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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服务生的声音,德国人去开门,很惊讶的声音传来,戴晓蕾转过头去,看到了三个警察。
她被带走了,那一刻,她的心里竟然特别坦然。
审问她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很轻蔑地看着她。
姓名?
安娜。她随口而来,有烟吗?我想抽烟。
真名?
她沉默,她不想说出自己的真名,那是属于那个纯洁过去的名字。
戴晓蕾。她小声说,说完了,她发现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一个月后,她被送去劳教,在劳教所里,她呆呆地立在走廊上好半天,因为那走廊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她临摹的凡高的《向日葵》,那些疯狂的向日葵卷曲着向天空伸展着,这画怎么会到了这里?当时是卖给了一个画商,此时看到自己的画,真觉得悲从心中来,那种意味深长,倒把整颗心捣得更碎。
看什么看?快走。警官催着她,那是一个女画家画的,你们要有这能耐,还用去卖?
她看了一眼画下面的签字,戴晓蕾。
是的,那时,她还叫戴晓蕾的。每一幅画的下面,她都写上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曾经画过那么多的画。
一年之后,她出了劳教所,在山坡上往外走,感觉阳光一直跟着她,戴晓蕾走得渴了,看到一条小溪,她跑下去,捧着水喝着,那样甜,好像小时候在苏州河里喝的水一样。
再走下去,她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花,正是秋天,花开得漫山遍野,看得戴晓蕾的眼睛花起来。她好像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的花,她蹲下身去,看到其中的一朵,才刚从花蕾中吐出白白的蕊子,好像嫩嫩的芽还没有抽完,那最初的努力却已经结近了尾声。那是她啊,一朵蕾,没有开,就谢了啊。
不,这还不算完,她看到那小小的花蕾上有一滴露水,好似眼泪挂在了上边,它是为什么挣扎?为了这晚开的花,还是为了秋天即将过去?也许这是第一次开花呢,所以,有了挣扎与委屈吧,这样想着,心里就泛起了酸楚,那最初的开放,总是有一些孤单和欣喜吧?
她把那一朵小小的花蕾捧在手里,哭了。
二(上)
沈钧红了,在二〇〇四年秋天。他红遍大江南北,到处去演出,到处是粉丝,网上他的歌无数次被下载,这个网络歌手,一夜之间就红透了。
开始的激动过去后,我很难再见到他。
那个抱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的男人说,我们红了,林小白,我们会有很多很多钱,你想要几个钻戒我就买几个,左手戴了右手戴,今天戴这个明天戴那个。
他并不知道,我是不喜欢戴首饰的女人。
他还不知道,我对钱的要求没有那么高。
最初的兴奋过去后,我们疏远了。他永远在接受采访,永远在演出,到处都是吹捧他的人,他最习惯住的是五星级酒店,而我在一家法国公司做秘书,生活完全成了两条轨道,我常常接到的是他的电话,他告诉我,他的照片又上了娱乐版的头条。
我不感兴趣。
这个向我求婚求了若干次的男人在接受报纸采访时说:我还没有女友,我的爱情还是一片空白。
他对我的解释是,这样不会失去粉丝,这样唱片会比较好卖。
而他的绯闻女友是一个女模特,身材高挑妖艳,之前出演过一个大导演的影片,他和她,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分外妖娆。
他来解释,不是不是这样。我说,不要解释,别让我看低你,我希望,还是我的印象中那个在后海遇到的你,朴素纯真。
友好地分手,我以为会撕心裂肺,我以为会再次肝肠寸断,不不,我没有。我只是一个人跑到后海喝醉过一次,自己租了一条船,然后躺在上面,看着那远远近近的红灯笼,一时间觉得前生今世很茫然。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爱恨情仇。
二〇〇五年春天,我一个人在北京的大街上散步,内心平静,脸色安详。没有爱,没有被爱,日子总会过下去的,我身边不缺少追求者,可我很难再动真感情,我已经近乎爱无能。
这样的春天让我感觉不到春潮起伏,我只是想尽情享受春天,华衣美食,灿烂缤纷,一切可以悠悠自欢,是的,为什么不呢?
