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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柱说:“谢了?到底来还是不来?”
白三说:“算了,天上飞,地下跑,道不同,不相为谋。”
黑柱说:“我晓得了,人家考大学,是知识分子,跟劳动人民不一条路。”
我们穹乡人嘴里,知识分子是贬义词,有嘲讽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弱不禁风的意思。所以,麦子听了,以为高粱会难堪。却见高粱撸起右手衣袖,和穹小一样亮出手臂。
高粱虽然能读书,毕竟也是农民的儿子,也是劳动人民,胳膊腿儿照样粗实。在县城高中,高粱每天坚持一小时的早练,他的俯卧撑成绩,全校第一。比胳膊粗细,只输给黑柱,白三和穹小,加在一起才能相当。现在,高粱高举手臂,立刻就落满了蚊子。高粱攥紧拳头,蚊子就感到了危险,扇动翅膀要飞,却都被高粱的肌肉夹紧了欲逃不能。
高粱没有如穹小一般,用左手去撸。高粱在水沟边蹲下,把手臂伸进清凉的山泉水里。稍停,手臂从水中取出,不见一只蚊子尸体,也不见一点血迹,泉水不仅淹死了蚊子,还保持了手臂的清洁。
大家都愣住了。麦子嘻嘻笑道:“高粱,你赢了。”
穹小翻了翻白眼,对高粱说:“你娃赢了,你当老大!”
高粱冷笑道:“稀罕,鸡巴老大。”
麦子想笑,看高粱和穹小以及白三黑柱的脸色,都绷得铁青。心头猛一咯噔,知道从今以后,高粱和穹小他们的梁子结深了。
就见穹小拿出老大的派头,对白三黑柱说:“兄弟,这是我麦子姐,这是高粱大哥,以后见面,都要恭恭敬敬。听见没有?”
白三和黑柱齐声道:“听见了!”
《江湖往事》第二部分第三章 温柔一爪(1)
三天后,穹乡三少翻越天门山,开始了他们轰轰烈烈的仁城之旅。
翻越天门山的时候,看见一个外号人称疯子的男人,坐在鸡巴致腐路边,看着颂德碑发呆。他们认得他,穹乡人都认得他。他是当年致腐路工程的一个统计员,神经短路,上告有人贪污致腐路工程款上千万元。从县告到省,近年来就常驻仁城信访一条街,做了职业上访客。七八年下来,没把人告倒,倒告得自己倾家荡产。倾家荡产了还要告下去,所以人称疯子。
疯子其实没有疯子模样,很正常的乡村小知识分子打扮,带个近视眼镜,显得格外清癯。穹小的爹妈都因致腐路而死,所以穹小对疯子心怀敬意。见面之后,敬了疯子一支烟。问疯子是回穹乡还是去仁城。疯子说,刚从仁城来,准备去阴山替当年死于修路的穹乡人上坟。
穹小感叹说:“疯子,你比我们当儿当女的还要孝顺!”
疯子说:“谈不上孝顺,只是来给自己充电,我要不每年来一次,早就坚持不下去了。只有到了阴山,陪那些不散的冤魂坐一坐,我才能够挺到今天。”
穹小就说了一句话:“疯子你一定要熬住,一定要疯到底,我们做你的坚强后盾!”
黑柱接着说:“我们进城捞钱去了,到时候分你一份,做你的上访工资!”
疯子说:“谢了,可不敢当。”
白三说:“怕我们的钱来路不正?”
疯子说:“还真是,你们要进城走了黑道,我跳进穹水都洗不清!”
黑柱咧嘴一笑说:“疯子你还真是金口玉牙!”
疯子笑说:“你娃说笑。”
穹小也笑道:“鸡巴黑道白道,讨生活,求生存罢了。”
穹小笑罢,忽然面色凝重,正色道:“要有一天我有了钱,一定打一条穹山隧道,重修致腐路!”
和疯子分手,步行下了天门山,拦了去仁城的长途汽车。下了长途汽车,白三和黑柱把自己的背包扛在肩上,眼看着穹小。长途汽车站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三个穹乡少年淹没在人海里,真是沧海一粟。白三黑柱在穹小的眼睛里没看到茫然,看到的是坚定。黑柱就笑了,问穹小:“小老大,看哪个不顺眼?我帮你修理!”
穹小一抬手,从左指点到右:“全部,都不顺眼!”
