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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哥哥同意,我愿那之后,与哥哥同回北京——哥哥的晚年,可与我生活在一起……
如哥哥心恋哈市亲情旧友多,那么,我将为哥哥在哈市郊区买一套房,装修妥善,布置周全——那里将是哥哥的家。
总之,我不要亲爱的哥哥再住在精神病院里!
总之,我要竭尽全力为哥哥组建一个家庭,为哥哥积攒一笔钱,以保证哥哥晚年能过无忧无虑的正常的家庭生活!
哥哥本来早就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过家庭生活的啊!这一点是连医生们心中都清楚的啊!只不过从前弟弟顾不上哥哥,只不过从前弟弟没有那份儿经济能力……
哥哥,亲爱的哥哥——你实实在在是受了天大委屈!
哥哥,亲爱的哥哥——耐心等我,我们不久就要在一起过春节了!
哥哥,亲爱的哥哥——紧紧地拥抱你!
你亲爱的弟弟绍生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日于北京
(注:十年前失去了老父亲,去年又失去了老母亲,我乃天下一孤儿了!没有老父亲老母亲的感觉,一点儿也不好。特别的不好!我宁愿要那种“上有老,下有小”的沉重,而不愿以永失父子母子的天伦亲情,去换一份卸却沉重的轻松。于我,其实从未觉得真的是什么沉重,而觉得是人生的一种福分,现在,没法再享那一种福分了!我真羡慕父母健康长寿的儿女!现在,对哥哥的义务和责任,乃我最大的义务和责任之一了。对哥哥的亲情,因十五六年间的顾不上的落失,现在对我尤其显得宝贵了。我要赶快为哥哥做。倘在将做未做之际而痛失哥哥,我想,我心的亲情伤口怕就难以愈合了。故有此信。)
过小百姓的生活
——给妹妹的一封信
妹妹:
见字如面。知大伟学习成绩一向优异,我很高兴。在孙女外孙女中,母亲最喜欢大伟。每每说起大伟如何如何疼姥姥,善解人意。我也认为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她学习努力,
并且爱学习,不以为苦,善于从学习中体会到兴趣,这一点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因而要由做父母的克服一切生活困难,成全孩子的学志。否则,便是家长的失责。前几次电话中,我也忘了问你自己的身体情况了。两年前动那次手术,愈后如何?该经常到医院去进行复查才是。
我知道,你一向希望我调动调动在哈市的战友关系、同学关系,替你们几个弟弟妹妹,转一个经济效益较好的单位,谋一份较稳定的工薪,以免你们的后顾之忧,也免我自己的后顾之忧。不错,我当年的某些知青战友、中学同学,如今已很有几位当了处长、局长,掌握了一定的权力。但我不经常回哈市,与他们的关系都有点儿疏淡了。倘为了一种目的,一次次地回哈重新联络感情,铺垫友谊,实在是太违我的性情。他们当然对我都是很好的。我一向将我和他们之间的感情、友情,视为“不动产”,惟恐一运用,就贬值了。所以,你们几个弟弟妹妹的某些困难,还是由我个人来和你们分担吧!何况,如今之事,县官不如现管。便是我吞吞吐吐地开口了,他们也往往会为难。有一点是必须明白的——我这样的一个写小说的人,与某些政府官员之间,倘论友谊,那友谊也更是从前的某种特殊感情的延续。能延续到如今,已太具有例外性。这一种友谊在现实之中的基础,其实是较为薄脆的,因而尤需珍视。好比捏的江米人儿,存在着便是美好的。但若以为在腹空时可以充饥,则大错特错了。既不能抵一块巧克力什么的,也同时毁了那美好。更何况,如说友谊也应具有相互帮助的意义,那么也只有我求人家帮我之时,而几乎没有我也能助人家之日。我一个写小说的,能指望自己在哪一方面帮助别人呢?帮助既已注定了不能互相,我也就很有自知之明,封唇锁舌,不吐求字了。
