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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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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可是做优的,贱到底了!你嫌弃谁去?……说到头,男女间不就那么回事?妻妾也好,婢妓也罢,到了男人身子下,还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做妾的是一个男人多个女,做妓的是一个女人多个男,谁又比谁好、谁又比谁贱呀?”
        “你!”英兰气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媚兰自管得意地说着她的心里话:“要说贱也算贱,我这人就是离不开男人,没个男人在身边就吃不香睡不好。可这怪得了我吗?要怪就得怪咱爹,怪咱柳家做优,叫我从小就从戏里知道了男男女女的那回事,叫我从小就为了这个心荡神摇!我也不后悔,唱戏对我的心路,做妓合我的性情,人能顺心合意过一辈子,也就是福分了!……”
        英兰脸都白了,猛然站起,指着媚兰,愤怒的声音在发抖:“竟说出这样自甘堕落的下贱话!怪不得爹在世的时候绝不许我们提起你一个字,果然是个贱坯!自轻自贱的贱坯!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天寿,走!”
        天寿惊慌地扯住英兰的衣袖:“二姐,别这样……”
        英兰勃然大怒:“你敢不走?你难道也想当像姑?你看看你的四个姐姐:一个做妓,一个做妾,另两个也逃不出下九流!柳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一棵独苗,竟也这么没出息!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天寿对这里有一种说不清也无法说出口的依恋,他心里很深的地方似乎觉得媚兰大逆不道的话有她自己的道理,做妾和做妓原本都被人轻视贱视,英兰犯不着这么盛气凌人。他不由自主地一手扯着二姐,一手拉着大姐,嘴里低声下气地说:“二姐,你消消气……”
        “啪--”英兰回手狠狠地抽了天寿一个嘴巴。天寿下意识地一手捂脸,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不认识了的二姐: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满脸如烈火中烧,红得怕人。他一时怔住,心仿佛都不跳了。
        媚兰长叹一声,蹙着眉尖,幽幽地说:“英兰,你这是何苦来呢!……”
        英兰用力从媚兰手中夺过天寿的手,紧紧攥住那细细的手腕,喝道:“走!不然我踹死你!”
        英兰拽着天寿疾步下楼,媚兰追出来,跟在后面急急地说:“小弟听你二姐姐的话,你是个男子汉,就得有出息,为咱们柳家改换门庭!……”
        听得此话,英兰脚下步子略慢了慢,媚兰赶紧接着说:“英兰妹妹我不怪你!日后有了难处尽管来找我,宁波这码头,姐姐我耍得开!……”
        英兰不再理会,一径出了状元坊,叫了一乘两人坐的大轿,押解似的推天寿上轿回驿馆。
        一路无语。
        到了驿馆门口下轿,天寿甩脱英兰的手,背身站在大树下,一动不动。
        姐弟两个默默伫立。
        英兰冷笑道:“你是什么意思呢?不想跟我去定海了?要自己独个儿闯江湖去?……”见天寿既不回答也不回身,她突然火冒三丈,低声狠狠喝道,“那你就滚!滚!去当那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吧!”说罢,一个急转身,挺胸昂头地独自进门而去。
        天寿呆傻如一块石头,挨过耳光的脸依然红肿着热辣辣地胀,那尖刻的叱骂如刀刺在心,正火辣辣地疼,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几不知身在何处……突然,一个念头,像斧头的锐利刀锋,一下子就进了他乱糟糟的心里:
        他那么心驰神醉地依恋着做个女人,如若成真,他能逃脱姐姐们做妾做妓的卖身结局吗?……想到这儿,他身体痛苦地一缩,心口咚咚乱跳,惊得额头沁出冷汗,几许迷茫,几分醒悟……
        又一个念头闯进来:
        真的去闯江湖,当“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何止娼妓瞧不起,天底下有谁瞧得起!亲娘也拿你当摇钱树,亲爹也拿你当玩物啊!……你抱怨谁去!你有罪呀,你生下来就是柳门的大罪人!就是因为你,断了柳家的血脉、绝了柳家的后哇!……他急转身,朝向大树,那正是一棵浓浓密密的垂柳,他把绿丝绦般的柳条一股脑儿搂了满怀,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被路人笑话,他极力地朝树顶,朝天空远望……
        老天爷在上,他老人家对你毕竟不薄,给了你战场上为国效力、破格擢升的机会,让你能挣个正经出身,从此让柳家跳出下九流、改换门庭,这是上天给你赎罪的机会,你难道竟辜负了?不奋发对得起谁?
