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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啥?”
“因为小毛没有喊。只说:‘有话好讲,有话好讲!’倒像彼此熟识似地,所以我暂且
不报捕房。”
刘不才和小张都暗中心许,粉面虎毕竟还有些见识,处置得宜。就眼前来说,李小毛固
然存亡未卜,而一报了巡捕房;李小毛就算死定了。说不定连尸首也无觅处──不是如此毁
尸灭迹,孙祥太就要吃捕房官司了。
不过,这些想法,不便明告粉面虎,刘不才只问小张:“你们是老朋友,晓不晓得李老
弟跟啥人结了怨容?总要寻出一个头绪来,才好下手。不然,上海这么大,人这么多,哪里
去瞎摸?”
小张会意,他是有心如此措词,以防精明的粉面虎起疑。
因而也装模作样地皱眉苦思,想了一会才说:“我只晓得小毛从前‘在帮’,现在好像
不是了。他们帮里的人,我倒认识几个,只有先找他们去摸一摸底。”
“是的!”粉面虎连连点头,“能托帮里的人帮忙打听,一定会有结果。我们就是一时
找不到这样的人,小张少爷有熟人,那就再好都没有。请多费心!”
这是个很大的麻烦。李小毛吉凶莫卜,倘或已经死在孙祥太手里,就可能连那一万石米
都落空。如果留得命在,又不知怎么才能将他救出来?刘、张二人一出大丰,先就在路边商
议,决定分头行事。刘不才去通知朱姑奶奶,打听消息,小张回客栈看孙祥太,见机行事。
倘或孙祥太不在,便到孙家会齐,商量下一个步骤。
说定了各奔东西。小张四到客栈,直奔孙祥太所住的房间,远远就听得鼾声如雷,问起
茶房,方知是中午回来的。一回来就睡,鼾声至今不曾息过。
这倒有些莫测高深了──小张心里在想,刚刚杀过了人,心情难免小宁,不能这样恬然
入梦。不过久走江湖的人,不同寻常,或者因为宿恨已消、心无牵挂,正好酣睡,亦未可知
。
想来想去,无从判断究竟。也不能将孙祥太唤醒了,问个明白。既然如此,逗留无益,
小张毫不迟疑地赶到孙家,进门一看,孙子卿夫妇、刘不才、胡雪岩都在,就是不见松江老
大。
“松江老大呢?”他问。
“打听消息去了。”刘不才问,“孙老大怎么样?”
“在呼呼大睡。”小张细说所见、所闻、所想,神情显得相当焦灼。
“看起来不像刚杀过人。”朱姑奶奶安慰他说,“你急也无用,快有确实消息来了!”
果然,话刚完,松江老大就已到达,带来了令人安慰的消息,李小毛只是被孙祥太软禁
着,预备秘密带回嘉兴。
“这是为啥?”小张问说。
“大家都是自己人,我就说吧!”松江老大慢吞吞地答道,“孙老大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杭嘉湖一带水路码头,眼看都要光复了,他要重整他这一帮,还有番事业要做。整帮先要
整帮规,有李小毛这件事在,他做当家的,话就说不响了。所以,拿他带回嘉兴,想‘借人
头’,立个榜样。”
“老大,”不等他话完,小张便抢着说。“你总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吧!”
一向聪明机警,说话行事都很漂亮的小张,这句话却说得不甚高明,不但松江老大无以
为答,连旁人都觉得要劝解都无从插手。
始终默默无言的胡雪岩,到这时候开口了,“小张,你不要着急,只要人活着,包在我
身上,保住李小毛一条性命。”
他说,“这件事,松江老大很为难。说实话,就现在这个样子,能把底细摸出来,你如
果是李小毛的朋友,亦就应该很见松江老大的情了。”
光棍一点就透。小张也发觉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不上路”,随即笑嘻嘻地兜头一揖
:“松江老大,太熟了!我说话欠检点,你千万不要摆在心中!”
“言重,言重。不必再提这个了。”松江老大摇着手说;“倒是小叔叔,你有啥锦囊妙
计,趁早吩咐下来,我们心里好有个数。”
“等下我一个人唱独脚戏,你们就当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倘或孙老大问到,你们尽管‘装胡羊’。不要紧,越装得没事越好。”
各人都将他的话体味了一下,虽有莫测高深之感,但莫不是这样在想:不管它!听他的
话没有错!
