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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赚多少用多少。这互述身世的谈话刚起头,鱼白色的云已经布满了东方的天涯。
走不多时,已到了目的地,陈廉为玉官把祭品安排停当,自己站在一边。玉官拈着
香,默祷了一回,跪下磕了几个头。当下她定要陈廉把祭品收下自用。让了一回,
陈廉只得听从,领着她出了小道,便各自分手。
陈廉站在路边,看她走远了,心里想,像这样吃教的婆娘倒还有些人心。他赞
羡她的志气,悲叹她的境遇,不觉叹了几口气,挑着担子,慢慢地望镇里去。
玉官心里十分感激陈廉,自丈夫去世以后,在一想起便能使她身上发生一重奇
妙的感觉的还是这个人。她在道上只顾想着这个知己,在开心的时候他会微笑,可
是有时忽然也现出庄肃的情态,这大概是她想到陈廉也许不会喜欢她,或彼此非亲
非故所致罢。总之,假如“彼此为夫妇”的念头,在玉官心里已不知盘桓了多少次,
在道上几乎忘掉她赶程回家的因由。几次的玄想,帮助她忘记长途的跋涉。走了很
远才到一个市镇,她便雇了一顶轿子,坐在里头,还玄想着。不知不觉早已到了家
门,从特别响亮的拍门声中知道她很着急。门一开,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正
确确地是她的儿子建德。她发了愣,说她儿子应当在床上躺着,因为那时已经快到
下午十点钟了。建德说他并没有病,不过前两天身上有点不舒服,向学校告了几天
假罢了。其实他是恋上了雅言,每常藉故回家。玉官一踏进厅堂,便见雅言迎出来,
建德对他母亲说,亏得他的未婚妻每日来做伴,不然真要寂寞死了,这教玉官感激
到了不得,建德顺即请求择日完婚,他用许多理由把母亲说动了,杏官也没异议,
于是玉官把她的积金提些出来,一面请教会调她回来城里工作,等过一年半载再回
原任。
举行婚礼那一天,照例她得到教堂去主婚。牧师念圣经祈祷,祝福,所有应有
的礼节一一行过。回到家中,她想着儿子和新妇当向她磕头,那里想到他们只向她
弯了弯腰。揖不像揖,拜不像拜!她不晓得那是什么礼,还是杏官伶俐,对她说,
教会的信条记载过除掉向神以外,不能向任何人物拜跪,所以他只能行鞠躬礼。玉
官心想,想不到教会对于拜跪看得那么严重,祖先不能拜已经是不妥,现在连父母
也不能受子女最大的敬礼了!她以为儿子完婚不拜祖先总是不对的。第四天一早趁
着建德和雅言出门拜客的时候,她把神主请下来,叩拜了一阵,心里才觉稍微安适
一点。
下一节
五
自从雅言嫁到玉官家里,一切都很和气,玉官真个享了些婆福,出外回来,总
有热茶热汤送到她面前。媳妇是想不到地恭顺,连在地上捡得一红纸条都交回给她。
一见面便妈妈长妈妈短的问,把她老人家奉承得眉飞目舞,逢人便赞。
花无百日香,媳妇到底不是自家人,不到半年,玉官对于雅言有些厌恶了,原
因是建德入了革命党。她以为雅言知道,没劝他犹可说,连告诉她一声都没有。他
同十几个同志预谋到同安举事,响应武汉;不料事机不密,被逮了十几个人,连他
也在内,知县已经把好几个人杀了。这消息传到玉官耳边,急得她捶胸跄地,向天
号哭,一面向上帝祈祷,一面向祖先许愿。她以为媳妇不懂得爱护丈夫,连这杀头
大罪,也不会阻止他,教他莫去干,她向着雅言一面哭,一面骂,骂得媳妇也哭起
来。
玉官到牧师那里,求他到县里去说人情,把儿子保出来。一面又用了许多银子
托人到县里去想法子。她的钱用够了,也就有人出来证明建德是被诬陷,可不是吗!
