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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氏451-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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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全是零碎的词语,就像曾经在朋友家的育儿室里听到的那样——两岁的孩子正在咿呀学语,可爱而含混地吐着字。但是蒙泰戈一言不发;过了好一阵,当他发出的声响已经非常轻微的时候,他感到她在房间里走动;她走向他的床,站在他的身边,伸出手触摸他的脸颊。他知道,当她把手从他的脸上拿开的时候,上面一定被汗湿透了。    
    深夜,他转头看向米尔德里德。她醒着。空气里跳动着一丝轻柔的旋律,她的耳朵里又塞着耳塞,她在聆听遥远的人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眼睛张得很大,凝视着头顶上方天花板里深沉的黑暗。    
    以前不是有一则笑话吗?说某人的妻子总喜欢煲电话粥,于是绝望的丈夫终于跑到离家最近的商店,在那里给他妻子打了个电话,问她晚饭吃什么。呵,那他何不买下一个声讯广播台,深夜就跟他妻子说话,对她轻声低语、大喊大嚷、放声吼叫?但是,他又会低语些什么?叫嚷些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    
    突然之间,她变得如此陌生,他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认识她。他好像是在别人的房子里,自己就像人们嘴里另一个笑话的主人公:深更半夜,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开错了房门,进错了房间,和一个陌生人睡在一起,一大早起来去上班,俩人谁都没发现。    
    “米莉?。。。。。。”    
    “什么?”    
    “我并不想吓着你。我想知道的是。。。。。。”    
    “嗯?”    
    “我们什么时候见的面?在哪里?”    
    “哪一次见面啊?”她问。    
    “我是说——最早的那次。”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蹙起了眉头。    
    他说得更加清楚些。“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什么时候?”    
    “哦,是在——”    
    她顿住了。    
    “我不知道,”她说。    
    他全身冰凉。“你不记得了吗?”    
    “太久了。”    
    “才不过十年,就十年!”    
    “别激动,我想想看。”她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一直笑个不停。“好笑,真好笑,居然记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自己的丈夫见的面。”    
    他躺在床上,慢慢地按摩着自己的眼睛、眉毛和后颈。他把双手盖在眼睛上方,有节律的往下按压,仿佛想把记忆压进去。突然之间,搞清楚自己是在哪里碰到米尔德里德变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没什么关系。”她已经起身,走进了浴室;他听见哗哗的水流,和她喝水的声音。    
    “没错,我想也没什么关系,”他说。    
    


第三部分:万物隐在阴霾中电子眼的毒蛇

    他想数数她一共喝了几口,他想起了那两个操作员上门的情景:他们的脸好像涂了一层氧化锌,紧抿的嘴巴叼着一根烟,还有那条长着电子眼的毒蛇,蜿蜒着一层又一层地钻进黑夜、岩石和停滞的死水;他想冲她喊一声,今晚你都吃了多少了!那些胶囊!以后你还要这样茫然不知地吃多少?不停地吃,每个小时!也许不是今晚,也许是明天晚上!要是今晚或者明晚或者随便那个晚上,我没在家里睡觉——既然这种情形已经开始了。他想起她躺在床上,那两个操作员笔直地站在她身边,没有关切地弯腰看一眼,只是笔直地站着,双手抱胸。他又想起来,当时自己想过,如果她死了,他自己一定不会哭。因为死去的只是个陌生人,是街头上的一张面孔,报纸上的一张头像;但是他大错特错了,突然之间,他就开始哭了起来,不是因为死亡本身,而是因为想到自己会不为死亡而哭泣,想到两个相依的空虚愚蠢的男人和空虚愚蠢的女人,而那条饥渴的毒蛇正在让她变得更加空虚。    
    你怎么会如此空虚?他想知道。是谁把你掏空了?前几天那朵让人讨厌的花,那朵蒲公英!它说出了一切,不是吗?“真可惜!你什么人都不爱!”为什么不爱?    