***
上灯时分,孙祥太到了,容光焕发,笑容满面,看上去是心情很舒畅的样子。
客厅中挂起明晃晃的一盏打气煤油灯,照得里外通明,灯下设筵,干湿果盘,早已摆好
。主客一到就开席,孙祥太首座,其次是松江老大,再次是刘不才,孙子卿半主半客,末座
相陪。朱姑奶奶起先不肯入席,后来是孙祥太说了句:“莫非朱姑奶奶真的当我客人看待?
”她才坐在她丈夫肩下,帮着安席斟酒,做她“小叔叔”的女主人。
酒过三巡,厨子戴顶红樱帽来上鱼翅,胡雪岩便捧酒向上相敬,“孙老大、松江老大,
这杯酒专敬两位。”他说,“自己人不用客套,老实央告,有件大事,非两位老哥点头,我
不敢做。”
听得这话,孙祥太笑容顿敛,是极其郑重的脸色:“朱先生,你请吩咐!只要做得到,
我孙某人不是半吊子。”
“多谢,先干为敬。”胡雪岩一仰脖子,将酒干掉。
孙祥太跟松江老大对看了一眼,亦都很爽快地干了酒,然后,孙祥太开言相问:“是怎
样一桩大事?”
“杭州眼看要克复了。我是从杭州被围以后逃出来的;老百姓盼望的事,我最清楚。真
正叫‘世上无如吃饭难’!盼望的是粮食。我想运一大批米到杭州城外,等官军克复,这批
米从上海运过去,全靠两位老哥保我的镖。”
“我道啥为难的事。这个,一句话!不过,朱先生,”孙祥太很关切地说,“现在‘白
粮’来路不畅,你筹划好了没有?”
“筹划好了!一万石。”胡雪岩若无其事地说,“多亏大丰老板娘帮我的忙。”
“大丰!”孙祥太将眼睁得好大,楞住了。
“是的!大丰。”胡雪岩若无其事地说。孙祥太想了一下,突然问道:“朱先生,你跟
大丰的老板娘有交情?”
胡雪岩还不曾答话,七姑奶奶先笑了起来,“啊呀,孙大哥,你这句话说错了!应该罚
酒。啥叫啥跟大丰的老板娘有交情?”
一经点破,孙祥太才知急不择言,当然,这也不过开玩笑的话,他便笑笑答道:“我罚
酒,我罚酒!”说着干了一杯。
经朱姑奶奶这样一穿插,孙祥太不再是那样面色凝重,而胡雪岩也就更容易说话了,“
提到这一层,孙老大,我又要敬你一杯,打你的招呼。来,”他举杯说道:“请!”
这下,孙祥太不肯轻易接受了,不过话仍旧说得很漂亮:“不敢当!朱先生有话,尽请
吩咐!”
见此光景,大家都有些替胡雪岩担心,因为孙祥太的态度有所保留,如果胡雪岩是替李
小毛说情,未见得一杯酒,一个招呼就能了事。
可是胡雪岩本人智珠在握,毫不在乎,从从容容地说道:“我跟大丰老板娘先不认识。
有次吃花酒,遇见个后生叫李小毛,他在大丰管事,托他经手,大丰老板娘才肯帮忙,后来
听我们小张老弟谈起,才知道李小毛是你老哥逐出门墙的徒弟。照此说来,倒显得我冒失了
。说实话,如果有第二处地方弄得到这一万石米,我一定不跟李小毛打交道。为来为去,为
了杭州城里百万生灵,老大,请你成全!”
“朱先生,这话说得太重了,万万当不起。”
胡雪岩是用顶大帽子扣在他头上,老于江湖的孙祥太,即令愿意勉力抗起这顶大帽子,
然而不能表示坦然不辞,因为那就狂妄得太离谱了,所以必得有此一番推托。可是这一来,
下面的话就很难接了,说得轻,显不出殷切之意,说得重,孙祥太越发不敢承受,结果会形
成僵局。
于是朱姑奶奶又开口了;“孙大哥不必客气!招呼打过了,自家人点到为止,多说不值
铜钱。”
这是快人快语,胡雪岩紧接着便说:“我听七姐的吩咐,不再多说。自家人相处的日子
还长,欠了孙老大的情,总有补报的日子。”
话就说到这里了。接下来便谈这一路运米到杭州,该如何部署,当然都是松江老大和孙
祥太的话。且饮且谈,直到二更时分,方始散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