他的年纪不过是十八九,懂得什么革命呢?加以洋牧师到知县面前面保,不好拒绝,
恐怕惹出领事甚至公使的照会,不是玩的。当下知县把建德提出来,教训了几句,
命保人具结,当堂释放。牧师搂着他,两眼望天直祷告了一刻工夫。出了衙门,一
面走,一面劝建德不要贪图世间的功业,要献身给天国。建德的入党也是胡里胡涂
地,自思既然受了天恩,便当随教会的意思,要怎样便怎样,牧师当然劝他去当牧
师。于是在他毕业中学之后,便被送到一个神学校去,牧师又劝玉官说,不要对于
建德的将来太失望。他也许不能满足她一切的期望,但她应当要求一个更高的理想,
活在理论的世界里。
玉官自从建德进神学校以后,仍旧下乡去布道,只留着雅言在家。她的私积为
建德的婚事和官司用得精光,一想起来,那怨恨便飞到雅言身上。因此她一回来,
媳妇虽然像往常那般奉承,她总免不了要挑眼,找岔,雅言常常受她的气,不晓得
暗地里哭了多少次。这样下去,两人的感情便随日丧失,竟然交口对骂起来。在玉
官看来,媳妇当然是不孝,她想无论叫谁来评判,也要判雅言为不孝,可是她没想
到凡事都有例外。第一,她的儿子并不这样想;第二,她的亲家母也没以她的女儿
为不然。她儿子一从学校回来,她没别的话,一切怨恶的箭都向雅言发射,射得她
体无完肤。儿子听得受不了,教她装聋扮哑,这样倒使他母亲把他也骂个臭,说他
不长进,听媳妇的话,同媳妇一鼻孔出气,合谋要气死她。建德在家里,最使她忿
忿不平的是雅言躲在屋里与儿子密谈。她想,儿媳妇若非淫荡,便是长舌,这于家
庭,于她自己,都是有害无利。到亲家母那里去分会罢,她在气不过的时候,总是
这样想。可是一到杏官那里,她都没得着同情的解答。她若说雅言亲匿丈夫不招呼
她,杏官便回答她,年轻的夫妇应当那样,因为《圣经》说,夫妇应当合为一体,
况且她女儿嫁的是丈夫,不是婆婆。
又是一个时候,玉官在杏官面前啰嗦得没开交,激嬲了杏官,杏官便说她如果
是眼红儿媳妇与儿子亲密,把她撇在一边,没人来理,为何不去改嫁?她又劝玉官
不要把雅言迫得太甚,因为女儿已经有娠,万一有什么差错,她是不答应的。这把
玉官气得捶胸大哭,伸过手来,一巴掌便落在杏官脸上。这样的“断然处置”,当
然不能使杏官忍受,两个女人在紧张的情形底下不宣而战。
交了两三手,杏官一句话提醒了她,说她身为布道家,不能这般任性,玉官羞
得满脸涨热,心里的难受直如受了天上人间最酷的刑罚。她坐在一边喘气,眼泪源
源地滴在襟前。惭愧的小心情迫着她向杏官求饶恕,杏官当下又安慰了她几句,她
将她自己作比,说她把丈夫丢了,把一个女儿丢了,也是这样过活,万事都依赖上
天,随遇而安,那就快活了。做人到不必斤斤于寻求自己的享乐受用,名誉恭敬,
如她心里想着子女无论如何是孝顺的,他们也自然地不给她气受了。
玉官出了杏官的门,心里仍然有无限的愧限。她还没看出那“理想”的意义,
她仍然要求“现实”:生前有亲朋奉承,死后能万古流芳,那才不枉做人。她虽走
着天路,却常在找着达到这目的人路。因为她不敢确断她是在正当的路程上走着,
她想儿子和媳妇那样不理会她,将来的一切必使她陷在一个很孤寂的地步。她不信
只是冷清的一个人能够活在这世界里。富,贵,福,寿,康,宁,最少总得攀着一
样。
到家里,和衣躺在床上,雅言上前问好,她也没理会,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她
觉得她一切的希望都是空的。从希望、理想,想到实际,使她感到她现在的工作也
没意味。想透一点,甚至有点辜负良心。但是她又想回来,以为造就儿子的前程就
是她的良心。她的工作,劳力,也和用在其它的事业上一样,主人要她怎样做,她
便怎样做,主人要她怎样说,她便怎样说。她是一个职业的妇人,不是一个尼姑。
不过儿子是她的,如今他像是属于别的女人,不大受她统制,再也不需要她了。这
使她的工作意义根本动摇。想来想去,还是得为自己想。从自己想到她的亡夫,从