    哈,说穿了,他和米尔德里德之间不是隔着一堵墙吗?确切说,不仅仅是一堵墙,到目前为止,是三堵!而且还很昂贵!还有那些叔叔阿姨、堂亲表亲、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都活在那几堵墙里面,像一大群攀在树上叽里呱啦吵吵嚷嚷的猿猴,什么都没说出来,什么都没有,却还在不停地聒噪聒噪聒噪。打一开始,他就习惯叫他们亲戚。“今天路易斯叔叔怎么样?”“谁?”“瑁迪阿姨呢?”他脑子里关于米尔德里德最清晰的记忆,事实上是一个在没有树的森林里(多么奇怪!)的小女孩,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在本来有树的草原上迷了路的小女孩,现在却坐在了“活客厅”的中央。活的客厅;现在看来这个名字还真起得不错。不管他什么时候进去,那些墙总在对米尔德里德说话。    
    “必须做点什么!”    
    “没错,必须做点什么!”    
    “嗯,我们别站着说话!”    
    “行!”    
    “我快气疯了,真想骂人!”    
    怒气从何而来?米尔德里德说不出来。谁生谁的气?米尔德里德不太清楚。他们要做些什么?嗯,米尔德里德说,等着瞧瞧吧。    
    他等着瞧。    
    墙上爆发出暴风雨般的巨大声响。音量大到振聋发聩,音乐轰击着他,震得他几乎全身骨头散架;他感到自己的下巴在颤抖,眼睛在脑袋上不停打颤。他正在遭受脑震荡的折磨。当音乐结束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刚从悬崖上扔下来,在离心机里面转来转去,然后猛地弹到瀑布上方,往下坠,往下坠,坠入无尽的虚空,永远——都——不能——落到——底部——永远——永远——都——不太能——落到——底部。。。。。。坠落的速度如此之快,四边空空荡荡无法触及。。。。。。触不到。。。。。。永远。。。。。。都。。。。。。触不到。。。。。。什么都。。。。。。触不到。    
    


第四部分:雷声渐渐隐去 音乐彻底消失黑暗的房间里

     “好了,”米尔德里德说。    
    确实非同寻常。已经发生了什么。虽然墙上的人几乎没怎么动,也没有真正解决什么问题,你却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人开了洗衣机,好像有一台巨型吸尘器把你吸了进去。你被淹没在音乐和刺耳的声音之中。他走出房间,大汗淋漓,几乎快要崩溃。在他身后,米尔德里德坐在椅子里,声音又再次响起:    
    “哈,现在一切都会好转的,”一位“阿姨”说。    
    “哦,别太肯定了,”一位“表亲”说。    
    “行了,别生气!”    
    “谁生气了?”    
    “你!”    
    “我吗?”    
    “你气疯了!”    
    “我为什么要气疯?”    
    “就是这样!”    
    “很好,”蒙泰戈大声说,“但是他们在疯些什么?这些都是什么人?那个女人是谁?那个男人是谁?他们是夫妻吗,离婚了,订婚了,还是别的什么?老天哪,什么都对不上号。”    
    “他们——”米尔德里德说。“嗯,他们——他们在争吵,你瞧。他们确实老吵架。你应该听听。我想他们结婚了。没错,他们结婚了。怎么啦?”    
    她不是说要尽快把三堵墙变成四堵墙来圆她的梦,就是絮絮叨叨地说那辆敞篷车;米尔德里德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时速横穿小镇,他冲她喊叫,她也喊叫着回答,两人都费力地要听清对方的话,但是耳朵里只有车子刺耳的呼啸声。“至少把车速降到最小值!”他大声叫嚷。“什么?”她大声喊道。“把车速降到55,那个最小值!”他在吼叫。“那个什么?”她在尖叫。“车速!”他嚷道。她把车速提到每小时一百零五英里,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当他们从车子里出来的时候,她的耳朵里已经塞上了耳塞。    
    寂静。只有风在温柔地拂动。    
    “米尔德里德。”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伸出手,把她耳朵里唱着歌的小东西拔了出来。“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    
    “嗯。”她的声音很轻。    
    他觉得自己是以电子形式嵌在声像墙里面的一个角色,嘴里说着话,但是声音却无法穿透那道水晶做的屏障。他只能打手势,希望她会朝他看,看见他在做什么。隔着那层玻璃,他们无法触及对方。    
    “米尔德里德,你认得我曾经对你说起得那个女孩吗?”    