除了以上原因,大约还有天性上的原因吧?那一种觉得“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的天性,我想一定是咱们的父亲传给我的。我从北影调至童影,搬家我也没求过任何一个人。是靠了自行车、平板车,老鼠搬家似的搬了一个多星期。有天我一个人往三楼用背驮一只沙发,被清洁工赵大爷撞见了,甚为愕异。后来别人告诉我,他以为我人际关系太恶,连个肯帮我搬家的人都找不到。当然,像我这么个性极端了,也不好。我讲起这件事,是想指出——哈尔滨人有一种太不可取的“长”处,那就是几乎将开口求人根本不当成一回事儿。本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之事,也不论值不值得求人,哪怕刚刚认识,第二天就好意思相求。使对方犯难自己也不在乎。遭到当面回绝还不在乎。总之仿佛是习惯,是传统。好比一边走路一边踢石头,碰巧踢着的不是石头,是一把打开什么锁的钥匙,则兴高采烈。一路踢不着一把钥匙,却也不懊恼,继续地一路走一路踢将下去。石头碰疼了脚,皱皱眉而已。今天你求我,明天我求你,非但不能活得轻松,我以为反而会活得很累。
我主张首先设想我们在生活中所遇到的困难,是没有任何人可求任何人也帮不上忙的,主张首先自己将自己置在孤立无援的境地,而这么一来,结果却很可能是——我们发现,某些困难,并非我估计的那么不可克服。某些办成什么事的目的,即使没有达到,也并非我们估计的那么损失严重。我们会发现,有些目的,放弃了也就放弃了。企望怎样而最终没有怎样,人不是照活吗?我常想,我们的父亲,一个闯关东闯到东北的父亲,一个身无分文只有力气可出卖的山东汉子,当年遇到了困难又去求谁啊!我以为,有些时候,有些情况下,对于小百姓而言,求人简直意味着是高息贷款。我此话不是指求人要给人好处,而是指付出的利息往往是人的志气。没了这志气,人活着的状态,往往便自行地瘫软了。
妹妹,为了过好一种小百姓的生活而永远地打起精神来!小百姓的生活是近在眼前伸手就够得到的生活。正是这一种生活才是属于我们的。牢牢抓住这一种生活,便不必再去幻想别的某种生活。最近我常想,这地球上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在各个不同的国家,各种不同的生活水平线上,过着小百姓的生活。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我以为乃是温馨二字。没了温馨的生活,那还叫是生活吗?温馨是某种舒适,但又不仅仅是舒适。许多种生活很舒适,但是并不温馨。温馨是一种远离大与奢的生活情境。一幢豪宅往往只能与富贵有关。富贵不是温馨。温馨是那豪宅中的小卧室,或者小客厅。温馨往往是属于一种小的生活情境。富人们其实并不能享受到多少温馨。他们因其富,注定要追求大追求奢追求华糜。而温馨甚至是可以在穷人的小破房里呈现着的生活情境。温馨乃是小百姓的体会和享受。我说这些,意思是想强调——房子小一点儿没关系,只要小百姓主人勤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好。工资收入低一点儿没关系,只要小百姓自己善于节俭持家就好。只要小百姓善于为了贴补生活再靠诚实的劳动挣点儿钱就好,哪怕是双休日在家里揽点儿计件的活儿。在小的住房里,靠低的工资,勤勤快快、节节俭俭、和和睦睦地生活,即为小百姓差不多都能把握得住的温馨日子,小百姓的幸福生活。这样的生活,绝对是我们想过上便能过上的。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我们将一个破家粉刷得多亮堂,收拾得多干净啊!每查卫生,几乎总得红旗。我们小时候,家里的日子又是多么的困难呀!但不也有许多温馨的时候吗?
