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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氏451-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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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没看那么多呢。”    
    他走过去,看了最后一页,点了点头,接着合上剧本,交还给她。他走出房子,步入雨中。    
    雨正在渐渐变小,女孩走在人行道中间;仰着头,雨滴落在她的脸上。看见蒙泰戈,她微笑了。    
    “嗨!”    
    他也打了声招呼,问道,“你现在干什么哪?”    
    “我还是有点疯狂。下雨的感觉很好。我喜欢走在雨里。”    
    “我可不认为我喜欢那样,”他说。    
    “你试试就会喜欢的。”    
    “我从来没试过。”    
    她舔了舔嘴唇。“雨的味道也很好。”    
    “你在忙些什么,到处逛来逛去,把什么事情都试上一遍?”他问道。    
    “有时候是两遍,”她看着手心里的东西。    
    “你手里有什么?”他问。    
    “我猜这是今年最后一朵蒲公英。真没想到这么晚还能在草坪上找到一朵。你听过用它磨蹭你的下巴的说法吗?瞧。”她笑着用蒲公英轻触自己的下巴。    
    “为什么?”    
    “如果它沾到我的下巴上,就说明我爱着别人。沾上了吗?”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有吗?”她问。    
    “下巴那儿是黄色的。”    
    “妙极了!现在你来试试。”    
    “它对我不会起作用的。”    
    “来吧。”他还没来得及躲开,她已经把蒲公英放到了他的下巴下面。他赶紧后退,她大笑起来。“别动!”    
    她仔细地盯着他的下巴,皱起了眉头。    
    “哦?”她说。    
    “真可惜,”她说道。“你什么人都不爱。”    
    “不对,我是在爱!”    
    “没有迹象。”    
    “我是在爱,爱得很深!”他试图想起一张面孔来证明自己的话,但是想不出来。“我是在爱!”    
    “哦,请你不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那朵蒲公英,”他说道。“你自己已经把它用尽了。所以它对我就不起作用了。”    
    “当然,一定是这个原因。哦,我让你不安了,我能够看得出来;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她碰了碰他的手肘。    
    “没事,没事,”他迅速答道,“我很好。”    
    “我得走啦,说你已经原谅我了吧。我不希望你生我的气。”    
    “我没生气。不安,确实有点。”    
    “现在我得去看我的心理医生了。他们一定要我去。我得编些东西出来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他说我完完全全就是颗洋葱!剥了一层又一层,让他一刻都不得闲。”    
    “我现在倾向于认为你确实需要个心理医生,”蒙泰戈说道。    
    “你不是说真的吧。”    
    他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最后说道,“不,我不是说真的。”    
    “心理医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要在森林里到处走,看鸟雀,采集蝴蝶标本。哪天我让你看看我采集的标本。”    
    “好的。”    
    “他们想知道我怎么打发时间。我告诉他们,有时候我只是坐着想东西。但是我不告诉他们我在想什么,让他们自己去琢磨。有时候,我对他们说,我喜欢把头往后仰,就像这样,让雨滴落进我的嘴里。雨水尝起来像酒。你试过吗?”    
    “没有,我——”    
    “你已经原谅我了,是吗?”    
    “是的。”他想了一下,“是的,已经原谅你了。天知道是为什么。你很奇特,又很恼人,但是你很容易被人原谅。你说你十七岁?”    
    “嗯——下个月。”    
    “真奇怪。真是奇怪。我妻子三十岁,但是你有时候好像比她还成熟。我真搞不懂。”    
    “你自己也很奇特,蒙泰戈先生。有时候我甚至忘了你是个消防队员。现在,我可以再让你生气一次吗?”    
