出生,或是我难产致死;痛苦终於过去,
我抱你大哥在怀里,却不要任何人靠近我。并非我责怪谁,而是我所承受一小时又
一小时的苦楚,似下地狱又再一次复苏的煎熬,没有身历其境的人哪能体会?我内
心极安祥,就在生育的最普通境遇下,我 真正了解绝对孤寂的意义。』
『你说的完全正确!』我有点吃惊地答道。
她没有回话。我一点也不觉惊讶,在说完此行想说的话後,她是不会再任意多
说废话的。她只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於她,这倒是罕见的举止;发现我身上犹穿着
血迹斑斑的猎装时,她显然极为悲痛难忍。
母亲沈默了好一会。
我呆坐着,眼光掠过她朝向火炉,内心有一大堆的话想说,更想告诉她,我有
多麽爱她。
但是我忐忑犹豫。以往每当我跟她说话时,她总是叁言两语明快截断,绝不容
我有细诉的机会;所以尽管我深切爱她,怨尤之情也相对加浓。
在成长岁月当中,我只看到母亲一迳读着意大利书,跟她成长之地那不勒斯的
亲友涂鸦写信,却从来不耐烦教我和哥哥认识起码的字母;从修道院回家後,事态
也没有改变。我已经二十岁,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读简单的祷词;我怎能不恨她的
书,不恨她只知沈湎於书里,而忽略我们的存在呢?
再进一步说,似乎也只有当我身心受到重创时,她 肯多少付出母性的温情於
兴趣,对此事实的模糊认知,尤让我愤愤不平。
然而除她之外,我别无救世主,我已倦於孤独,也许年轻人总是如此吧! 如
今,她就在眼前,她从自囿的图书室走出来,对我极表关注。
我终於确定她不会站起来走开,话语喋喋不休。我低低说道:
『母亲,事情犹不止如此,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已心怀恶念--』她脸上表
情不变。我继续说:『好几次我甚至梦见我杀了全家人--我的意思是说,在梦里
我杀了哥哥和父亲,我一屋子一屋子捕杀他们有如杀狼一般。我感到谋杀的欲念隐
埋在心底……』
『我也一样,儿子,我也一样。』她说着,脸上浮起奇特的微笑。
我弯身向着她,仔细大量她,又降低声量说:
『梦中杀人时,我大声尖叫。我几乎看得见自己面貌狰狞,听得见自己咆哮怒
吼,嘴巴张成完整的O 字型。』
她谅解地点头,眼里闪着亮光。
『在山上,当我於狼搏斗时,情境有些仿佛……』
『只是有一些?』她问道
我点点头。
『杀狼之後,大觉自己判若两人。我甚至不知道,此刻跟你在一起的,究竟是
你的儿子黎斯特,还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杀人凶手。』
她静默了一段长时间。
『不,你不是凶手,你只杀死了狼。你是猎人,是武士。你比家里的任何人强
壮坚毅,这是你的悲剧根源。』
我摇了邀头。母亲的话固然不错,此际却无关紧要,再说,强壮坚毅也者,并
非这回不快乐的主因,只是,我懒得解释而已。
她的视线转到别处又回到我身上。
『人的角色不止一种--』她说道:『你就扮演不同的角色,你即是杀手更是
男人。不过,别只为了憎恨他们而使自己沦为杀手,也别一位只有谋杀或是疯狂,
你 得以解脱, 得以拥有自由。你一定还有路可走。』
她最後的话重重撞击了我。她的确一言中的,话里的暗示也让我大吃一惊。
长久以来,我总认为自己不可能即跟家人搏斗,又能兼当好人;要做好人就是
表示我已认输,除非我能找到更有趣的『好人』界定。
我们静静相对数刻,这是我们之间不寻常的亲密。她看着火,手在头後的园疤
上轻搔。
『你猜我曾想过什麽?』她的视线再次转向我:『谋杀其实还不如背弃他们,
是真正彻底的轻蔑。恨极了时,我想像自己喝得烂醉,脱光衣服,在山间小溪赤裸
裸的沐浴。』
我差一点忍俊不禁。这是母亲庄严的玩笑吗?我端详着她,一时不能确定我到
底有没有听对。不过她确实说了以上的话,而话还没完哩!她接着说:
『然後我想像自己到了村子里的客栈,跟着任何遇见的男人上床--粗俗的,
强壮的,老的,少的,我躺在床上,男人一个换过一个;斯时也,我感到一种过瘾
的胜利感;一种不管你父亲,或是你们死活的绝对解脱感。在那瞬间,我纯然是我,
我完全属於自己而非他人。』
母亲的话令我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对於这种说词,父亲哥哥,乃至村子里傲
慢自大的商店老板,会有什麽发应呢?天呀……这简直太滑稽了!
