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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 2007第6期-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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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和白蓝骑着自行车,来到化工局的礼堂。里面挂着很大的红色横幅, 灯光明亮,人头攒动,好像有一种开宴会的气氛。白蓝说,坐到角落里去吧。我 不干,我要坐到第一排,她说我脑子有病,第一排都是领导坐的,那就第二排吧。 我们坐在一个半秃的脑袋后面,我点起一根香烟,白蓝说这里大概不能抽烟,我 返身一看,后面至少有十七八个工人都叼着香烟呢。听报告的时候,前面的领导 也抽烟,台上的先进模范也抽烟,那时候没有所谓禁烟的概念。只要不在生产区, 只要不会炸死人,香烟是随便抽的。
  出乎我的意料,先进事迹报告会很好听。有人掉进污水池,另一个人去救他, 那人救上来了,另一个人死了。有人勇斗歹徒,歹徒来厂里偷钢材,英雄拿着一 个手电筒对付四个拿刀的,被捅成重伤,当然他的手电筒也砸中了其中某个歹徒。 有人一年四季免费给厂里职工疏通下水道,老婆闹着要跟他离婚,因为他干这个 有瘾,连家里房顶漏了都不管。有人看见毒气泄漏,非但不往外跑,还冲进去关 阀门,群众的生命保住了,他自己被熏成了傻子。
  我听了这些故事,对白蓝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救德卵很伟大,可以上台做报 告,现在才知道这根本算不上个鸟毛。这些先进事迹太厉害了,你看过《圣斗士 星矢》吗,他们简直就是圣斗士。白蓝说。闭嘴,什么神斗士的,乱七八糟。 后来上来了一个老头,是个老英雄,他为了修一台进口机器,把左手的四个 手指头,连带小半个手掌全都轧掉了。他伸出左手给我们看,那只手上长着肉乎 乎的四根东西。老英雄盛赞医生的再生手术,那个手术很神奇,就是在他的肋骨 上开一个口子,把他的残手埋到肋部,缝上,这样子就像一个人总是在掏自己的 钱包一样。过几个月再拿出来,残手之上就长出了一块肉,但这块肉是不分叉的, 看起来就像藤子不二雄的机器猫小叮哨,医生再用刀子把这块肉切成四条,好像 削胡萝卜一样削成手指状,再包扎起来,就成了四根手指。当然,也可以切成八
  条,有八根手指也挺酷的,跟章鱼一样。 我听到这里,又目睹四根肉棍,很后悔自己坐在第二排。太残忍,胃里不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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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我扭头瞥了一眼白蓝,她聚精会神地对着老头看,还频频点头,很有兴趣的
  样子。我忘记了,她是医生,不是变态。 那天听完报告出来,已经五点多钟。我说:“以后这种报告我再也不来听了,
  本来是四点钟下班的,听个报告搞到五点多,不合算。” 白蓝说:“去吃饭?我请客。” 我们在街上找饭馆,我和白蓝没有固定吃饭的老地方,我说去吃面,她说吃
  面太寒伧,吃西餐吧。后来我们跑进一家牛扒城,闹哄哄的全是人,这是戴城唯 一可以用 33Y..吃东西的地方,桌子都是用大木板做的,有点像猪肉店的砧板, 凳子也是他妈的条凳,只不过比面馆里的条凳更宽更长。服务员端着刺啦刺啦的 铁板牛扒在人群中穿梭。有人不吃饭,对着一个二十九英寸的电视机狂唱卡拉 OK,唱的是张学友的《吻别》。这根本不是西餐厅,我在电视里见过西餐厅的, 那里很安静,还点蜡烛,服务员穿得像新郎。白蓝说:“你说的那是法国西餐厅, 这个是美国西部的西餐厅。”
  我们坐下来,在一群女中学生之中,大家都坐在一张条凳上。有个女中学生 胸部特别大,她图方便,把两个胸就放在了桌子上。铁板牛扒端上来之后,刺啦 刺啦的全都溅在她的胸上,她尖叫着跳了起来。我看得好玩,白蓝拧了拧我的胳 膊说:“不许朝人家看,小流氓。”
  我哈哈大笑,我想起李晓燕奶奶的事情,当时我妈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后来 我想到李晓燕的奶奶已经死了,心里有点难过,我就不笑了。这件事情我一直希 望它没有发生过:我没有看到过麻袋片,或者,她没有跳楼。这样我都能过意得 去。
  我和白蓝是并排坐着的,这么讲话很不方便,后来我骑在条凳上和她讲话。 她没法骑,她那天穿着一步裙,就算不穿裙子,她也未必愿意骑着凳子和我说话 吧。
  她说:“小路,你自己知道吗?你和别的青工不一样。” 我问她:“不一样在哪里?”