    “说吧。”    
    “怎么开始的?你怎么会干起这行的?你怎么会选择这个工作,又是怎么碰巧想到要干现在的这份工作的?你和别人不一样。我见过几个;所以我知道。我说话的时候,你会看着我。昨天晚上,我说到月亮的时候,你就抬头看月亮。别人从来都不会那样做。别人会走开,让我一个人说着。或者还会威胁我。没有人再有时间去关注他人。你是极少数几个可以容忍我的人之一。所以我觉得很奇怪,你竟然是个消防队员。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工作好像不适合你。”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分成了两半,一半炙热一半寒冷,一半温柔一半冷酷,一半颤抖一半坚毅,它们相互撕扯,企图压过另一半。    
    “你最好跑着去看你的心理医生,”他说。    
    她跑开了,留他一个人站在雨中。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    
    接着,他开始往前走,在雨中缓缓地仰起头;片刻之后,他张开了嘴巴……    
    


第三部分:万物隐在阴霾中阴暗的角落里

    在消防站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机械猎犬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待在它那个光线柔和、微带轻响和震动的窝里。泛白的天空吐出黎明的曙光;曙光伴着月光,透过宽敞的窗户,斑斑驳驳地落在那只由黄铜和钢铁打造的轻轻颤动的猎犬身上。光落在它的红宝石玻璃上面,也落在尼龙织成的鼻孔里那些感光纤毛上面,闪烁不定;它难以察觉地轻轻颤动着,像蜘蛛一样张开八个长着橡胶垫的爪子。    
    蒙泰戈从黄铜滑杆上滑下来。他走到外面,看见浓云已经彻底散去。于是他点上一根烟,走回消防站,弯下腰看着猎犬。它像是一只刚刚从外面某个充满狂野、癫狂与梦魇的野地上返回的巨蜂,载回一身沉重的花粉;此刻,它已经入睡,睡眠驱走了它体内的恶魔。    
    “喂,”蒙泰戈轻声招呼它,一如往常地迷恋着这头死去的、同时又活着的野兽。    
    每到夜幕降临,万物隐在阴霾中时,其实每个夜晚都是如此,消防队员们便滑下黄铜滑杆,启动猎犬的嗅觉装置,接着在消防站的空地上放出老鼠,有时是小鸡,有时可能是猫——不管怎样,它们最后都会被投到水里淹死——然后,就打赌哪只老鼠、小鸡或猫会最先被猎犬抓住。那些小东西被四散开去。三秒钟之后,游戏就结束了。老鼠、猫或小鸡在空地上没跑多远就被抓住了;柔软的爪子死死捉住它们,猎犬的鼻子里探出一根四英寸长的空心钢针,给它们注射大量吗啡或普鲁卡因(一种局部麻醉药)。之后,猎物就被丢进焚烧炉里。开始新一轮游戏。    
    这种时候,大多数夜晚蒙泰戈都会待在楼上。两年前,他曾经和他们中的高手一起下注,结果输了一星期的薪水,换来米尔德里德近乎失去理智的愤怒——她气得青筋毕露,皮肤都涨出了红斑。现在,到了晚上,他就躺在床铺上,侧耳听着楼下传来的嬉笑打闹,轻微如琴弦震动的老鼠逃窜的声音,尖锐如小提琴的耗子吱吱尖叫的声音,以及如影子般尾随其后、悄无声息的猎犬——它像幽暗灯光里的飞蛾一般四处扑腾,找寻猎物,抓住它们,探出钢针,然后回到窝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就好像关了开关一般。    
    蒙泰戈碰了碰猎犬。    
    猎犬咆哮了一声。    
    蒙泰戈猛地往后一跳。    
    猎犬在窝里半直起身子,它的玻璃眼睛突然活动起来,紧紧地盯着他,里面的霓虹灯闪烁起蓝绿色的光。它又咆哮了一声,那是一种怪异而且刺耳的声音——集合了电路咝咝的声响,金属嚓嚓的刮擦声,油锅噼里啪啦的煎炸声,以及锈迹斑斑的旧齿轮吱吱嘎嘎转动的声音。    
    “别,别,伙计,”蒙泰戈说道,心怦怦直跳。    
    他看见银色的钢针往前探出一英寸,缩回去,探出来,缩回去。咆哮声在它体内翻腾,它紧盯着他。    
    蒙泰戈后退了几步。猎犬从窝里迈出几步。蒙泰戈用一只手抓住滑杆。滑杆立即反应,悄无声息地往上滑,载着他穿过天花板。他一脚踏在半明半晦的楼板上,全身发抖,脸色苍白。楼下,猎犬已经伏下身子,缩起那八条令人惊异的昆虫般的长腿,又开始嗡嗡作响,复眼也恢复了平静。    
    蒙泰戈站在楼板的入孔边上,惊魂未定。在他身后,四个男人围坐在角落的一张牌桌周围,牌桌上方亮着一盏绿壳罩的灯;他们随意瞥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最后,一个头上戴着标有凤凰标志的队长帽,精瘦的手里抓着扑克牌的人,带着一脸好奇的神色,隔着老远跟他说话。    
    “蒙泰戈?。。。。。。”    
    “它不喜欢我,”蒙泰戈说。    
    “什么,猎犬吗?”队长琢磨着手里的扑克牌。“别胡诌了。它不会喜欢或不喜欢。它只会‘行使职责’。根据弹道学原理,它会瞄准目标,自动导向目标,然后切断电源。它只不过是一些铜线、蓄电池和电流罢了。”    
    蒙泰戈咽了咽口水。“它的计算机可以设定各种组合,包括多少氨基酸含量,多少硫磺含量,多少乳脂和碱含量。对吗?”    