黑柱当然不能把全部的城里人都修理了,只能嘿嘿一笑。白三问黑柱:“有人给钱吗?没钱修理个屁!我们是来捡钱的,不是来学雷锋的。经济工作是中心,打人也要讲效益。懂不懂?”
捏捏黑柱胳膊,又说:“饥饿中长成这一身横肉,不容易,好钢用在刀刃上!”
黑柱停住笑,忽然手指一个白衣少女说:“那丫头从银行出来,有钱。打不打?”
白三眼看穹小。穹小眉头一皱说:“你娃下得了手不?”
黑柱说:“你以为我是畜生?”
白三说:“就是畜生也不能下手。同样是打架,西门庆是鱼肉乡民,鲁智深是行侠仗义,宋江宋公明是替天行道,差别大了!”
倒了几次公共车,穹乡三少来到人民医院东的烂尾楼下。穹小往上一指说:“我家在上头,十七层。”
黑柱说:“那也是我黑柱的家。”
黑柱一捋背包带,不走楼梯,抓住外墙就往上爬。上了一层,低头招呼白三。白三笑笑,搓搓手眼看穹小。穹小说:“比赛!”白三说:“好,比赛!”两个人一伸手,贴着墙面就往上走。黑柱不敢怠慢,叫一声“好”,就发力上攻。
那个下午,三个穹乡少年在我们仁城的烂尾楼上展示了穹乡人特有的攀缘功夫,他们身手矫健,不输消防队员。他们一边上升,一边说笑。到了十层高处,黑柱稍停,回头一望,看见浩瀚无边的城市景象,禁不住长声吆喝。
白三说:“发情了,叫骚了!”
穹小说:“骚不骚,看眉毛,眉毛黑,大骚客!”
两人一阵窃笑,然后一起吆喝。黑柱换一口气,也加入进来。不同音调不同音色的三声吆喝组成一曲复调,在仁城上空随风飘荡。
那时候,穹乡三少是真正的青春少年,他们旁若无人,满腔豪迈。
那时候,无数仁城市民仰望他们,聆听了他们长风一般的呼啸。
上了十七层,穹小的行头还在。黑柱说:“猪窝!”
白三说:“连猪窝也不如。”
白三和黑柱打开被盖卷儿,分铺在穹小两旁。兄弟三人躺下去。穹小讲起人民医院的故事,讲起穹大的伤和穹大的死。
黑柱忽然问:“小老大你说的是哪个的故事?”
白三说:“黑柱你傻呀!”
黑柱说:“我晓得小老大说的是自己,可我听着不痛不痒,怎么都像死的是别人家的哥。”
白三说:“这就对了,说明老大心硬!”
黑柱忽然翻身坐起,说:“还躺着装死人?还不捡钱去?”
白三说:“黑柱你真傻,还真以为有地方捡钱。”
黑柱说:“你娃聪明,你也不晓得有地方捡钱?”
白三矜持地一笑说:“我当然晓得。”
这个夏日的黄昏,在仁城十七层楼高的地方,白脸穹三学着当年的诸葛孔明草堂春睡之后三分天下的口气,讲述了一番仁城捡钱的门道。我们穹乡人进城赚钱,除了血汗,没有别的本钱。没本钱,就做不了生意买卖。硬要做,也是瘟鸡酱扒鸡一类假冒伪劣,必须要遭受大盖帽加良心的围追堵截。要抡圆了胳膊卖体力流血流汗,辛苦不怕,怕的是拖欠工钱血汗白流。除此之外,就只能坑蒙拐骗抢。
白三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傻子眼睛再好,也只看得见坑蒙拐骗抢。坑朋友,蒙熟人,赚一点小钱,赔了义气交情,害得自己成孤家寡人。拐卖良家妇女少年儿童,损阴德,折阳寿。坑骗七老八十的慈祥老头老太太,更是天理不容。说来说去,就只有上大街打劫了。白三说,打劫更傻。铁棍闷人头,溅自己一脸脑浆;杀猪刀捅人胸,喷自己一身血。警察来了,畏罪逃跑,当场击毙;束手就擒,判你死刑,立即执行。
白三说得黑柱心情烦躁,要白三别弯弯绕,赶紧把捡钱的地方指出来。
穹小拍拍黑柱肩膀,要他别太较真。穹小说:“说是捡钱,也就是形容形容罢了。形容这钱一要挣得容易,二要挣得安全。”
白三扬眉说:“还要挣得骄傲。”
黑柱冷笑说:“说得轻巧,当根灯草。”
穹小沉吟道:“要说嘛,挣得容易和安全都不太难,难的是骄傲。”
黑柱说:“赚了人的钱,还要人说谢谢?”