  “我说不上来,你以后也许能去做点别的。”
  “做什么呢?”
  “你不要用这么弱智的方式和我说话,可以吗?”她瞪我一眼。 我说,我来告诉你吧,我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我的数学老师说过,我是一
  个悲观的人,我以为这个世界上这种人比比皆是,后来发现不是这样。悲观的人 很少很少,有些人本来应该悲观的,可是他们打麻将唱卡拉  OK,非常快乐。我 身边全都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方式来看这个世界。悲伤的,还 是乐观的。我小时候认为,一件事情要么是快乐的,要么是悲伤的,它们之间不 具备共通性。可是我终于发现,悲伤和快乐可以在同一件事情上呈现,比如你咬 了王陶福的老婆,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一件好玩的事,都笑死了,但我却感到悲伤。 我悲伤得简直希望自己去代替你咬她,这样就不会那么难过了。这就是我和别人 的不同,仅仅是微小的不同,不足以让我去做点别的。我和我身边的世界隔着一 条河流,彼此都把对方当成是神经分裂。
  那天我在吵吵闹闹的牛扒城,用很低的声音说,白蓝,我爱你。但那地方太 吵,连我自己都听不清。说完这句话,她没有任何反应,我想放亮嗓子再大声说 一次,但我又觉得,这件事情连做两次是很傻逼的,第一次是为了爱她,第二次 纯粹只是为了让她听见。我就当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后来,我吃完了一盘黑椒牛排,感觉像什么都没吃,这牛排还不如我们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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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猪排呢。我也不想吃下去了,没心情。我发给她一根香烟,她摆摆手。说:“我
  们走吧,闹死了。”这时候,卡拉 OK 里开始放黑豹的《Don’t Break My Heart》。 这次是原唱,很好听。
  出门之后,我们自然而然往新知新村方向去,先是推着自行车走,走累了就 骑上自行车。我给她讲些班组里的笑话,长脚,六根,元小伟。她有时笑,有时 皱眉头。
  在新知新村,她停下自行车,我习惯性地调头回去。她说:“你上去坐一会 儿吧,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我就停好自行车,跟着她往楼上走,楼道里黑乎 乎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上楼要走在女士前面。我只知道跟着她走,一步裙很性感, 我眼睛正对着她的裙子,虽然楼道里很黑,还是看了个一清二楚,躲都没地方躲。 如今让我回忆白蓝的家,我能想起来的是:那是一套两室户的老式公房,房 子的质量大概和农药新村差不多,没有客厅,阳台很狭窄。这套房子几乎没有装 修过,水泥地坪保持着毛坯房的本色,窗框是木制的,刷了一层绿漆,已呈剥落 之状。她就独自住在这套房子里。她拉亮电灯,到厨房去烧水,我独自坐在朝南 的房间里。不久之后,她端着一碟瓜子进来,说:“在烧水,等会儿泡茶。吃瓜
  子?”我说我不吃,但是可以抽烟吗?她说:“你随便,烟缸在书桌上。” 她的家具非常简单,几近于宿舍。唯一有点特色的是靠墙放着个书架,里面
  有几排医书,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烹调,外语,古代诗词。趁她去倒茶的工 夫,我抽出一本《妇产科病图鉴》看了看。那本书里面一张照片都没有,全是用 素描手法画出来的器官,还打上阴影。等白蓝端着茶进来的时候。我正翻到葡萄 胎那一页,以我当时的智力,怎么也想不通好端端的一个孕妇怎么会生出一串葡 萄。
  她从我手上呼地抽走了那本书,用鄙夷的口气对我说:“你看这种书做什 么?”
  我说,随便看看而已,又不是黄书。我很同情给这本书画插图的人,我的一 个亲戚就是学美术的,要是学了美术最后就是给妇科病图鉴画这种东西,那也没 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做电工呢。白蓝说:“贫什么嘴,这是科学!”