接到梅莉电话时我的内心是死水微澜。
我是梅莉,她说,我找了你好久,甚至找了私家侦探才找到你。
有事吗?我客气而委婉,我不做装修工程,与你打不着交道。
不不,梅莉说,我必须找到你,我必须让你见一个人,顾卫北,我想,你应该没有忘记。
那个名字在她嘴里说出来时,我忽然义愤填膺,我说你们这对狗男女,难道还要秋后算账,难道还要和我没完没了地纠缠吗?我他妈倒了八辈子霉才爱上他……我没想到自己这么疯狂地骂着,事情已经过去两年,我依然气愤难平。
骂够了吗?如果骂够了,就来一趟上海吧,不是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而是请你见顾卫北最后一面,他快不行了。
谁?谁快不行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顾卫北快不行了?我虽然诅咒过他死,但也没让他真死啊!我说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终于明白,只要相爱过,只要曾经彼此刻骨铭心地痛过,那个人的生死不是与你没有关系,而是与你息息相关,曾经,你以为他死了你才高兴,可是,当他真的要离你而去时,你才发现,不,你不是这么想的,你希望他健康地活着,哪怕他辜负了你,哪怕他不再爱你,你还是希望他好好活着,到八十岁,子孙满堂。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我的手脚开始冰凉,在桃红柳绿的春天,在人潮涌动的王府井大街上,我听到梅莉说,快来,晚了就来不急了。
我跳上出租车,直奔机场,我甚至慌乱到没有带那些让我看起来面似桃花的化妆品,我还穿着很休闲的衣服,这一切都顾不得了,甚至,我连请假的心情都没有了,爱谁谁吧,顾卫北就要死了,他就要死了,这个我曾经爱过的男人,这个曾经与我要地老天荒缠绵悱恻的男人,就要离我而去了,从前,即使我恨他,他也在这个世界上啊,但现在,他要走了。
那一路飞机,一个多小时,在我,却是比一万年还要漫长,我甚至没有喝一口水,我不停看表,不停问空中小姐,什么时候可以到上海?
车,已经在等待我了。
居然又是小雨,我看到憔悴的梅莉,她不似那年的妖娆,这个我最恨的女人,她夺去了我的爱,她让我肝肠寸断。
对不起,她说,我一直想找你,我非常爱顾卫北,但是,他爱的人始终是你。他只是一时经不起我的诱惑,后来,你跑了,他找了你大半个中国,他抽我打我,他说我害了他,你走了,他的心就死了,我和他在一起,他没有快乐过一天,他的梦里,念的是你的名字,即使我们要结婚了,他常常对我叫错名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当后来知道你和一个歌手好了以后,他才好了许多,但他还是常常以你的标准要求我,他说我太风骚,说我不如你纯洁,说我长得这样难看,但现在,他连说这个都没有机会了,他快走了……
我那曾经爱过的男子,他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日渐消瘦,不停发烧,他发着烧,只叫一个人的名字,不停叫不停叫,叫得另一个女人心疼,梅莉抛开一切恩怨来找我。她说,不希望让他去天堂的路上留下遗憾。
那一路上,我一直在哭,我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哭了,我以为为顾卫北早就流干了眼泪,但这个男子,注定我欠他的,我的眼泪还没有流尽,我还要去还。
推开那扇熟悉的门,我惊呆了,屋里还是我走时的样子,梅莉说,他不让动。
病入膏肓的顾卫北,躺在我们曾经恩爱的床上。推开那扇卧室的门,我看到了侧卧着的他,瘦小了,只还有那么一点点。他侧对着我,脸朝着窗外,曾几何时,这个高大健硕的男子那样让我着迷。如今,他变得多么无力无助,甚至,如一个孩子一样。
我早已经泪流满面。
顾卫北,我轻轻叫了他一声。
听到我的叫声,他缓缓地回过头来。
我们就那样望着,人生如若初相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啊。
想那个九月,我们初相见,应该是这种眼神吧,如看到彼此的灵魂,如看到世上最亲最近的人。
我们望着对方有多长时间?一分钟?十分钟?或者只有几秒钟?