在物质生活方面,我是一个绝对的胸无大志之人。但愿你们也是。不要说小百姓只配过小日子的沮丧话,而要换一种思想方法,多体会小百姓的小日子的某些温馨。并且要像编织鸟一样,织一个小小的温馨的家,将小百姓的每一个日子,从容不迫地细细地品咂着过。你千万不要笑我阿Q精神大发扬。这不是在用阿Q精神麻痹你,而是在教你这样一个道理——任何情况之下,只要不是苦役式的命运,完全没有自由的生活,那么人至少可取两种不同的生活态度,至少可实际地选择两种不同的生活——积极的态度和消极的态度,较乐观的生活和非常沮丧的生活。而这也就意味着获得同一情况之下两种不同的生活质量……
哈市国有企业的现状是严峻的,令人堪忧的。东北三省大多数国有企业的现状都是严峻的。这是一个艰难时代。对普遍的国有企业的工人尤其艰难。据我看来,绝非短时期内能全面改观的。国家有国家的难处,这难处不是一位英明人物的英明头脑,或一项英明决策所能一朝解决的。这个体制的负载早已太沉重了。从前中国工人的活法是七分靠国家,三分靠自己,现在看必得反过来了,必得七分靠自己,三分靠国家了。那三分,便是国家对国有企业的工人阶级的责任。它大约也只能负起这么多责任了。这责任具有历史性。
既然必得七分靠自己了,你打算怎样,该认真想想。你来信说打算提前退休或干脆辞职。我支持,这就等于与自己所依赖惯了的体制彻底解除“婚约”了。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你毕竟有别于年轻人。而且得清楚,那体制不会像一个富有的丈夫似的,补偿你什么。届时你的心态应该平衡。不能被某种“吃了大亏”的想法长久纠缠住。而最主要的,是你做出决定前必得有自知之明,反复问自己什么是想干的,什么是能干的。在想干的和能干的之间,一定要确定客观实际的选择。
总之,你一旦决定了,你的困难,二哥会尽全力周济帮助的。
过些日子,我会嘱出版社寄一笔稿费去的。
抽时间去医院看望大哥。
今天,我集中精力写信。除了给你们三个弟弟妹妹写信,还要抓紧时间再写几封。告诉大伟,说二舅问她好。也替我问春雨好。嘱他干活注意安全。
余言后叙。
兄晓声
一九九六年五月三日于北京
读的烙印
真的不知该给正开始写的这一篇文字取怎样的题。
自幼喜读,因某些书中的人或事,记住了那些书名。甚至还会终生记住它们的作者。然而也有这种情况,书名和作者是彻底地忘记了,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但书中人或事,却长久地印在头脑中了。仿佛头脑是简,书中人或事是刻在大脑这种简上的。仿佛即使我死了,肉体完全地腐烂掉了,物质的大脑混入泥土了,依然会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存在于泥土中,雨水一冲,便会显现出来似的。又仿佛,即使我的尸体按照现今常规的方式火化掉,在我的颅骨的白森森的骸片上,定有类似几行文字的深深的刻痕清晰可见。告诉别人在我这个死者的大脑中,确乎的曾至死还保留过某种难以被岁月铲平的、与记忆有关的密码……
其实呢,那些自书中复考入大脑的人和事,并不多么的惊心动魄,也根本没有什么曲折的因而特别引人入胜的情节。它们简单得像小学课文一样,普通得像自来水。并且,都是我少年时的记忆。
这记忆啊,它怎么一直纠缠不休呢?
怎么像初恋似的难忘呢?
我曾企图思考出一种能自己对自己说得通的解释。
然而我的思考从未有过使自己满意的结果。
正如初恋之始终是理性分析不清的。
所以呢,我想,还是让我用我的文字将它们写出来吧!
我更愿我火化后的颅骨的骸片像白陶皿的碎片一样,而不愿它有使人觉得奇怪的痕迹……
一
在乡村的医院里,有一位父亲要死了。但他顽强地坚持着不死,其坚持好比夕阳之不甘坠落。在自然界它体现在一小时内。相对于那位父亲,它将延长至十余小时。
生命在那一种情况下执拗又脆弱。
护士明白这一点。
医生更明白这一点。
那位父亲死不瞑目的原因不是由于身后的财产。他是果农,除了自家屋后院子里刚刚结了青果的几十棵果树,他再无任何财产。
除了他的儿子,他在这个世界上也再无任何亲人。
他坚持着不死是希望临死前再见一眼他的儿子。
他也没什么重要之事叮嘱他的儿子。
他只不过就是希望临死前再见一眼他的儿子,再握一握儿子的手……
事实上他当时已不能说出话来。
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两阵昏迷之间的清醒时刻越来越短……
但他的儿子远在俄亥俄州。
医院已经替他发出了电报——打长途电话未寻找到那儿子,电报就一定会及时送达那儿子的手中吗?即使及时送达了,估计他也只能买到第二天的机票了。下了飞机后,他要再乘四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才能来到他父亲身旁……
而他的父亲真的竟能坚持那么久吗?