        这就是你的命!你得认!你得认哪!……
        天寿的胸膛大起大落,太阳穴噗噗敲响,浑身气血如同沸腾,如同熊熊火焰四处乱窜,直要裂胸裂肤奔涌而出。他低哑地怒吼一声,如飞地冲进驿馆,冲进自己的住处,从姐姐新给他做的白绫长衫上撕下一幅前襟,立刻咬破中指,用汩汩流出的鲜血,几乎不假思索,写下了两个暗红暗红的大字--
        砺志。
      第三十章
        湿润的、带着咸腥味儿的海风猛烈地扑打着胸怀,第一次学会纵马飞驰的天寿,从晓峰岭上急冲下来,挥着鞭,放开沙哑的喉咙迎风嗬嗬大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快和不顾死活的狂野。
        徐保骑马跟在后面追,大叫着“小爷当心!”竟被天寿甩了老远。
        飞驰!狂吼!灵魂在无边无际的海天中自由自在地飞,可泪水却涌出眼眶,满脸满腮……为什么?是感慨,是痛苦,还是快意?不,是海风太刺眼。
        前面就是竹山门,地势转为平坦,天寿跑马正在兴头,意犹未尽,很想勒马使之人立,就像他头一回见到的英兰那样,威风凛凛一把。他猛地用力一勒马嚼子,胯下小红马竟然收住飞奔的步子,陡然扬起了前蹄,猛烈的冲击使刚刚学会骑马的天寿坐不住雕鞍,重重摔下马来,扬起一片黄尘。
        随后赶到的徐保见此情景,狠狠地咒骂着,勒住躁动的马,急忙翻身下鞍就朝天寿跑来,喊着:“小爷,伤着没有?……”
        着地的一瞬间,天寿觉得全身的骨头架子都跌散了,所有的骨伤筋伤皮伤肉伤一股脑儿袭来,疼得他缩成一团,涕泪交流,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徐保的喊声令他悚然一惊,咬牙挣扎着坐了起来,又疼得眼前乱冒金星;可是发现徐保奔过来想要搀扶,又拧着眉头哑声喝道:
        “不用你扶!我自己能起来!……”
        他坐在地上调息片刻,一憋气,翻身站起,刺心的疼痛又把他的眼泪逼了出来。他赶忙低头偏脸,竭力掩饰,但徐保全都看在眼里,叹道:
        “小爷,你这是何苦来呢!……快走几步,活动活动胳膊腿儿,看看骨头伤着没有……”
        天寿扭头不睬,一手抚胸,随身藏在那里的砺志血书透过衣衫流出一股热气,使他很快平息了痛苦引起的焦躁,四肢暗自运力,知道没有增加新伤,便一瘸一拐走到小红马身边。小红马惊恐地抿耳低头,一副甘愿挨打受罚的样子,倒叫天寿笑了笑,搂住它的脖子,伸手顺顺它鼻梁上的毛,摸摸它的长面颊,踩镫上马,也不看徐保一眼,只说:
        “走!”
        两马一前一后,从竹山门踏上了高大而坚固的土城--这是舟山岛上新近修筑成的各种防御工事中规模最大的一处。
        土城墙墙基六丈厚,墙高一丈,墙顶有三丈宽,厚实坚固,十分平坦,正是跑马的好路。土城墙从竹山门起,沿着海岸向东,直到青垒山,绵延十里,与舟山岛东、北、西三面的山脉连接一体,成为完整的圆形防御工事,把距土城不过三里远的定海县城围在了正中。站在土城墙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新近修复的定海城墙和城内房屋街巷。天寿对此已经熟视无睹,他抹去脸上的汗水泪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泥沙,举鞭一抽,小红马又拉开大步在城上跑起来,越跑越快。徐保急忙阻止说:“小爷你就别冒险了!……”话音未落,小红马早载着低身伏在马背上的天寿飞驰远去,徐保无奈,只得紧紧追赶,一个劲儿地鞭马向东。
        土城上一个又一个土牛【土牛:类似城墙雉垛,但由土建成,形体巨大,其缺口处俱安放火炮。】,土牛间安置着一尊又一尊火炮,火炮边一群又一群努力操练的兵勇,都飞快地从他们身边闪过去,连经过兵民日常出入的久安门,也没有减速,直到徐保大喊了一声“家主爷在那里!”天寿这才减低速度,直起腰,由疾驰改为小碎步慢跑,最后停下来。
        前面的土城墙上站着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位马上将军,那正是葛云飞。
        时近黄昏,蓝天如洗,夕阳的金辉洒在葛云飞的脸膛上,洒遍他的全身,他胯下的乌龙马也闪着耀眼的金光。天寿抬头仰视,只觉那是碧蓝碧蓝的背景上的一尊金像。他伫立着,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黧黑的面容上一派宁静和自信。天寿和徐保都习惯于葛云飞的沉思默想,当下都不敢打搅他,下马后静静地站在一旁。
        从天寿到葛云飞身边起,二人的主要话题就离不开广州之战。天寿也只能尽自己所知,讲广州之战的经过,讲他眼里的水师和各地援军,说到英夷的可怕炮火和兵勇们大溃逃的时候,往往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葛云飞通常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做声,顶多皱皱眉头而已。只有一次,天寿说起三大帅被炮火逼在贡院不能动弹,只好令广州知府打白旗跟英夷议和时,他用极低的声音问:“香港岛就此丢了?六百万就此缴了?”天寿当时被他那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震得心慌意乱,说不出话,只能不住地点头。他却提高声调,平静地说:
        “让他们到定海来试试看!”
