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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_三毛-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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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荷西下车了,走上长长的浮台去,我这才叹了口气把车子开出工地。

    早晨的沙漠,像被水洗过了似的干净,天空是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温柔的沙丘不断的铺展到视线所能及的极限。在这种时候的沙地,总使我联想起一个巨大的沉睡女人的胴体,好似还带着轻微的呼吸在起伏着,那么安详沉静而深厚的美丽真是令人近乎疼痛的感动着。

    我先把车子开出公路,沿着前人车辆的印子开到靶场去,拾了一些弹壳,再躺一会儿,看看半圆形把我们像碗一样反扣着的天空,再走长长的沙路,去找枯骨头。

    骨头没有捡到什么完整的,却意外的得了一个好大贝壳的化石,像一把美丽的小摺扇一样打开着。

    我吐了一点口水,用裤子边把它擦擦干净,这才上车开回家,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头顶上了。

    开着车窗,吹着和风,天气好得连收音机的新闻都舍不得听,免得破坏了这一天一地的寂静。路,像一条发光的小河,笔直的流在苍穹下。

    天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子,清楚的贴在那儿,动也不动。

    车子滑过这人,他突然举起了手要搭车。

    “早!”我慢慢的停车。

    一个全副打扮得好似要去参加誓旗典礼那么整齐的西班牙小兵,孤伶伶的站在路旁。

    “您早!太太”他站得笔直的,看见车内的我,显然有点吃惊。

    草绿的军服,宽皮带,马靴,船形帽,穿在再土的男孩子身上,都带三分英气,有趣的是,无论如何,这身打扮却掩不住这人满脸的稚气。

    “去哪里?”我仰着脸问他。

    “嗯!镇上。”

    “上来吧!”这是我第一次停车载年轻人,但是看见他的一瞬间,我就没有犹豫过。

    他上车。小心的坐在我旁边,两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上,这时,我才吃惊的看见,他居然戴了大典礼时才用的雪白手套。

    “这么早去镇上?”我搭讪的说。

    “是,想去看一场电影。”老老实实的回答。

    “电影是下午五点才开场啊?”我尽力使说话的声音像平常一样,但是心里在想,这孩子八成是不正常。

    “所以我早晨就出发了。”他很害羞的挪了一下身子。“你,预备走一天的路,就为着去看一场电影?”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们今天放假。”

    “军车不送你?”

    “报名晚了,车子坐不下。”

    “所以你走路去?”我望着没有尽头的长路,心里不知如何的掠过一丝波澜。

    静默了好一会,两人没有什么话说。

    “来服兵役的?”

    “是!”

    “还愉快吗?”

    “很好,游骑兵种,长年住帐篷,总在换营地,就是水少了些。”

    我特意再看了他保持得那么整洁的外出服,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对他,一定舍不得把这套衣服拿出来穿的吧!

    到了镇上,他满脸溢不住的欢乐显然的流露出来,到底是年轻的孩子。

    下了车,严肃而稚气的对我拍一下行了一小军礼,我点点头,快快的把车开走了。

    总也忘不掉他那双白手套,这个大孩子,终年在不见人烟的萧条的大漠里过着日子,对于他,到这个破落得一无所有的小镇上来看场电影,竟是他目前一段生命里无法再盛大的事情了。

    开车回去时,我的心无由的抽痛了一下,这个人,他触到了我心里一块不常去触动的地方,他的年纪,跟我远方的弟弟大概差不多吧!弟弟也在服兵役。我几乎沉湎在一个真实的时光里,呆了一刹,这才甩了一下头发,用力踩油门,让车子冲回家去。

    荷西虽然常常说我多管闲事,其实他只是嘴硬,他独自开车上下班时,一样也会把路上的人捡上车去。

    我想,在偏僻的地区行车,看见路旁跋涉艰难的人如蜗牛似的在烈日下步行着,不予理会是办不到的事。“今天好倒霉,这些老头子真是凶猛。”荷西一路嚷着进屋来。

    “路上捡了三个老沙哈拉威,一路忍着他们的体臭几乎快闷昏了,到了他们要下车的地方,他们讲了一句阿拉伯话,我根本不知道是在对我讲,还是一直开,你知道他们把我怎么了?坐在我后面的那个老头子,急得脱下了硬帮帮的沙漠鞋,拼命敲我的头,快没被他打死。”