    “什么女孩?”她快要睡着了。    
    “隔壁的那个女孩。”    
    “什么隔壁的女孩?”    
    “就是那个上中学的女孩。克拉丽丝,她的名字。”    
    “哦,是她。”他的妻子回答。    
    “我有好几天没见着她了——确切说是四天。你见过她吗?”    
    “没有。”    
    “我本来是想跟你聊聊她的。真奇怪。”    
    “哦,我知道你说的那个人。”    
    “我想你也知道。”    
    “她,”米尔德里德在一团漆黑的房间里说。    
    “她怎么啦?”蒙泰戈问。    
    “我本来打算要告诉你的。后来忘了。忘记了。”    
    “现在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想她不见了。”    
    “不见了?”    
    “全家都搬走了。她倒是去了个好地方。我想她已经死了。”    
    “我们说的一定不是同一个女孩。”    
    “不。就是同一个。麦克莱伦。麦克莱伦。被一辆汽车撞了。四天前。我不太确定。但是我想她已经死了。不管怎样,他们全家都搬走了。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她是死了。”    
    “你并不确定!”    
    “是的,不是确定,是非常确定。”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忘了。”    
    “已经四天了!”    
    “我完完全全忘了。”    
    “已经四天了,”他躺在床上,声音很轻。    
    他们躺在黑暗的房间里,谁都没动一下。“晚安,”她说。    
    他听见一阵轻响。她的手在动。电子接收器在枕头上颤动,像一只螳螂,她的手碰到了它。它又回到了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侧耳听着,他的妻子在低声哼唱。    
    房子外面,黑影颤动,秋风四起,瞬时又消失不见。但是,他在寂静中听出了别的声响。仿佛有一阵呼吸吹在窗户上。仿佛有一缕缥缈的发着冷光的淡绿色烟雾。仿佛有一片十月的落叶被风吹过草地,慢慢飘远。    
    猎犬,他想。今晚它就在那里。现在就在那里。如果我打开窗户……    
    他没有开窗。    
    早晨,他发烧了,忽冷忽热。    
    “你不可能会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他闭上炽热的眼睛。“我病了。”    
    “但是你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不,我不舒服。”他听见“亲戚们”在客厅里叫喊。    
    米尔德里德站在他的床边,一脸好奇的神色。他感觉到她就在那里,不用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她:头发用化学药品染成浅浅的淡黄色,眼睛里瞳孔深处藏着一道看不见的瀑布,嘴巴红润微微上撅,体型因为节食消瘦得像只螳螂,身体像一块泛白的咸肉。记忆中她的长相就是这样。    
    “能给我拿点阿斯匹林和水吗?”    
    “你要起床,”她说,“中午了。你比平时多睡了五个小时。”    
    “你能把电视墙关掉吗?”他问。    
    “那些是我的家人。”    
    “你就不能为了一个病人把它关掉吗?”    
    “我会把声音关小的。”    
    她走出房间,什么也没做,然后回到房间里。“好一点了吗?”    
    “谢谢。”    
    “那是我最喜欢的节目,”她说。    
    “阿斯匹林呢?”    
    “以前你可从来没病过。”她又出去了。    
    “嗯,我现在病了。今天晚上我不去工作了。帮我给毕缇打个电话。”    
    “昨天晚上你太古怪了。”她走回房间,嘴里嘟哝着。    
    “阿斯匹林在哪里?”他瞥了一眼她递过来的水杯。    
    “哦。”她再一次走进浴室。“发生了什么事?”    
    “大火,就是这样。”    
    “我的夜晚非常美妙。”她在浴室里说。    
    “有些什么?”    
    “电视墙。”    
    “放了什么?”    
    “节目。”    
    “什么节目?”    
    “有史以来最棒的节目。”    
    “有谁?”    
    “哦,你知道的,大伙都在。”    
    “没错,大伙,大伙,大伙。”他按了按眼睛上的痛处,煤油气突然让他反胃起来。    
    米尔德里德进了房间,嘴里哼着曲子。她大吃一惊。“你怎么会这样?”    