白三说:“对,就这意思。”
黑柱说:“傻子做梦。”
白三说:“我跟你都来过仁城,你娃是没头的苍蝇,愣往派出所撞。我不一样,都说我游手好闲,不晓得我是在做穹乡民工调查。当年毛主席在湖南,做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黑柱插话说:“未必你是毛主席?”
白三说:“冒犯。毛主席是日月,我不过萤火虫而已。毛主席替天下穷人找出路,我不过替我们三兄弟找财路,不成比例。”
黑柱说:“你娃还有自知之明。”
白三说:“我说给你听,所有穹乡民工的工钱,没有不被拖欠的。三五年辛苦下来,没拿到一分钱的大有人在。我们兄弟三个出头,找包工头讨钱,他们能不高兴?能不感谢?”
黑柱说:“包工头说给就给?你娃是他爹?”
白三说:“我不是他爹,你娃是他爹。”
黑柱说:“我咋个成了包工头的爹?”
穹小伸手掐黑柱胳膊。穹小说:“你这一身横肉干嘛使的?”
黑柱恍然大悟:“说来说去,还是要我出头打架。我打架,你们收钱。你们俩还真是又容易又安全。”
穹小先笑,说本来嘛,你以为天上真能掉馅儿饼?
白三不笑,他板着脸认真说,下面这个捡钱的地方,还真跟掉馅儿饼似的。
白三说的是医院。这本不是他调查的结果,是穹小和人民医院的恩怨让他灵机一动。穹大要死了,医院不开恩;穹小下跪,医院不开恩。穹小拿起手术刀,只在自己身上划两刀,他们就开恩了。穹大死以后,医院黑着心算钱,穹小撕开自己的伤口,医院再不敢收黑心钱。穹小把死人留在医院不埋,医院不仅不收黑心钱,还倒找穹小两万多!所以,白三说,医院黑心,就不会只黑穹大一次,一定有千千万万个穹大被黑。帮天下的穹大出头,吓唬医院那些白衣天使,不比吓唬包工头来得容易?
白三一席话,把黑柱也说得兴奋起来。黑柱说:“老三,你娃真是个狗头军师!”
白三说:“鸡巴狗头军师,三国演义,诸葛孔明!”
黑柱说:“好好好,就封你娃一个诸葛亮,三个臭皮匠。”
《江湖往事》第二部分第三章 温柔一爪(2)
黑柱问穹小,那边的医院是不是害了穹大的医院。穹小说是,黑柱说,那还躺这儿干吗?
说走就走,穹乡三少下了烂尾楼,去了人民医院,又去了急诊室。依然是黄昏,依然是那个漂亮的女护士值班。见了穹小,女护士吓呆了。穹小对白三黑柱说:“晓得不?我背穹大来这儿的时候,就这位姐姐值班。我叫她姐,我跟她下跪,她都不认,她就认钱!”
穹小说着,咧嘴笑了。看穹小笑,护士就哭了。
有大夫走出急诊室,想要干预,看是穹小,没敢吭声就缩了回去。
黑柱问穹小:“修面还是剃头,老大说话。”
穹小说:“我这人,从小就命贱。可跟人下跪,还就从姐这儿开始。”
白三冲护士笑,说:“姐可真是巾帼英雄,敢受我们老大一跪。”
白三眼看黑柱,那意思是说:风言风语该我,动手动脚该你。黑柱就把脸一黑,呵斥护士:“跪下!”护士不跪。黑柱看白三眼睛里有讥讽,就脚踹护士膝盖内侧,护士就跪下了。
跪下的护士闭上眼睛忍着泪,听见头上的白三笑说:“姐,你跪错人了。”
护士转身朝向穹小,又听白三说:“服务还不到家。”跟着,又听黑柱喝斥:“抱腿!”
护士不抱。白三就拿了手术刀,交给黑柱。黑柱就用手术刀晃她的脸,威胁要破相。护士只好抱住穹小的腿。黑柱又要护士叫穹小“爷爷”,护士果然就叫了,但不是“爷爷”,是“流氓”。
护士抬起头,满脸眼泪,满眼仇恨。
白三对黑柱说:“姐要找打,你得成全她。”
黑柱抬脚要踢,被穹小拦住了。白三说:“小老大怜香惜玉了。”
穹小的脸就红了,讪讪地退开一步,让黑柱抬腿。黑柱的腿抬了起来,也没好意思落下去。白三脸色一变,冷笑道:“你们两个不要拉稀啊!”