    “这点我们都知道。”    
    “消防站里所有人的化学平衡和百分比都被记录在楼下的主控档案上。因此可以轻而易举地在猎犬的内存里设定一部分组合,也许是微量氨基酸。这就可以解释刚才猎犬的行为。它对我有反应。”    
    “该死,”队长说道。    
    “不友善,倒还没有完全愤怒。有人刚好在它的内存里存了足够的信息,我一碰它,它就会对我咆哮。”    
    “谁会做出那种事情?”队长问道。“你在这里又没什么仇人,盖伊。”    
    “据我所知没有。”    
    “明天我们会让技术员检查一下猎犬。”    
    “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威胁我了,”蒙泰戈说。“上个月发生了两次。”    
    “我们会搞定的。别担心。”    
    但是蒙泰戈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想着他家客厅里那台空调的格栅和藏在格栅后面的东西。如果消防站里有人知道空调的秘密,他们会“告诉”猎犬吗?……    
    队长走到入孔边上,询问地瞥了蒙泰戈一眼。    
    “我刚才正在想,”蒙泰戈说道,“楼下的那条猎犬到了晚上会想些什么?它真的会对我们有所警觉吗?它让我全身发冷。”    
    “它丝毫不会去想我们不希望它想的东西。”    
    “真令人伤心,”蒙泰戈静静地说道,“因为我们给它的全是些关于捕猎、搜寻和猎杀的东西。如果它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一切,那实在很遗憾。”    
    


第三部分:万物隐在阴霾中一个柔和的笑容

    毕缇轻声哼了一下。“该死!它可是项高超技术,是把很棒的来复枪,可以自动标准目标,而且每次都能正中靶心。”    
    “就是因为这点,”蒙泰戈说,“所以我不想成为它的下一个牺牲品。”    
    “怎么?你是不是对什么东西感到愧疚?”    
    蒙泰戈迅速抬起眼睛。    
    毕缇站在那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嘴角一咧,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一二三西五六七天。很多次他一走出家门,就会发觉克拉丽丝就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一次,他看见她摇晃一个胡桃树;还有一次,看见她坐在草坪上织一件蓝毛衣;有三四次,他在门廊上发现一束晚开的鲜花,一把装在小袋里的栗子,或者是一张钉在门上的白纸,纸上整整齐齐地粘着些秋天的树叶。克拉丽丝每天都陪他走到街角。有一天下雨;第二天天气晴朗;第三天狂风呼啸;再下一天温暖而宁静;宁静的日子过后,紧接着的天气热得仿佛夏日里的熔炉,克拉丽丝的脸都被午后的阳光晒黑了。    
    “为什么会这样,”有一次,在地铁入口处,他开口问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你很多年了?”    
    “因为我喜欢你,”她回答说,“而且我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还因为我们互相了解。”    
    “你让我觉得自己很老,感觉很像一个父亲。”    
    “那你现在解释一下,”她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    
    “我不知道。”    
    “你在开玩笑!”    