    “哈,载了人还给人打,哈!”我笑得不得了。

    “你摸摸看,起了个大包。”荷西咬牙切齿的摸着头。

    最高兴的事,还是在沙漠里碰到外来的人,我们虽然生活在一片广阔的土地上,可是精神上仍是十分封闭的,如果来了外方的人,跟我们谈谈远离我们的花花世界,在我,仍是兴奋而感触的。

    “今天载了一个外国人去公司。”

    “哪里来的?”我精神一振。

    “美国来的。”

    “他说了些什么?”

    “他没说什么。”

    “你们那么长的路都不讲话?”

    “一来讲不通,二来,这个神经病上了车,就用手里的一根小棍子,不断的有节奏的敲打着前座那块板,我给他弄得烦死了,只想拚命快开,早点让这个人下车,没想到他跟去了工地。”

    “哪里上车的?”

    “这个人背了一个大背包,上面缝了一面美国旗子,就在镇上公路出口的地方上来的。”

    “你们那个凶巴巴的警卫放他进工地去?他又没有通行证。”

    “本来是不肯的啊!那个人说一定要去看出矿砂。”“这不是随便可以看的。”我霸气的说。

    “挡了他一会儿,后来这个人把他的背包一举,说——我是美国人——。”

    “他就进去啦?”我张大了眼睛望着荷西。

    “就进去了”

    “啧!啧!”我赫然的看着荷西。

    荷西接着就去洗澡了,在冲水的声音下,突然听见荷西怪声怪气的唱起英文歌来——“我要——做一个——美——国——人,我要——做一个——美国人——”

    我冲进去拉开他的帘子,就用锅铲拍拍的乱打他,他唱得更起劲,歌词改了——“我要——嫁一个——美——国——人啊——我要——嫁——”。

    以后我开进工地那道关口时,看见那个警卫,就把贴在车窗上的通行证用手一挡,不给他看,一面伸出头去用怪腔怪调的英文对他大喊着——“我是美国人。”然后加足油门一冲而入。我不怪这个人讨厌我,因为是我先讨厌他的。

    只要在月初,磷矿公司出纳处的窗口,总是排了长长的队伍,每一个轮到的人,挤出人群来时,总是手里抓了一大把钞票,脸上的笑容像草莓冰淇淋一样在阳光下溶化着。

    我们起初也是去领现钱,因为摸着真真实实的钞票,跟摸着银行的通知单,那份快慰是绝对不相同的,后来我们排队排厌了,才请公司把薪水付进银行里去。

    但是,所有的工人们,一定是要现钱,不会跟银行去打交道。

    邻近加纳利群岛来的班机,只要在月头上,一定会载来许多花枝招展的女人,大张旗鼓,做起生意来,这时候的小镇,正是铜钱响得叮叮当当如“酒店”影片里那首——“钱,钱,钱,钱……”的歌一样的好听的季节啊!

    那天晚上我去接荷西下夜班,车子到时,正看见荷西从公司的餐厅出来。

    “三毛,临时加班,明天清早才能回家,你回去吧!”“怎么早上不先讲,我已经来了。”我包紧了身上的厚毛衣,顺手把给荷西带去的外套交给他。

    “一条船卡住了,非弄它出来不可,要连夜工作,明天又有三条来装矿砂。”

    “好,那我走了!”我倒转车,把长距灯一开,就往回路走。沙漠那么大,每天跑个一百公里,真像散个小步一样简单。

    那是一个清朗的夜,月光照着像大海似的一座一座沙丘,它总使我联想起“超现实画派”那一幅幅如梦魅似神秘的画面,这种景象,在沙漠的夜晚里,真真是存在的啊!