  后来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印着些字。她对我说:“你看看 这个。”我一看,是一份夜大招生函。我说这个东西我知道,长脚就在考夜大, 被人像狗一样追来追去,都快跳河自杀了。白蓝说:“你不要吊儿郎当的,我很 严肃地和你说,你应该去考夜大。你现在上白班,晚上也没什么事,读个夜大正 好。”
  我说:“要参加成人高考的,那些语文数学我全忘记光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张纸,说:“这是成人高复班的招生函,还有一个多月
  就结束了,你现在去上课,还是能赶得上的。” 我说:“我考虑考虑吧。”
  白蓝说:“小路,你有没有考虑过别的,比如说,为了给你妈妈争气什么的。” 我不爱听这些,我最烦别人提我妈。我说:“我上班挣工资就是给她争气,
  我要是考上大学。她还得每个月给我寄生活费,操,养得活我吗?” 她把两张纸往抽屉里一扔,说:“得了,算我白说。你就混吃等死吧。” 我根本不想和她谈这些,她一个小厂医,根本不知道我考上夜大以后会落得
  什么下场。我肯定会被送到糖精车间去上三班,上三班就不可能读夜大,除非三 分之二的课程都跷掉,或者三分之二的中班夜班都旷工,这两件事是矛盾的。厂 里专门用这种办法来整治那些读夜大的青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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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她住在朝南的房间,北边屋子锁着。我问她:“这
  房子你一个人住?”
  “是的。”
  “你爸爸妈妈呢?”
  “都去世了。” 我不敢再问下去。后来我喝多了茶,去厕所尿尿,她家的卫生间是最老式的
  那种。蹲式的马桶,水箱在很高的位置上,有一根绳子,拉过以后水就冲了下来。 我伸手去拉,发现绳子断了,就跑出去搬凳子,爬上去修理水箱。
  白蓝说:“哦,水箱绳子断了,上个礼拜就断了。”我说:“你不冲水啊?” 她说:“拎个水桶冲水呗。”我一边修水箱,一边说:“你知道吗,我以前也有个 同学家里是这样的。他大便完以后用水桶冲水,结果水倒得太猛了,屎都漂到自 己脚上了。”白蓝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尽记得这种恶心的事情?”
  我说,我也没办法,我脑子里记得的都是些恶心事,好事记不住,大概是天 生的。一脑壳都是屎的人没前途,读什么鸟夜大啊。等我修好水箱,自蓝就问我:
  “手洗了吗?饭前便后要洗手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我洗过了,刚才修水箱 的时候,我在水箱里洗了一下,比较节省。白蓝说:“我有时候真的很鄙视你。” 后来,她对我说,不早了,可以回去了。我就老老实实往门口走,到了门口, 我对她说:我想过了,我去上高复班,我去读夜大,只要她高兴就可以。我想我 妈也会高兴的,我这辈子只要她们开心,什么都可以去干,无所谓的,哪怕是去
  做亡命之徒。她听了这话,就抱住我,在我的嘴上亲了一下。 过了很长日子之后,她说起那天的事。她说自己有点被打动,因为我把她和
  我妈妈相提并论。她说我很会甜言蜜语,而且这种 sweet 与别人不一样,为此应 该亲我一下。她又说起那次救德卵,我赤着上身在面包车上睡觉,我在迷迷糊糊 的时候喊了她一声妈,当时她就很冲动地想亲我一下,因为有干部在前面坐着, 她就忍住了。
  那时候我对她说,你又说鄙视我,又要亲我,假如我是个知识分子,大概会 很恼火,把你当成是个医务室的卡门。但是你看,我一个拧灯泡拧螺丝的,就不 会有这么多杂念,这多好。我只会按照那种使我成为亡命之徒的方式往前走。我 被这个世界鄙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人把我当成一个 shit,但这些鄙视绝不 会来自于你白蓝。我又不是傻子,鄙视和喜欢会分不清吗?要是分不清这个,那 就被汽车撞死算了。
  她吻了我。她后来说,她以为我会说爱她,但我没说,而且跑掉了。我说, 我已经说过爱你了,在牛扒城里,在医务室里,在三轮车上,甚至是在猪尾巴巷 我们初次认识的时候。她说那些都不算,她要我说爱她。我就说:“白蓝,我爱 你。”
