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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现实一种牋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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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替你脱袜子。”山岗回答。

    “干嘛要脱袜子?”这次山岗没有回答。他将山峰的袜子脱掉后,就揭开锅盖,往山峰
脚底心上涂烧烂了的肉骨头了。那条小狗此刻闻到香味马上跑了过来。“你在涂些什么?”
山峰又问。

    “清凉油。”山岗说。“又错了。”山峰笑笑说,“你应该涂在太阳穴上。”

    “好吧。”山岗用手将小狗推开,然后伸进锅子里抓了两把像扔烂泥似地扔到山峰两侧
的太阳穴上。接着又盖上了锅盖,山峰的脸便花里胡哨了。

    “你现在像个花花公子。”山岗说。

    山峰感到什么东西正缓慢地在脸上流淌。“好像不是清凉油。”他说,接着他伸伸腿,
可是和木板绑在一起的腿没法弯曲。他就说:“我实在太累了。”

    “你睡一下吧。”山岗说,“现在是七点半,到八点半我就放开你。”这时候那两个女
人几乎同时出现在门口。山岗看到她们怔怔地站着。接着他听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嗷叫,
他看到弟媳扑了上来,他的衣服被扯住了。他听到她在喊叫:“你要干什么?”于是他说:
“与你无关。”

    她愣了一下,接着又叫道:“你放开他。”

    山岗轻轻一笑,他说:“那你得先放开我。”当她松开手以后,他就用力一推,将她推
到一旁摔倒在地了。然后山岗朝妻子看去,妻子仍然站在那里,他就朝她笑了笑,于是他看
到妻子也朝自己笑了笑。当他扭回头来时,那条小狗已向山峰的脚走去了。山峰看到妻子从
屋内扑了出来,他看到她身上像是装满电灯似地闪闪发亮,同时又像一条船似地摇摇晃晃。
他似乎听到她在喊叫些什么,然后又看到山岗用手将她推倒在地。妻子摔倒时的模样很滑
稽。接着他觉得脖子有些酸就微微扭回头来,于是他又看到刚才见过的那两摊血了。他看到
两摊血相隔不远,都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他们中间几滴血从各自的地方跑了出来,跑到一起
了。这时候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另一摊血不是皮皮的,是他儿子的。他还想起来是皮皮将他
儿子摔死的。于是他为何踢死皮皮的答案也找到了。他发现山岗是在欺骗他,所以他就对山
岗叫了起来:“你放开我!”可是山岗没有声音,他就再叫:“你放开我。”

    然而这时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脚底慢慢升起,又往上面爬了过来,越爬越快,不一会就爬
到胸口了。他第三次喊叫还没出来,他就由不得自己将脑袋一缩,然后拼命地笑了起来。他
要缩回腿,可腿没法弯曲,于是他只得将双腿上下摆动。身体尽管乱扭起来可一点也没有
动。他的脑袋此刻摇得令人眼花缭乱。山峰的笑声像是两张铝片刮出来一样。

    山岗这时的神色令人愉快,他对山峰说:“你可真高兴呵。”随后他回头对妻子说:
“高兴得都有点让我妒嫉了。”妻子没有望着他,她的眼睛正望着那条狗,小狗贪婪地用舌
头舔着山峰赤裸的脚底。他发现妻子的神色和狗一样贪婪。接着他又去看看弟媳,弟媳还坐
在地上,她已经被山峰古怪的笑声弄糊涂了。她呆呆地望着狂笑的山峰,她因为莫名其妙都
有点神智不清了。现在山峰已经没有力气摆动双腿和摇晃脑袋了,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脖
子上,他脖子拉直了哈哈乱笑。狗舔脚底的奇痒使他笑得连呼吸的空隙都快没有了。

    山岗一直亲切地看着他,现在山岗这样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山峰回答他的是笑
声,现在山峰的笑声里出现了打嗝。所以那笑声像一口一口从嘴中抖出来似的,每抖一口他
都微微吸进一点氧化。那打嗝的声音有点像在操场里发生的哨子声,节奏鲜明嘹亮。山岗于
是又对站在门口的妻子说:“这么高兴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而他妻子依然贪婪地看着小
狗。他继续说:“你高兴得连呼吸都不需要了。”然后他俯下身去问山峰:“什么事这么高
兴。”此刻的笑声不再节奏鲜明,开始杂乱无章了。他就挺起身对弟媳说:“他不肯告诉
我。”山峰的妻子仍坐在地上,她脸上的神色让人感到她在远处。