亡夫又想到陈廉。她想到陈廉,几乎把一切的苦恼都忘掉,好像他就是在黑洞里的
一盏引路灯,随着它走,虽然旁的都看不见,却深信它一定可以引到一条出路。
她已决定辞掉女传道的职业,跟着陈廉在村里住。她想陈廉一定会答应的,因
为写了一封没具理由的辞职书递给传道公会。洋姑娘来慰留她,问她到底为什么不
满意,她只是说不出来。用女人的心来猜女人,说不出来的不过是一两件事而已。
洋姑娘忖度玉官若非到乡下传教被不信的人们所侮辱,便是在陇陌间给暴徒伤害了
她的清白,这个,除掉祈祷以外,绝不能对外人声张。她们祷告了半天,却也没什
么结果,洋姑娘还是劝她权且担任下去,等公会开会来讨论。
她回到锦鲤,一心要同陈廉说她这一点心事。因为离社几十里的一个村庄演戏
赛会,陈廉到那戏台下卖卤味去了。等了一天,两天,他都没回来,以致她的心情
时刻在转动着。
五六天后,醮打完了,陈廉赚了些钱,很高兴地回到社里。他做了许多年的买
卖,身边有了够上置几十亩地的积蓄,都放在镇上生利。大王庙口那棵樟树有一条
很粗的根露出地面一尺多高,往来的人们每坐在那上头歇息,玉官出外回来也常坐
在那里与陈廉闲谈。听着隔溪的鸟声很可以使人忘却疲倦,他坐在那里正计算着日
间的收入,抬头看见玉官立即让坐,说了许多间话,渐次谈到他们俩人结合的事。
这在陈廉方面是一件可诧异的事,吃教人愿意嫁给世俗人。但是玉官把她的真情说
出来,说得陈廉也动了心。他说,若是彼此成亲,这社里是不能住的,他可以把积
蓄提出来,一同到南洋去做小买卖。
玉官一向不曾对陈廉说过她与家人不和的事情。陈廉是十几年没到过城里去,
所以玉官的实在光景,他也不大明瞭。还是他自己对玉官说,他从前也住在城里,
因为犯了些事,逃到锦鲤来。他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玉官心里想,那不就是杏官
的事情吗?她嘴里虽没说出来,从他说的妻子姓金、有两个女儿的话推想起来,不
是杏官是谁?玉官独自忖度半晌,一言不发。陈廉看她发愣,以为是计划到南洋的
事情,也不细细问她。至终玉官站起来告诉他,彼此仔细想过,再作最后的决定,
她快快地回到教堂,心里盘算:这事是问明白好呢?还是由它呢?
陈廉本是个极反对信洋教的,自从在村里与玉官认识以后,态度便渐渐变了,
他虽不接近教会,然而一见玉官,每至谈到不知时辰。他常说他从前的脾气很坏,
动不动就打人;自来到乡间,性格便醇了许多;自与玉官相识以后,更善得像羔羊
一般,玉官到底有什么法力能够吸引他,旁人也不得而知。他安分营生,从来没曾
与人动过口角,所有的村人都看他是个老实人。与玉官结婚原不是他的奢望,因为
玉官的要求,他也就不加考虑地答允。但从玉官怀疑他是杏官的逃夫以后,心里已
冷了七八分。她没敢把杏官与她的关系说出,也许是以为到南洋结婚还有考虑的余
地。
雅言分娩的日期近了,杏官只忙着做外孙的衣帽,没工夫顾别的。玉官辞职的
事,她一点也不理会,建德也从学校回来照料,到时请了一个西法接生婆来,玉官
心里是随便请个本地的吉祥姥姥,所花的当要比用洋法、带着钳子、叉子的接生婆
省得多。不过她这几个月来的心事大变,什么事都不愿意主张,一心只等着公会准
她辞职,她再改嫁。生产的一切只得由着杏官照料,接生婆足足闹了一天也没把婴
儿抱下来,雅言是痛得冒出一头冷汗。全家的人也都急得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
到深夜,一个男婴堕了地,产母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大家忙着照料婴儿,竟没觉
得雅言的灵魂已离开躯壳。玉官摩摩雅言的心头还热,可是呼吸已经停了,不由得
大叫。个个看见这样,也都随着狂叫一阵,至终认定是没希望。接生婆也没法子,
口中喃喃,一半像祈祷,一半像自白,杏官是哭得死去活来,玉官是眼瞪瞪说不出