    “我是说——”他停下脚步,摇了摇头,“嗯,我的妻子,她。。。。。。她从来都没想过要个孩子。”    
    女孩收起了微笑。“对不起。我真的以为你只是在嘲弄我。我是个傻瓜。”    
    “不,不,”他说道,“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已经很久没人有兴趣问一下了。是个好问题。”    
    “我们谈点别的东西吧。你有没有闻过枯叶?闻起来难道不像肉桂吗?这儿。闻一闻。”    
    “噢,不错,确实有点肉桂的味道。”    
    她用清澈的深色眼睛看着他。“你好像总是大吃一惊。”    
    “只不过是因为我没时间——”    
    “你有没有像我说得那样看看拉长的广告牌?”    
    “我想是的。没错。”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的笑声比过去动听多了。”    
    “是吗?”    
    “轻松多了。”    
    他觉得心情舒坦,非常自在。“为什么你不在学校里待着?每天都看见你在到处转悠。”    
    “哦,他们不会想念我的,”她回答说。“我不合群,他们说。我跟他们合不来。太奇怪了。我其实很喜欢和人交往。这要看你说的交往是什么意思,是吧?对我来说,跟人交往就是和你谈论类似这些事情。”她把从前院树上掉下来的胡桃踩得嘎嘎作响。“或者谈论这个世界有多古怪。和别人相处感觉很好。但是我想,把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又不让他们谈论,这并不是交往,你觉得呢?一小时电视,一小时篮球、垒球或跑步,再有一小时抄写历史或者绘画,接着又是运动;但是你知道吗,我们从来都不问问题,至少大多数人不问;他们只会把答案抛给你,乒、乒、乒,而我们坐四个多小时听屏幕上的老师讲课。那些对我来说根本就不是交往。大量的水流从无数个漏斗的喷口和底部涌出,他们告诉我们这是酒,其实根本就不是。他们使我们精疲力竭,一天结束时,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爬上床去睡觉,要不就冲到游乐园去欺负别人,要不就拿着大钢球去砸窗乐园砸窗玻璃、去毁车中心毁汽车。或者开着汽车在街上狂飚,玩玩“小鸡撞车轱辘”的游戏,看看自己离街灯柱究竟能有多近。我想我就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完全没错。我没有一个朋友。这也许可以证明我确实不正常。但是我认识的人不是在大喊大叫、发疯般地跳舞,就是在相互殴打。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人们都在互相伤害?”    
    “听上去你已经年纪一大把了。”    
    “有时候我老得像个古人。我害怕跟我同龄的孩子。他们相互残杀。难道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吗?我叔叔说不是这样的。单单去年就有六个朋友被枪杀。还有十个在毁车时丧了命。我怕他们。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害怕。我叔叔说,在他祖父的记忆中,孩子们不会互相残杀。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的情况与现在完全不同。他们相信责任,我叔叔说。你知道吗,我是很有责任感的。很多年前,我想要得到别人对我的责任感时,我就会受惩罚。现在我亲自去采购、做家务。    
    “但是我最喜欢的,”她接着说,“是观察别人。有时候我成天待在地铁上,观察他们,听他们说话。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谁,要什么,去哪里。有时候,我甚至会去游乐园,和他们一起在午夜乘着喷气式汽车沿着城镇边缘赛车;只要他们上了保险,警察就什么都不管。只要大家都上了一万元的保险,人人都可以开开心心的。有时候,我悄悄地在地铁站里到处逛,听别人讲话。或者在冷饮柜边上听人说话,但是你知道吗?”    
    “什么?”    
    “人们什么话都不说。”    
    “哦,他们一定会说些什么。”    
    “不,什么都不说。他们通常谈论汽车、衣服或游泳池,吹嘘得不得了!但是他们都讲一样的东西,没有一个人说的东西和别人有差别。在地下室酒吧里,大多数时候,他们会把笑话盒打开,多数时候都是同样的几个笑话;音乐墙也被打开,各种颜色在墙上闪烁变幻,但也仅仅是颜色和各种抽象的东西。在博物馆里,你去过那里吗?一切都是抽象。现在那里面只有抽象。我叔叔说以前不是这样的。很久以前,有些画是有意思的,上面甚至还有人物。”    
    “你叔叔说,你叔叔说。你叔叔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是。他当然是。哦,我得走了。再见,蒙泰戈先生。”    
    “再见。”    
    “再见。。。。。。”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消防站。    
    “蒙泰戈,你像小鸟窜上树丛那样爬上了滑杆。”    
    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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