    


第四部分:雷声渐渐隐去 音乐彻底消失他是个激进分子

    他一脸沮丧地看着地板。“我们把一个老女人和她的书一起烧了。”    
    “幸亏地毯是可洗式的。”她拿过拖把,开始清扫起来。“昨天晚上我去了海伦家。”    
    “不是可以在你自己的电视厅里看吗?”    
    “当然,但是去她家感觉很不错。”    
    她走了出去,接着走进电视厅。他听见她在唱歌。    
    “米尔德里德?”他叫她。    
    她走回房间,嘴里哼着曲子,手里轻轻地打着响指。    
    “你不是要问我昨天晚上的事吗?”他说。    
    “发生了什么?”    
    “我们烧毁了一千本书。还烧死了一个女人。”    
    “然后呢?”    
    电视厅里充斥着各种声音。    
    “我们烧了但丁、斯威夫特和马可·奥里利乌斯的书。”    
    “他不是欧洲人吗?”    
    “差不多吧。”    
    “他不是个激进分子吗?”    
    “我从来没读过他的书。”    
    “他是个激进分子。”米尔德里德抚弄着电话机。“你不会叫我打电话给毕缇队长吧,会吗?”    
    “你必须打!”    
    “别冲我喊!”    
    “我没喊。”他突然在床上坐了起来,火冒三丈,气得满脸通红、全身发颤。电视厅里闹哄哄的一片嘈杂。“我不能打电话给他。我不能跟他说我病了。”    
    “为什么?”    
    因为你害怕,他在心里想着。像小孩装病一样,你害怕打电话,因为说不了多久,谈话就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是,队长,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今天晚上十点到达。”    
    “你没生病,”米尔德里德说。    
    蒙泰戈倒回床上。他在枕头底下摸了摸。那本书还藏在那儿。    
    “米尔德里德,如果,嗯,有可能,我会休假一阵子,你觉得怎样?”    
    “你想放弃一切吗?工作这么多年之后,就因为一个晚上,就因为有个女人和她的书——”    
    “你应该亲眼看看她,米莉!”    
    “她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本来就不应该有书。这是她的责任,她应该想到这一点。我恨她。她已经让你头脑发昏了,接下来我们就要流浪街头了,没房子,没工作,什么也没有。”    
    “你不在那里,你没亲眼看见,”他说。“书里面一定有一些东西,一些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才会叫一个女人留在燃烧的房子里;书里面一定有些东西。不会无缘无故地留下来的。”    
    “她太愚蠢了。”    
    “她和你我一样有理性,可能比我们还多一些。我们却把她烧死了。”    
    “木已成舟,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不是舟,是火。你见过燃烧的房子吗?会慢慢燃烧好几天。呵,我的下半辈子都摆脱不了这场火了。老天!我一直都在想办法把火熄灭,在我的脑子里,整个晚上。我想得都要发疯了。”    
    “你在当消防队员之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想到!”他说。“我能有选择吗?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消防队员。就算是梦里,我也在跟着他们跑。”    
    电视厅里响起一阵舞曲。    
    “今天你上早班,”米尔德里德说。“你应该在两小时之前就出发的。我才发现。”    
    “不仅仅是那个烧死的女人,”蒙泰戈说道。“昨天晚上,我在想过去十年里我用过的全部煤油。我还在想书。我第一次认识到每本书后面都有一个人在。一个把它们构思出来的人。一个花了很久才把它们写到纸上的人。以前,我从来都没想到过这一点。”他从床上下来。    
    “有人可能花了毕生时间把他的一部分想法写下来,讲述这个世界,讲述世上众生;而我不消两分钟就把它们轰的一声!一切都结束了。”    
    “别烦我,”米尔德里德说,“我可什么都没干。”    
    “别烦你!确实不错,可是我怎么才能不烦自己呢?我们不应该什么都不烦,偶尔也确实需要让自己烦恼一下。离你真正觉得烦恼已经有多久了?烦恼一些重要的东西,一些真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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