    车灯照着寂静的路,偶尔对方会有一两辆来车,也有别人的车超过我的,我把油门加足了,放下车窗,往夜色里飞驰进去。

    到了距离镇上二十多里的地方,车灯突然照到一个在挥手的人,我本能的煞了车,跟这人还有一点距离就停住了,用车灯对着他照。

    突然在这个夜里,这么不相称的地方,看见路边站的竟是一个衣着鲜明艳丽的红发女人,真比看见了鬼还要震惊,我动也不动的坐着,细细的望着她,静默的钉在位子上。

    这个女人用手挡着强烈的车灯,穿着高跟鞋噼噼啪啪的往车子跑来,到了车边,一看见我,突然犹豫了,居然不要上车的样子。

    “什么事?”我偏着头问她。

    “没什么,嗯!您走吧!”

    “不是招手要搭车吧?”我再问。

    “不是,不是,我弄错了,谢谢!您走吧!谢谢啊!”

    我吓得马上丢下她走了,这个女鬼在挑人做替身哪,趁她后悔以前,我快跑吧!

    这一路逃下去,我才看见,沙地边,每隔一会儿,就有一个类似的卷发绿眼红嘴的女人要搭车,我那里敢停,拼命在夜色里奔逃着。

    冲了一阵,居然又出现个紫衣黄鞋的女人,笑眯眯的就挡在窄路中间,就算她不是人,我也不能把她压过去,只有老远慢慢的停了,用车灯照着她,按着喇叭请她让路。神秘的一群女人啊!

    她一样噼噼啪啪拖着鞋子,笑着往车子跑过来。“啊!”看见我,她轻呼了一声。

    “不是你要的,我是女人。”我笑望着她已经中年了的粉脸,这时,我自然明白了,这夜的公路上在搞什么,我们是在月初呢!

    “啊!对不起!”她很有礼的也笑起来了。

    我做了一个请她让开的手势,就把车缓缓的开动了。

    她向四周看了一下,突然又追着拍了一下我的车,我伸头去看她。

    “好吧!今天也差不多了,收工吧!你载我回镇上去好么?”“上来吧!”我无可奈何的说。

    “其实我是认识你的,你那天穿了沙哈拉威男人式样的白袍子在邮局寄信。”她爽朗的说。

    “对了,是我。”

    “我们每个月都坐飞机来这里,你知道吗?”

    “知道,只是以前不晓得你们在郊外做生意。”“没办法啦!镇上谁肯租房间给我们,‘娣娣酒店’那几间是不够用的啦!”

    “生意那么好?”我摇摇头笑了起来。

    “也只有月初,一过十号,钱不来了,我们也走啦!”倒是个坦白明朗的声音,里面没有遗憾。

    “你收多少钱一个人?”

    “四千,如果租‘娣娣’的房间过夜,八千。”

    八千块该是一百二十美元了,真是想不到那些辛苦的工人怎么舍得这样把血汗钱丢出去,我没料到她们那么贵。“男人都是傻瓜!”她靠在座位上大声嘲笑着,好似个志得意满的大大成功的女人。

    我不接嘴,加紧往镇上已经看得见的灯火驶去。“我的相好,也在磷矿公司做事!”

    “哦!”我漫应着。

    “你一定认识,他是电器部值夜班的工人。”

    “我不认识。”

    “就是他叫我来的,他说这里生意好,我以前只在加纳利群岛,那时候收入差多啦!”

    “你的相好叫你来这里,因为生意好?”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了一遍。”

    “我已经赚了三幢房子了!”她得意的张着手,欣赏着漆着紫色萤光的指甲。

    我被这个人无知的谈话,弄得一直想大笑,她说男人都是傻瓜,她自己赚进了三幢房子,还可怜巴巴的在沙地上接客,居然自以为好聪明。

    娼妓,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大概不是生计,也不是道德的问题,而是习惯麻木了吧!

    “其实,这里打扫宿舍的女工,也有两万块一个月可赚。”我不以为然的说了一句。

    “两万块?扫地,铺床,洗衣服,辛苦得半死,才两万块,谁要干!”她轻视的说。

    “我觉得你才真辛苦。”我慢慢的说。

    “哈!哈!”她开心的笑了起来。

    遇到这样的宝贝,总比看见一个流泪的妓女舒服些。

    在镇上,她诚恳的向我道谢,扭着身躯下车去,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工人顺手在她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口里怪叫着,她嘴里不清不楚的笑骂着追上去回打那人,沉静的夜,居然突然像泼了浓浓的色彩一般俗艳的活泼起来。