        那时候,天寿满心崇敬地望着将军,非常自豪,不由得腰板儿挺得笔直,自觉浑身血流加快,连呼吸都急促了。如今,他随同姐姐姐夫来到定海两个月了,更加坚信,广州之战决不会重演。
        舟山岛定海城的双层防御,广州哪里能比?三面高山一面土城,土城上有八十多位火炮;定海城的坚固城墙上还有四十多位火炮;土城内侧临海的东岳山上,新筑的震远炮城,有五千斤以上大炮十五位,最是威震四方。这些黑洞洞的炮口,都对准了海上来犯之敌,英夷还能像在广东那样轻易就闯进珠江口?休想!
        定海的兵将,就更不是广州之战的那些可恶可恨无能怕死的败军所能比的了。王总兵率兵千人守晓峰岭;郑总兵率兵两千守定海城,土城和震远炮城守军两千六百人,都是葛云飞的部下。这些队伍在定海收复后的一年中,加紧训练,重整旗鼓,可算得近年少有的兵精粮足。葛云飞更加意严格练出六百精兵,就放在震远炮城,那正是用在刀刃上的好钢。
        天寿记得,即使是三大帅莅临广州、备战最急的时候,大员们在战和两途中也还是游移不定;而如今的定海,从两江总督、浙江巡抚,到下面的提督总兵,人人求战心切,痛下剿灭逆夷的决心。前些日子总督裕大人将英夷占据定海期间的四名通敌汉奸问斩,并传首于沿海各处示众,人心震慑;又掘了英夷留在定海的数百坟墓,将逆夷尸首一一锉戮,弃之大海;近日又将英夷俘虏凌迟处死,并剥其皮抽其筋制成马缰使用,足见总督大人破釜沉舟、与英夷不共戴天的仇恨,更加激发了官兵同仇敌忾、英勇杀敌的百倍雄心。
        天寿的最大信心,还是来自葛云飞。
        相处不过三个月,天寿却把一生的敬慕都付给了他。
        葛云飞亲手在随身佩带的一对宝刀上各镌刻了两个字:“昭勇”、“成忠”,这就是葛云飞的写照,正是他忠勇的化身。天寿全心全意地认定,只要葛云飞在,定海就一定能守住!
        守住定海,葛云飞定能得朝廷重用;朝廷重用了葛云飞,就一定能打败英夷鬼子,把他们赶走;赶走英夷,香港就不会丢,天寿就能回到可爱的听泉居。
        天寿不知道姐夫从前是什么样子,只这两个月,眼见他又瘦了一圈儿、黑了几分,眼睛更亮,说话更少。现在天寿从他脸上读到的,是大功初成的满意。天寿知道,一年前英夷撤出定海时,把清军的所有火炮、水师舰船和防御工事毁坏殆尽,已成一片废墟;舟山岛能有今天,葛云飞挥洒了多少心血!
        果然,葛云飞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嘴里轻轻地说:“铁壁铜墙!……”他慢慢收回远望的目光,投向面前,停留在天寿身上,说:“我看到你跑马,不错。日子不长,练成这样很难得。”
        受到将军的夸奖,天寿心慌慌的,红着脸低了头,知道自己摔下马鞍姐夫没看见。又听葛云飞问道:“武功呢?”