濒死的生命坚持不死的现象,令人肃然也令人怜悯。而且,那么的令人无奈……
夕阳是终于放弃它的坚持了,坠落不见了。
令人联想到晏殊的诗句——“无限年光有限身”,“夕阳西下几时回”?
但是那位父亲仍在顽强地与死亡对峙着。那一种对峙注定了绝无获胜的机会。因而没有本能以外的任何意义……
黄昏的余晖映入病房,像橘色的纱,罩在病床上,罩在那位父亲的身上,脸上……
病房里寂静悄悄的。
最适合人咽最后一口气的那一种寂静……
那位父亲只剩下几口气了。他喉间呼呼作喘,胸脯高起深伏,极其舍不得地运用他的每一口气。每一口气对他都是无比宝贵的。呼吸已仅仅是呼出着生命之气。
那是看了令人非常难过的“节省”。
分明的,他已处在弥留之际。
他闭着眼睛,徒劳地做最后的坚持。
他看去昏迷着,实则特别清醒。那清醒是生命在大脑领域的回光返照。
门轻轻地开了。
有人走入了病房。脚步声一直走到了他的病床边。
那是他在绝望中一直不肯稍微放松的企盼。
除了儿子,还会是谁呢?
这时脆弱的生命做出了奇迹般的反应——他突然伸出一只手向床边抓去。而且,那么的巧,他抓住了中年的男医生的手……
“儿子!……”
他竟说出了话,那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一滴老泪从他眼角挤了出来……
他已无力睁开双眼最后看他的“儿子”一眼了……
他的手将医生的手抓得那么紧,那么紧……
年轻的女护士是和医生一道进入病房的。濒死者始料不及的反应使她呆愣住。而她自己紧接着做出的反应是——跨前一步,打算拨开濒死者的手,使医生的手获得“解放”。
但医生以目光及时制止了她。
医生缓缓俯下身,在那位父亲的额上吻了一下。接着又将嘴凑向那位父亲的耳,低声说:“亲爱的父亲,是的,是我,您的儿子。”
医生直起腰,又以目光示意护士替他搬过去一把椅子。
在年轻女护士的注视之下,医生坐在椅子上了。那样,濒死者的手和医生的手,就可以放在床边了。医生并且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轻轻捂在当他是“儿子”的那位父亲的手上。
他示意护士离去。
三十几年后,当护士回忆这件事时,她写的一段话是:“我觉得我不是走出病房的,而是像空气一样飘出去的,惟恐哪怕是最轻微的脚步声,也会使那位临死的老人突然睁开双眼。我觉得仿佛是上帝将我的身体托离了地面……”
至今这段话仍印在我的颅骨内面,像释迦牟尼入禅的身影印在山洞的石壁上。
夜晚从病房里收回了黄昏橘色的余晖。
年轻的女护士从病房外望见医生的坐姿那么的端正,一动不动。
她知道,那一天是医生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他亲爱的妻子正等待着他回家共同庆贺一番。
黎明了——医生还坐在病床边……
旭日的阳光普照入病房了——医生仍坐在病床边……
因为他觉得握住他手的那只手,并没变冷变硬……
到了下午,那只手才变冷变硬。
而医生几乎坐了二十个小时……
他的手臂早已麻木了,他的双腿早已僵了,他已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是被别人搀扶起来的……
院长感动地说:“我认为你是很虔诚的基督徒。”
而医生平淡地回答:“我不是基督徒。不是上帝要求我的。是我自己要求我的。”
三十几年以后,当年年轻的护士变成了一位老护士,在她退休那一天,人们用“天使般的心”赞美她那颗充满着爱的护士的心时,她讲了以上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