    我一直到家了,看着书,还在想那个兴高采烈的妓女。

    这条荒野里唯一的柏油路,照样被我日复一日的来回驶着,它乍看上去,好似死寂一片,没有生命,没有哀乐。其实它跟这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一条街,一条窄弄,一弯溪流一样,载着它的过客和故事,来来往往的度着缓慢流动的年年月月。

    我在这条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就跟每一个在街上走着的人举目所见的一样普通,说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不值得记载下来,但是,佛说——“修百世才能同舟,修千世才能共枕”——那一只只与我握过的手,那一朵朵与我交换过的粲然微笑,那一句句平淡的对话,我如何能够像风吹拂过衣裙似的,把这些人淡淡的吹散,漠然的忘记?

    每一粒沙地里的石子,我尚且知道珍爱它,每一次日出和日落,我都舍不得忘怀,更何况,这一张张活生生的脸孔,我又如何能在回忆里抹去他们。

    其实,这样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了。



 哭泣的骆驼(1)

    这不知是一天里的第几次了,我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张开眼睛,屋内已经一片漆黑,街道上没有人声也没有车声,只听见桌上的闹钟,像每一次醒来时一样,清晰而漠然的走动着。

    那么,我是醒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终究不只是一声噩梦。每一次的清醒,记忆就逼着我,像在奔流错乱的镜头面前一般,再一次又一次的去重新经历那场令我当时狂叫出来的惨剧。

    我闭上了眼睛,巴西里、奥菲鲁阿、沙伊达他们的脸孔,荡漾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波又一波的在我面前飘过。我跳了起来,开了灯,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才一天的工夫,已经舌燥唇干,双眼发肿,憔悴不堪了。

    打开临街的木板窗,窗外的沙漠,竟像冰天雪地里无人世界般的寒冷孤寂,突然看见这没有预期的凄凉景致,我吃了一惊,痴痴的凝望着这渺渺茫茫的无情天地,忘了身在何处。

    是的,总是死了,真是死了,无论是短短的几日,长长的一生,哭、笑、爱、憎,梦里梦外颠颠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洁白如雪的沙地上,看不见死去的人影,就连夜晚的风都没有送来他们的叹息。

    回身向着这空寂如死的房间,黯淡的灯火下,好似又见巴西里盘膝坐着,慢慢将他蒙头蒙脸的黑布一层一层的解开,在我惊讶得不知所措的注视下,晒成棕黑色的脸孔,衬着两颗寒星般的眼睛,突然闪出一丝近乎诱人的笑容。

    我眨了一下眼睛,又突然看见沙伊达侧着脸静坐在书架下面,长长的睫毛像一片云,投影在她优美而削瘦的面频上,我呆望着她,她一般的不知不觉,就好似不在这个世界上似的漠然。

    门外什么时候停了车子,什么人在剥剥的敲着门,我都没有感觉,直到有人轻轻的喊我:“三毛!”我才被惊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我在这里。”我抓着窗棂对门边的人说着。

    “三毛,机票没有,可是明天早晨我还是来带你去机场,候补的位子我讲好了两个,也许能挤上去,你先预备好,荷西知道了,叫你走的时候锁上门,另外一个位子给谁?”荷西公司的总务主任站在窗外低低的对我说。

    “我走,另外一个位子不要了,谢谢你!”

    “怎么了?千托万托的,现在又不要了?”

    “死了,不走了。”我干涩的回答着。

    总务主任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紧张的看了一下四周。

    “听说本地人出了事,你要不要去镇上我家里住一晚?这里没有西班牙人,不安全。”

    我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还要理东西,不会有事的,谢谢你!”

    这人又呆站了一会儿,然后丢掉了手上的烟蒂,对我点点头,说:“那么门窗都关好,明天早晨九点钟我来接你去机场。”

    我关上木窗,将双重铰链扣住,吉普车声慢慢的远去,终于听不见了。重沉沉的寂静,把小小的一间屋子弄得空空洞洞,怎么也不像从前的气氛了。

    好似昨日才过去的时光,我一样站在这窗前,身上只穿了一件长长的睡袍,窗外大群的沙哈拉威女孩们嘻嘻哈哈的在同我说着话:“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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