黑柱趁势收了腿说:“你不拉稀你拉硬头屎,你来?”
穹小说:“算了,男不跟女斗。”
离开急诊室的时候,白三不甘心,在女护士的耳朵边低声说:“姐姐你运气好,碰到好人了!”黑柱问白三对护士说了些什么。白三说:“我说从今往后,我天天晚上都要去强奸她。”
黑柱说:“老三你太阴了!”
白三听了,很不高兴,脸色也阴了,半天不说话。
那天晚上,他们躺在烂尾楼的十七层,久久不能入睡。黑暗中,白三忽然说:“黑柱,你娃说我阴!”
黑柱说:“老三,我说笑!”
白三说:“你娃说得好,正确!”
黑柱说:“老三你量小!”
白三说:“有些话,我必须说,沤肚子里会生蛆!”
白三坐起来,靠着冰凉的墙板,对穹小说话,口气也冰凉:“论心眼儿,你娃不如我;论功夫,你娃不如黑柱。我们跟你出来,不指望真有钱捡,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我们跟你,是看你心狠。我和黑柱,缺的就是心狠。你别看黑柱凶神恶煞的样子,那是装的,他实际上心软。不戳他后背,他下不去重手。你别看我一肚子坏水,坏主意坏心眼从来不缺,可你们什么时候见我动手过?不是我奸猾,是我手抖,是我心肝哆嗦。”
白三说:“下午我说捡钱,我说帮穹乡民工找包工头算账,帮千千万万的穹大找医院算账,说得眉飞色舞口水四溅。其实我心里打鼓。为啥?我没说最要命的地方,那就是心狠。如果我们不心狠,不做出两件心狠手辣的事,谁会听我们说话?别说捡钱,抢钱都没戏!”
白三站起身,在地板上转了两圈,在穹小面前站定了,撩起穹小的背心,手指穹小前胸的大十字刀口。白三说:“穹小你实话实说,是不是我们看走了眼?你娃这一辈子,是不是从来没对别人狠过?你说你是敢死的人,是不是只敢让自己死,不敢要别人死?你娃手拿着刀子,是不是只敢往自己身上划?”
黑柱说:“小老大,白三这家伙话丑理端。你娃在自己身上动刀,吓唬医院的知识分子行,吓唬工地那些黑心包工头,恐怕不行。你娃就是把自己的胸脯划成篱笆,人家也未必心疼。你要是真的只敢对自己心狠,就明说,我们另外找心狠的当老大。”
白三说:“这是个欺软怕恶的城市,我们总这么拉稀,以后咋混!”
沉默了一阵,终于听见穹小叹气,然后起身点亮了蜡烛,抄起衣服往身上套。一边说:“跟我去见一个人。”白三黑柱问什么人。穹小说:“能让我心狠的人。”
稍停,穹小又笑着补充说,“是对别人心狠!”
《江湖往事》第二部分第三章 温柔一爪(3)
穹小心里一直惦记红妹,不知道她和她爹是不是离开了仁城。
红妹爹病发之前,父女俩住在西郊二里沟一间农民出租房里,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去二里沟的路上,穹小把红妹的故事跟白三黑柱讲了。问那手术大夫该不该死。白三黑柱齐声说:“该死。”又问穹小,那倒霉的红妹跟他是啥关系。穹小说:“比得上亲妹妹!”白三黑柱就说,既然比得上老大的亲妹妹,那就等于是我们的亲妹妹。那猪狗大夫,就更该死了。
穹小说:“虽说他该死,还不能让他死,便宜了他!”
白三说:“那就让他也断子绝孙!”
黑柱说:“好办法,捏碎他的双蛋,让狗日的当太监!”
一路慷慨到西郊二里沟,找到那个农家大院的出租房,找到了红妹和她的爹。红妹爹坐床上不停地咳嗽,红妹给爹轻捶着背。红妹面容憔悴得不行,见了穹小,脸上倏然放出光来。“穹小你回来了!”又倏然黯淡下去,“你回来了,我和爹就该走了。”
穹小说:“红妹你别走,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