一句话,枯坐在一边,建德也只顾擦着眼泪。第二天早晨,他便出门去办一切应办
的事。全家忙了好几天,才把丧事弄停妥了,孩儿由杏官看护,抱回外家去。
媳妇死了以后,玉官对着建德像恢复了从前一切的希望,自古道“一山不容二
虎,一国不容二主”,也许家里没有两个女人,婆媳对奏的交响乐作不起来,多有
清静的时间教她默想。她现在也不觉得再醮是需要,反而有了祖母的心情,她算算
自己的年纪是四十二三,虽然现不出十分老,可是已有孙子。一个祖母还要嫁给一
个后祖父么?她想到这里也不觉失笑。她还是安心做她的事,栽培儿子,接受了教
会的慰留。
她觉得对陈廉不住,想把杏官的近况告诉他,但没预备好要说的话。同时她又
不敢告诉杏官,怕杏官酸性发作起来,奚落她几句,反倒不好受。
下一节
六
自从雅言去世以后,教会便把玉官调回城里,乡间的工作暂时派别人去替代,
为的是给她一点时间来照料孙儿。建德这时候也在神学校毕业了,教会一时没有相
当的位置安置他,校长因为爱惜他的才学,便把他送到美国再求深造,玉官年中也
张罗些钱寄去给他。她的景况虽然比前更苦,精神却是很活泼的。
流水账一般的年月一页一页地翻得很快,她的孙儿天锡也渐次长大了。教会仍
旧派她到锦鲤和附近的乡间去工作,可是垂老的心情再也不向陈廉开放了。陈廉对
于从前彼此所计划的事本来是无可无不可的,何况已经隔了许多年,情感也就随着
冷下去。他在城里自己开了一间小肉铺子,除非是收账或定货,轻易不到锦鲤来,
彼此见面的机会越少。
欧洲的大战,使教会在乡间的工作不如从前那么顺利。这情形到处都可以看出
来。因为一方面出钱的母会大减布道的经费,一方面是反对基督教的人们因为回教
的民族自相残杀,更得着理论的根据。接着又来了种种主义,如国家主义、共产主
义等等运动,从都市传到乡间,从口讲达到身行。这是社会制度上一场大风雨,思
想上一度大波澜,区区的玉官虽有小聪明,也挡不住这新潮的激荡。乡间的小学教
师时常与她辩论,有时辩到使她结舌无言,只有闭目祈祷。其实她对于她自己的信
仰,如说摇动是太重的话,最少可以说是弄不清楚。她也不大想做传道,一心只等
建德回来,若能给她一个恬静安适的生活,心里就非常满足了。
建德一去便是八九年,战后的美国,男女是天天狂欢着的。他很羡慕这种生活,
到了该回国的年限也不愿意回来。在最后一二年间,他不再向母亲要钱,因为他每
月有点小小的入款,是由辅助一位牧师记账得来的工资。在留学生当中,他算是很
能办事的一个。
在一个社交的晚会上,他认识了一个南京的女学生黄安妮,建德与她一见面,
便如前好几生的相识,彼此互相羡慕。安妮家里只有一位母亲,父亲留下的一大桩
财产都是用母亲和她名字存在银行里。要说她学的是什么,却很难说,因为她的兴
趣是常改变的。她学过一年多的文学,又改习家庭经济。不久厌恶了,又改学绘画,
由绘画又改习音乐,因为她受不了野外的日光。由音乐又改习哲学,因为美学是哲
学的一部门。太高深的学问又使她头痛,至终又改习政治。在美国,她也算是老资
格,谁都知道她。缺德的同学给她起个外号叫“学园里的黄蝴蝶”,但也有许多故
意表示亲切的同学管她叫安妮,她对人们怎样称呼她都不在意,因为她是蝴蝶,同
时也是花;是艺术家,同时也是政治家。当她是花的时候,其它的蝴蝶都先后地拥
护着她,追随着她,向她表示这样那样。她常转变的学业,使她滞留在外国,转眼
间已到了四七年华。不回国也不要紧,反正她不必为生活着急。在外国有受用处,
便尽量受用,什么野球会、麻雀会、晚餐会、跳舞会,乃至“公难尾巴会”,她都
有份,而且忙个不了。
建德是她意中人之一,她觉得他的性情与她非常相投。自从相识以后,二人常
是如影随形,分离不开。有一次,他接到杏官一封信说要给他介绍一个亲戚的女儿。
她说得天仙不如那位小姐的美丽,希望建德同意与她订婚。建德把信拿给安妮看,
安妮大半天也没说半句话。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