    这时候那条小狗缩回了舌头,它弓起身体抖了几下。然后似乎是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
它的眼睛一会儿望望那双脚,一会儿望望山岗。山岗看到山峰的脑袋耷拉了下去,但山峰仍
在呼吸。山岗便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什么事这么高兴。”可是山峰没有反应,他在挣
扎着呼吸,他似乎奄奄一息了。于是山岗又走到那只锅子旁,揭开盖子往里抓了一把,又涂
在了山峰的脚底。那条狗立刻扑了上去继续舔了。

    山峰这次不再哈哈大笑,他耷拉着脑袋“呜呜”地笑着,那声音像是深更半夜刮进胡同
里来的风声。声音越拉越长,都快没有间隙了。然而不久之后山峰的脑袋突然昂起,那笑声
像是爆炸似的疯狂地响了起来。这笑声持续了近一分钟,随后戛然而止。山峰的脑袋猛然摔
了下去,摔在胸前像是挂在了那里。而那条狗则依然满足地舔着他的脚底。

    山岗走上前,伸手托住山峰的下巴,他感到山峰的脑袋特别沉重。他将那脑袋托起来,
看到了一张扭曲的脸。他那么看了一会才松开手,于是山峰的脑袋跌落下去,又挂在了胸
前。山岗看了看表,才过去四十分钟。于是他转过身,朝屋内走去。他在屋门口站住了脚,
他听到妻子这样问他:“死了吗?”“死了。”他答。进屋后他在餐桌旁坐了下来,早餐像
仪仗队似的在桌上迎候他,依旧由米粥和油条组成。这时妻子也走了进来。妻子一直看着
他,但妻子没在他旁边坐下,也没说什么。她脸上的神色让人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走进
了卧室。

    山岗通过敞开的门,望着坐在地上死去的山峰。山峰的模样像是在打瞌睡。此刻有一条
黑黑的影子向山峰爬去,不一会弟媳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他看到她正在山峰旁边站了很
久,然后才俯下身去。他想她是在和山峰说话。过了一会他看到她直起身体,随后像不知所
措似的东张西望。后来她的目光从门口进来了,一直来到他脸上。她那么看了一会后朝他走
来。她一直走到他身旁,她皱着眉头看着他,似乎是在看着一件叫她烦恼的事。而后她才
说:“你把我丈夫杀了。”

    山岗感到她的声音和山峰的笑声一样刺耳,他没有回答。

    “你把我丈夫杀害了。”她又说。

    “没有。”山岗这次回答了。

    “你杀害了我的丈夫。”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没有,”山岗说,“我只是把他绑上,并没有杀他。”

    “是你!”她突然神经质地大叫一声。

    山岗继续说:“不是我,是那条狗。”

    “我要去告你。”她开始流泪了。

    “你那是诬告。”山岗说。“而且诬告有罪。”说完他轻轻一笑。她似乎有些不知所
措,她迷惑地望着山岗,很久后她才轻轻说:“我要去告你。”然后她转身朝门外走去。

    山岗看着她一步一步出去。她在山峰旁边站了一会,然后她抬起手去擦眼睛。山岗心
想:“她现在哭得像样一点了。”接着她就走出了院门。

    山岗的妻子这时从卧室走了出来。她手里提着一个塞得鼓鼓的黑包。她将黑包放在桌
上,对山岗说:“你的换洗衣服和所有的现钱都放在里面了。”

    山岗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望着她有些发怔。

    因此她又说:“你该逃走了。”

    山岗这才点点头。接着他又看了看手表,八点半还差一分钟。于是他就说:“再坐一分
钟吧。”说完他继续望着坐在树下的山峰,山峰的模样仍然像是在打瞌睡。同时他感到妻子
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站起来时没有看表,他只是觉得着差不多过去了一分钟。他走到了院
子里。那时候那条小狗已将山峰的脚底舔干净了,它正在舔着山峰的太阳穴。山岗走到近旁
用脚轻轻踢开小狗,随后蹲下去解开绑在山峰腿上的绳子,接着又解开了绑在他身上的绳
子。此后他站起来往外走去。没走几步他听到身后有一声沉重的声响,他回头看到山峰的身
体已经倒在了地上。于是他就走回去将山峰扶起来,仍然把他靠在树上。然后他才走出院
门。他走在那条胡同里。胡同里十分阴沉,像是要下雨了。可他抬起头来看到了灿烂的阳
光。他觉得很奇怪。他一直往前走,他感到身旁有人在走来走去,那些人像是转得很慢的电
扇叶子一样,在他身旁一闪一闪。