  那天她亲我,她的手捧着我的脸,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夹子夹住的老鼠,嘴巴 被挤成一朵喇叭花,舌头伸不出来。她也不管我死活,亲完之后,她说:好了, 回去吧,路上当心点。我不太甘心,就捧着她的脸也这么亲了一通,让她尝尝被 夹住的滋味。然后我松开她,抚了抚她的头发,就走了。我下楼时候速度飞快, 她怕我摔死在漆黑的楼梯上,其实我跑惯了这种楼梯,我知道所有公房的楼梯都 是十七个台阶,绝不会踩空一脚。她想叫住我,但我走得太快,而且在楼下嗷地 喊了一嗓子,新知新村的人都从窗口探出头来看我。她叹了口气,关上门,任由 我跑掉了。
  我想起她的床。那是一张单人床,很干净,很简单的被褥,有一个蓝色的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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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看到她的床会联想到她睡觉时的样子,周末早晨的阳光是不是会照到床上,
  做梦的时候会不会从床上掉下来。我甚至看到,枕头上曲折地卧着几根头发。每 当我想起这些,心里就很悲伤。这张床太小,如此单薄仿佛她和我一起经历过的 几桩破事。这是为睡眠而准备的床,仅仅为睡眠而准备。假如我们之间再发生一 些别的,或许这张床会给我留下更好的印象。
  直到我自己想睡去,在无人的地方闭上眼睛,永无梦境地长眠。仅仅是睡眠 的床也可以代表着一种幸福,我后来才知道。
  九三年长脚考取了夜大,是戴城大学办的,机电专业。他高兴死了,请结拜 兄弟吃饭。化工厂附近根本没什么吃的,一个是面馆,飞着几百个苍蝇,还有老 鼠与人共餐,服务员是个酷爱翻白眼的中年婆娘;另一个是茶馆,只有水,没有 固体食物。这两个地方都不适合开庆功  Pany。长脚把我们带到公路边上一个停 车吃饭的地方,那地方不错,几个头发枯黄的小丫头站在路边,对着来来往往的 汽车招手,她们是这里的服务员。长脚点了小半桌菜,大多是素菜,荤菜只有炒 螺蛳和炒鸡蛋。他又拎了几瓶啤酒,我们三个开始喝着,喝到一半的时候,外面 一阵自行车铃声,小噘嘴跑了进来。
  小噘嘴终于把那腊肠一样的辫子剪掉了,这还得归功于我,我在小李面前说 了好几次,你老婆把腊肠挂脑袋后面。他起初是不敢对她说的,后来时间长了, 被我灌输得有点痴呆,一不小心说了出来。小噘嘴听了,二话没说,跑到美发厅 去剪了个齐耳的短发。从这一点上说,小噘嘴确实和小李是青梅竹马,感情不一 样。假如是由我来说出腊肠这一节,准保被她臭骂一顿。她骂我和长脚都已经习 惯了。
  见到小噘嘴来,长脚又点了个肉末粉丝煲。我们照例是举杯庆祝,酒过三巡, 小噘嘴对长脚说:“长脚,你这回惨啦。”
  长脚脸色顿时耷拉下来。小噘嘴带来的消息,都是劳资科的内部消息,这些 消息全是噩耗。她虽然长得很甜,其实是个乌鸦。
  长脚说:“怎么啦?” 小噘嘴说:“胡科长知道你考上夜大了。” 长脚说:“谁传出去的?”
  小噘嘴说:“全厂都知道你在考夜大,你自己填招生表的时候把工作单位也 填上去了吧?”
  长脚说:“不填单位不给考的。” 小噘嘴说:“所以啊,胡科长打个电话过去就知道了。听说你成绩不赖啊,
  全都及格了。” 长脚已经无心听她调侃,他站起来在饭馆里打转,他说这下完了这下完了,
  肯定被送到糖精车间去上三班了。我们看着他像个笼子里的狼一样,转得眼睛都 晕,小噘嘴说:“长脚,坐下说话。”长脚双手撑着桌子,两眼忽然全是血丝,瞪 着她。小噘嘴大叫一声:“妈呀,吓死我了!”长脚说:“胡得力怎么说?是不是 要把我送去上三班?”
  小噘嘴说:“没有。胡科长就说,你学了机电也没用。厂里学机电的至少有 四五十个人,都在上三班呢。除非你学管工。”
  长脚大叫起来:“夜大没有管工专业的!读了个大学,我还是修管子吗?” 我们三个坐在那里,被他的唾沫星子喷在脸上,全都直着身子点头。后来小
  噘嘴安慰他说:“你也别难过了,这儿还有人学会计呢。”
  “谁啊?”长脚和小李一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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