        徐保抢着说:“禀将军,小爷身形瘦小,练武走的轻灵路子。如今练得自卫有余了!”他觉得言犹未尽,还得说两句,“没想到小爷看上去那么娇弱,真能吃苦!这两个月,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武练骑马,‘摔爬滚打’,天天跟个泥猴儿一个样,伤了也不吭声,极是难得!”
        葛云飞点点头,说:“好。还是那句老话,只要你见仗立功,杀得一个逆夷,就列名报捷奏本,定能挣个武功出身、正途前程。”
        天寿低头答道:“是。”他吃苦受累、忍受伤痛、奋发图强,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这是他从痛苦的迷梦中醒来之后心头最明亮的憧憬。
        离开宁波来到定海,有文武两途由他选择:或入幕府为幕僚,或速成骑术武功上战场。他一咬牙选了后者。英兰委婉地劝道,独子不当兵乃是常情,入幕也能立功。不劝则已,越劝他越坚定,还硬邦邦地宣称:“我这人别的好处没有,只剩不怕苦不怕死这两样儿了!”他本是学戏的,从小挨打惯了,皮肉之苦对他算不得什么;至于不怕死,他没有解释,他心里头需要忍受的苦楚,可比区区跌打损伤深得多,有的时候真跟死相差不远了。
        葛云飞又转向簇拥着他的部下:“不独天寿,诸位奋勇杀敌,但凡建功,必能列名捷本,朝廷决计不吝封赠!”周围一片情绪高昂的谢恩。葛云飞哗啦一下抽出腰间长刀,向晚霞映照的海空一挥,神采奕奕地大声号召:“大丈夫为国立功,正其时也!”
        “为国立功!”
        “为国立功!”
        …………
        他的部下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和刀剑长枪,大声应答欢呼,带得十里土城和震远炮台处处旌旗飞舞,欢声雷动,此起彼伏,像大海汹涌的波涛,在山海间久久地回荡。天寿嘶哑的吼叫完全被淹没在巨大的欢呼声浪中,一时间鼻酸心热,眼泪夺眶而出……
        天寿随着葛云飞一行,沿着土城慢步走向久安门。将军向天寿微微俯下身子,说:“你姐姐着人捎话,我们今天回城去看看。她很不放心你。”
        天寿心里又别扭上来,孩子般略扭了扭身子,说:“她不放心的是你!”
        周围腾起一片轻笑的小浪花。葛云飞黑脸微红,一时显得尴尬,咕哝一声“这孩子!”同时松开了手中的缰绳。乌龙马墨亮的脑袋微微一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扫了小红马一眼,尥开大步跑了起来。小红马心领神会,立刻跟上,整个骑队轻快地奔驰在夕阳中。
        赌气话也就说说而已,天寿当然不敢违了将军的意思。
        回城途中,将军还是在两马靠得很近的时候,轻声问天寿:“你还在生你姐姐的气?……你该知道的,她是个很不寻常的女子,她是真心为你好。”
        天寿却低着头,默默无语。
        天寿一直闷闷不乐。
        见了在府门率众迎候的英兰,他不过点点头。同回到堂屋,茶后,英兰照例令人送上她多年不放弃的手磨豆浆,热腾腾香甜盈室,他也只是勉强一笑。在灯火通明的花厅,英兰为他们接风,摆出那么多拿手菜,特别是她亲手点的极白极嫩的豆腐,葛云飞赞不绝口,天寿却只是埋头吃,吃得很多。连极少说笑的葛云飞也破例打趣说:“把麾下的兵饿成这个样子,当姐姐的怕不要找我拼命!”英兰掩嘴笑道:“我们家就这一棵独苗苗,要有个好歹不找你找谁!”两人笑着同看天寿,天寿脸上仍然淡淡的。后来英兰说起山阴家中尽皆安好,只青儿自天寿走后颇不自在,老说要回老家。天寿于是才开口说:“青儿原不是买的,说好是雇,他要回去理当给人家盘缠。”英兰笑道:“人家要见你一面才肯走呢。”天寿当下也就无话。
        天寿并没有多喝酒,但自觉昏昏然,肢体发软,浑身疼痛,便托醉提前离席而去。回到他那糊得像雪洞般洁白清爽的小屋里,一下就摊手摊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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