    在走到那家渔行时,他站住了脚。里面有几个人在抽烟聊天。他对他们说:“这腥味真
受不了。”可是他们谁也没有理睬他,所以他又说了一遍。这次里面有人开口了,那人说:
“那你还站着干什么。”他听后依旧站着不走开。于是他们都笑了起来。他皱皱眉,又说:
“这腥味真受不了。”说完还是站了一会。然后他感到有些无聊,便继续往前走了。

    来到胡同口他开始犹豫不决,他没法决定往哪个方向走。那条大街就躺在眼前,街上乱
七八糟。他看到人和自行车以及汽车手扶拖拉机还有手推车挤在一起像是买电影票一样乱哄
哄。后来他看到一个鞋匠坐在一根电线杆下面在修鞋,于是他就走了过去。他默默地看了一
阵后,就抬起自己脚上的皮鞋问鞋匠那皮质如何。鞋匠只是瞟了一眼就回答:“一般。”这
个回答显然没使他满意,所以他就告诉鞋匠那可是牛皮,可是鞋匠却告诉他那不是牛皮,不
过是打光了的猪皮。这话使他大失所望,因此他便走开了。

    他现在正往西走去。他走在人行道上,他对街上的自行车汽车什么的感到害怕。就是走
在人行道上他也是小心翼翼,免得被人撞倒在地,像山峰一样再也爬不起来。走了没多久,
他走到了一所厕所旁,这时候他想小便了,便走了过去。里面有几个人站在小便池旁正痛痛
快快地撒尿,他也挤了过去。将那玩意揪出来对准小便池。他那么站了很久,可他听到的都
是别人小便的声音,他不知为何居然尿不出来。他两旁的人在不停地更换着,可他还那么站
着。随后他才发现了什么,他对自己说:“原来我不是来撒尿的。”然后他就走了出去,依
然走在人行道上。但他忘了将那玩意放进去,所以那玩意露在外面,随着他走路的节奏正一
颤一颤,十分得意。他一直那么走着。起先居然没人发现。后来他走到影剧院旁时,才被几
个迎面走来的年轻人看到了。他看到前面走来的几个年轻人突然像虾一样弯下了腰,接着又
像山峰一样哈哈乱笑起来。他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后,听到他们用一种断断续续又十分滑稽的
声音在喊:“快来看。”但他没在意,他继续往前走。然而他随即发现所有的人都在顷刻之
间变了模样,都前仰后合或者东倒西歪了。一些女人像是遇上强盗一样避得远远的。他心里
觉得很滑稽,于是就笑了起来。

    他一直那么走着,后来他在一幢尚未竣工的建筑物前站住了脚,他朝这幢建筑物打量了
好一阵,接着就走了进去。他感到里面很潮湿,但他很满意这个地方。里面有很多房间,都
还没有装门。他挨个将这些房间审视一遍,随后决定走入其中一间。那是比较阴暗的一间。
他走进去后就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他将身体靠在墙上,此刻他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一
下,因为他实在太疲倦。所以他闭上眼睛后马上就睡着了。三小时以后他被人推醒,他看到
几个武警站在他面前,其中一个人对他说:“请你把那东西放进去。”

    一个月以后,山岗被押上了一辆卡车,一伙荷抢的武警像是保护似的站在他周围。他看
到四周的人像麻雀一样汇集过来,他们仰起脑袋看着他。而他则低下头去看他们,他感到他
们的脸是画出来似的。这时前面那辆警车发出了西北风一样的呼叫后往前开了,可卡车只是
放屁似地响了几声竟然不动了。那时候山岗心里已经明白。自从他在那幢建筑里被人叫醒
后,他就在等着这一刻来到。现在终于来了。于是他就转过脸去对一个武警说:“班长,请
手脚干净点。”