回来了。他轻轻说,好像我只是出了趟差,好像我出去买了一趟菜,好像昨天我们还厮守在一起。
我的眼泪泄露了我的秘密,他擦着我的眼泪:傻姑娘,怎么还是那么爱哭?
我颤抖着,声音哽咽:谁让你变成这样?谁允许你变得这么瘦的?谁允许?!
我们十指交缠,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悲欢,此刻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可他还在和我解释着,我只爱你,我的身体曾经背叛过你,可我的灵魂始终与你纠缠,你走后,我快疯了,我把全中国都找遍了,你太狠了,你怎么能这么惩罚我?
他的眼泪落在我的头发里,我不再是那个长长头发的女孩子了,离开他以后,我就剪短了头发,他说:头发这么短了,我不喜欢。
我以后还留长的,我说,只要你喜欢,我还会变成从前的样子。
我的眼泪,他的眼泪,融合在一起,那么咸那么苦,曾经,我们以为我们很懂得爱情,却原来,爱情是我们永远要探寻的一条远方的路,我们以为可以牵着手走一生,却在半路上丢失了自己。
顾卫北流着眼泪叹息一声:林小白,我怎么会把你弄丢了啊!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他的骨头硌疼了我。
对不起,他说,我还是这么爱你。
我也是。我哽咽着说。
我们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多话要说,好像晚了真的来不及了,他拂着我的散发说,你看,一晃都这么大了,你看,你的眼角都有鱼尾纹了……
我趴在他身上放声大哭,我们终于要彼此失去。
他问我,下一辈子,还想遇到我吗?还叫林小白吗?我还没有回答,他就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如果真有下一辈子,我一定还叫顾卫北,我不能改名,你记性不好,我怕你找不到,我一定还到那棵花树下去找你,请你也不要改名字,还要叫林小白,即使下一辈子你不能转世为人,你是条小狗,我会领你回家,你是一盆小花,我会小心养大,这一辈子欠的,我下一辈子一定还!
泪流满面的我再也没有让他说下去,我含泪吻住他,亲爱的,我们应该是生生世世的恋人啊,你说过我们是绝配的!
夜色降临了,他的呼吸已经很不顺畅了,他断断续续地说,林小白,我想让你推着我去看看上海的夜色,就如同我们第一天到上海时一样,一直走到外滩,行吗?
好。我说。
那天我一直推着他走,我告诉他从深圳走后我差点死了,我怀孕了,我去了北京,然后又离开北京去重庆,我在重庆待了几个月,孩子没了,我们的孩子没了,然后我又回到北京,我说着自己这两年来的经历,好像和他汇报着什么,好像我转了一圈就是为了回来,好像我们从没有离开。而他一直沉默着,等我推到外滩时,他的头沉到了一边。
我的爱人,曾经我这一辈子准备生生死死爱下去的男子,死在了我的怀里。
我抱着他,直到天亮。
天亮了,我的眼泪流干了,我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对他说,顾卫北,我带你回家吧。
第五部分
一
把顾卫北安葬在苏州之后,我心如死灰,不,不只是心如死灰。
当爱情结束之后,我的生机和灵气没有了。一直,我以为我不再爱他,我以为,分了手,我就已经不再爱他了。
但我现在才发现,我和顾卫北的爱情是一棵树,曾经,恩恩怨怨如风起云涌的闪电,把树干拦腰砍断了,我以为树死了。
可最后我才发现,这棵爱情树仍然活着!因为,它的根伸在地下,盘根错节,枝枝相连!真是砸断了骨头连着筋!
如今,这美丽上海是我一个人的上海了。在我准备回北京的时候,我遇到一个人。
我的大学室友骆城城。
我们是在那家1930酒吧里遇到的,她喝多了,正被一个男人调戏着,我看着这个青岛女孩子,一脸风尘样,长发半掩着,涂着腥红的嘴唇,她挥着手说,去,狗男人,滚一边去!
那个男人举起手要打她,我过去,然后说,先生,你如果打她一下,我就会打110报警。
骆城城看到我,一下抱住我:林小白。
我把骆城城带回了家,她问,小白,我想抽烟,想喝酒,行吗?