我犹忍住不笑,可能因为想像到母亲的裸露,而不得不板脸。但是我实在憋不
住而抿了抿嘴;只见她微笑点点头,又扬起眉毛,好像在表示我们互有默契一般。
我终於捧腹大笑了。我以拳捶膝,头更撞到床边的木头。母亲似乎也笑了,以
她独特安静的方式在笑着。
这是古怪的刹那。我发觉某种人类残存的兽性,犹然存在母亲身上,我们的确
互相了解,此时,所有对她的怨尤似也无关紧要了。
她解下发夹,头发披在肩上。
我们默默相对了一个钟头左右,不再笑也不再说话,在壁炉的火光下,享受无
声胜有声的亲密。
她转头面对着火,她的侧影,细致的鼻子和嘴 ,美得令我百看不厌。沈思间,
她猛然回头望我,坚定冷静无动於衷的说:
『我绝不可能离开这里,我已来日不多。』
我整个人呆住,前面的惊吓比起来算得了什麽?
『我可以活过这个春天。』她紧接着说:『也许加上夏天,但我绝对活不过冬
天。我很清楚的,肺部的疼痛太厉害了。』
我情不自禁呻吟起来,身子倾前叫着:『母亲!』
『别多说什麽话!』她答道。
我想她不喜欢被叫『母亲』,但我忍不住了。
『我非得跟一个人大声说出来不可,我完全被吓坏了,我好害怕呀!』母亲说
着。
我很想抓着她的手,却知道母亲绝不允许,她讨厌被别人碰触,她从来没有用
手揽抱过谁。所以我们只能一凝眸相对代替拥抱。我泪流满面。
她轻拍我的手。
『别多想。』她说:『我自己也尽量避免去想。只是当时候来到,你纵然失去
我,也得设法好好活下去。唉!对你恐怕还真不容易!』
我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离开了,一如来时无声无息。
尽管她没提及我的衣服、胡子和不忍卒睹的外表;她派了 人送来乾净衣服,
刮胡刀和热水,在沈默中,我享受着 人的伺候於服务。
3
我的身体渐渐康复,杀狼事件的记忆尽量屏除脑海,母亲说的话却铭刻心底。
我思索她所说:『完全被吓坏了』的话,我不全明白那是怎麽回事,只觉得她
的话正好说出事实。如果我是垂死之人,感觉大概没什麽两样;比起来,在山上屠
狼恐怕还好过一些。
不仅如此,她一迳默默承受在家里的不快乐;虽然她跟我一样的憎恶古堡里郁
闷无望的生活。如今,在生了八个孩子,死了五个仅仅存活了叁个後,她却命在旦
夕,一生即将宣告结束。
我决心振作起来,好让母亲开心一些,偏偏就是办不到。想到她时日无多,我
简直无法忍受;只能躲在房里踱过来踱过去,关在房里吃送来的饭,却一直提不起
劲儿去面对她。
那个月底,古堡突来的访客却把我拉出房间之外。
母亲进来说,村里的商家为了感谢我的杀狼壮举,特别前来拜望,我必须亲自
接待。
『哎,去他妈的!』我口出粗话。
『你非下来不可。他们是来送礼,你必须一尽领主之责。』
我讨厌这一切。
勉为其难来到大厅时,发现所有来客我全认识,村里最有钱的店老板也赫然在
座,所有人都盛装而来。
其中只有一个打扮浮夸的年轻人,我没有马上认识出来。
他大约和我的年纪相仿,个儿相当高,我们目光相对时,我想起他是谁了。他
是尼古拉斯,布商的长子,曾经到巴黎去念书。
他还真不一样了。
身穿玫瑰红镶金的华丽织锦外套,脚趿金跟便鞋,衣领加上一曾意大利蕾丝花
边。只有头发跟从前一样,乌黑卷曲,只不过系着一个丝结在背後,看上去挺孩子
气的。
这正是巴黎的流行款式。而流行的快速递嬗,一如驿站车来车往。
站在他面前的我,却穿着破旧的毛衣,磨损的皮靴,污黄的蕾丝更不知修补过
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