    那武警的眼睛看着前方,没去答理山岗。因此山岗将脸转向另一边,对另一个武警说:
“班长,求你一枪结束我吧。”这个武警也一样无动于衷。

    山岗看到很多自行车像水一样往前面流去了。这时候卡车抖动了几下,然后他感到风呼
呼地刮在他的两只耳朵上,而前面密集的自行车井然有序地闪向两旁。路旁伸出来的树叶有
几次像巴掌一样打在他脸上。不久之后那一块杂草丛生的绿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他知道
自己马上就要站在这块绿地的中央。和绿地同时出现的是那杂草丛生一般的人群。他还看到
一辆救护车,救护车停在绿地附近。公路两旁已经挤满自行车了,自行车在那里东倒西歪。
他感到救护车为他而来。他觉得他们也许要一枪把他打个半死之后,再用救护车送他去医院
救活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卡车又抖动了一下,他的胸肋狠狠地撞在车栏上,但他居然不
疼。随后他感到有人把他拉了过去,于是他就转过身来。他看到几个武警跳下了卡车,他也
被推着跳了下去。他跳下去跪在了地上,随后又被拖起。他感到自己被簇拥着朝前走去,他
觉得自己被五花大绑的上身正在失去知觉。而他的双腿却莫名其妙地在摆动。他似乎看到很
多东西,又似乎眼前什么也没有。在他朝前走去时,他开始神情恍惚起来。不一会他被几只
手抓住,他没法往前再走,于是他就站在那里。

    他站在那里似乎有些莫名其妙。脚下长长的杂草伸进了他的裤管,于是他有了痒的感
觉。他便低下头去看了看,可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只得把头重新抬起来,脸上出现了滑
稽的笑容。慢慢地他开始听到嘈杂的人声,这声音使他发现四周像茅草一样遍地的人群。于
是他如梦初醒般重又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他知道不一会就要脑袋开花了。

    现在他想起来了,想起先前他常来这里。几乎每一次枪毙犯人他都挤在前排观瞧。可是
站在这个位置上倒是第一次,所以现在的处境使他感到十分新奇。他用眼睛寻找他以前常站
的位置,但是他竟然找不到了。而这时候他又突然想小便,他就对身旁的武警说:“班长,
我要尿尿了。”

    “可以。”武警回答。“请你替我把那东西拿出来,”他又说。

    “就尿在裤子里吧。”武警说。

    他感到四周的人在嘻皮笑脸,他不知道他们为何高兴成这样。他微微劈开双腿,开始愁
眉苦脸起来。

    过了一会武警问:“好了没有?”

    “尿不出来。”他痛苦地说。

    “那就算了。”武警说。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接着他开始朝远处眺望。他的目光从矮个的头发上飘了过去,又从
高个的耳沿上滑过,然后他看到了那条像静脉一样的柏油公路。这时他感到腿弯里被人蹬了
一脚,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没法看到那条静脉颜色的公路了。一个武警在他身后举起
了自动步枪,举起以后开始瞄准。接着“”地响了一声。山岗的身体随着这一枪竟然翻了个
筋斗,然后他惊恐万分地站起来,他朝四周的人问:“我死了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的人都在哈哈大笑,那笑声像雷阵雨一样向他倾泻而来。于是他就
惊慌失措哇哇大哭起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他的耳朵被打掉了,血正畅流而出。
他又问:“我死了没有?”

    这次有人回答他了,说:“你还没死。”

    山岗又惊又喜,他拼命地叫道:“快送我去医院。”随后他感到腿弯里又挨了一脚,他
又跪在了地上。他还没明白过来,第二枪又出现了。第二枪打进了山岗的后脑勺,这次山岗
没翻筋斗,而是脑袋沉重地撞在了地上,脑袋将他的屁股高高支起。他仍然没有死,他的屁
股像是受寒似地抖个不停。

    那武警上前走了一步,将枪口贴在山岗的脑袋上,打出了第三枪,像是有人往山岗腹部
踢了一脚,山岗一翻身仰躺在地了。他被绑着的双手压在下面,他的双腿则弯曲了起来,随
后一松也躺在了地上。

    这天早晨山岗的妻子看到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人只有半个脑袋。那时刚刚进入黎明。她
记得自己将门锁得很好,可他进来时却让她感到门是敞开的。尽管他只有半个脑袋,但他还
是一眼认出他就是山岗。

    “我被释放了。”山岗说。

    他的声音嗡嗡的,于是她就问:“你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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