看着她憔悴黯淡的脸,我知道,这又是一个被爱伤害的女子,落岸之鱼,在情与爱之间挣扎。
你怎么会来上海?我问她。
点了一支烟,她告诉我一个爱情故事。之前,我只知道骆城城是富家之女,在我们还在打传呼时,她已经有了八千多块钱一部的诺基亚,我们还知道,她每个月要坐飞机回青岛老家,她不曾说过她的爱情,我们以为,她这样的富家女,最后会和青岛哪个大公司的公子联姻的。
但她爱上一个诗人,家里不愿意,于是他们私奔到上海,结果她却发现,自己和这个诗人只适合谈情说爱,不适合过柴米夫妻的生活,最后,诗人居然跟了一个四十岁的女人!
她抽完最后一支烟问我,小白,你还相信爱情这个东西吗?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坚定地点着头。
爱情,它注定是我前生今世的一个劫数!
骆城城说,一起干吧我们,开个公司,凭你和我,开个文化公司哪有问题,我们去北京赚钱吧,上海,是真的不能待了。
好。我说,我们走,我们离开这座空城,于我们而言,没了爱情,这上海就是一座空城了。
变卖了房子和零散的东西,我才知道,我和上海,真的要说再见了。当我清理我和顾卫北那些东西时,我发现每一件东西都让我伤心不已。
二
他为我买的红色内衣,让我本命年过得平平安安的,他给我买的夏奈尔五号的香水,他给我买的削水果的瑞士刀……那天下午,我把它们包起来,然后放在自己的箱子里,香水也许会挥发干净,红色内衣我不再穿了,等到我八十岁再穿吧,我会对着自己曾经的恋人说,亲爱的,你看,我终于老了。你说要和我好一辈子,现在,我老了,我没有变心,我只爱你,心中只有你。我没有变,因为没有说。
没有说,就是没有改变,永远不说,就是永远没有改变。
我是和骆城城一起回的北京。回到北京,我没有回沈钧的家,而是和骆城城合租了房子住。
我和骆城城的文化公司成立不久,我们接到一个同学的电话,他说,快来天津吧,冉红燕死了。
啊?我和骆城城吓了一跳,飞快地打车到天津,我们看到了冉红燕的遗体,还是那样丰满妖娆。骆城城的手一直抖动着,她一直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冉红燕是让人杀的。
是苏列杀的她。
苏列,是冉红燕的丈夫。
从认识冉红燕以后,苏列就有了心疼的毛病。
总是会莫名其妙地疼起来,一疼就忍不住,总想刺开心脏,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看到她就会心疼?
虽然知道她是个风流女子,她妖娆美丽,抽着一根520烟站在雨中,那个最初的样子,让苏列心疼不已。
一脸的风尘样。
他就那样决绝地爱上了她,有点一厢情愿,飞蛾扑火。
冉红燕总是笑嘻嘻地说,小屁孩,你知道什么啊,你还爱我?你知道我和多少男人上过床吗?你知道我离了男人活不了吗?你知道我喜欢钱吗?
知道。苏列说,我都知道。
毕业后,冉红燕成了天津有名的风流女子,据说堕过好几次胎,做过黑社会老大的马子,后来自己开了一家咖啡馆,苏列是二十岁这年遇到的她,那时冉红燕二十四岁,穿着旗袍,站在雨中的屋檐下抽烟。
苏列靠近她说,给我一支烟,好吗?
那是他第一次吸烟,他呛了,咳嗽起来。冉红燕就咯咯笑着,笑声灿若桃花,穿过雨滴刺了过来,他突然就感觉心脏不舒服。
后来他们上床,苏列捧着冉红燕的脸,突然间泪流满面,他说了一句话,冉红燕,你的脸,一定是我前世憔悴的心。
冉红燕真没见过这么抒情的男人。她还是嘻嘻笑着,越笑越淫荡,她穿着暧昧的艳粉的睡衣,绣着几朵小莲花,苏列一点点亲着她,最后却无能为力,他是太爱她了,太爱了,会紧张到无能为力。
是的,他捧着她的脸时,会突然感觉她是那么可怜,虽然她风情万种,巧笑倩兮,可他就是觉得难过,那一张艳若桃花的脸,为什么那么孤单?
冉红燕骂他是文艺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