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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别人便看不太清他俩的距离了。
“过来,陪我。”
小妹低低地恳求。
小金挪步,他不会拒绝别人。
他在小妹身旁坐下,面对着暗蓝的湖。
只能陪她面对,却没法陪她同看——她看不到的。
“好静。”小妹说。
“是。”
“很美吗?”
“很美。”
“只有我们两人?”
“是。”
“要是不回‘飞刀门’就好了。”
小金没接话。
“我一直有个梦想——”
小妹说了一半,却停止了。
“什么?”小金忍不住问。
“可惜,明日还得赶路。”小妹忽然不愿深谈下去了。
她的表情苦涩,让人看不明白。
小金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他忽然发觉,这种苦涩的表情,怎么有一点儿熟悉?难道是夜色,使一切都变得苦涩迷离了?
她有一个梦想苦涩是会传染的(3)
(四)
——苦涩是会传染的。
——其实小金在小妹脸上看到的苦涩,这些年来在我这里,他看了早不知千遍万遍。他还年轻,年少不知愁滋味!所以他一时竟想不起来我的苦脸。
——我浑身上下不舒服,嗓子眼、舌尖、鼻腔、眼眶、肠胃、心脏,无一不泛着苦味。让人哭也不是,吐也不成。
——我已经说过我病了。
——捕快这个活儿,简直没法做!我都病成这样了,仍得坚守岗位。
——我摸着黑,到树林边窥看了一阵小金和小妹。我担心“飞刀门”趁夜幕降临时突然来至。
——可我看到的却是两人滚成一团!小金似乎就要得手,但我很快断定他没有,因为他气乎乎地走开,后来小妹又招呼他,他坐了回去。
——黑咕隆咚,往后的情形就看不清了。这一夜还很长……
——我病得愈加厉害,坚持着尽量不发出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我俩的约会地点,就是小金傍晚系布条之处。
——我抱着刀,浑身抖个不停。
——我至少有一个理由提醒小金,这么胡闹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小妹不是柳云飞的女儿吗?他万一喜欢上她,动了恻隐之心怎么办?
——我把刀抱得那么紧,好像它就是一个女人,跟生病的我一起发着烫……
小金过来了,他蹑手蹑脚,我估计那边的小妹已经睡了。
我背身而立。
我病得那么厉害,以致于没有分辨出他的脚步声,当我听到身后的脚步,我猛然一惊,然后做了件我自己也难以相信的事情——
我拔出了刀!
我拔得很快。
就像被激怒的野兽一样,刀光一闪,我整个人就向袭击者扑去!
小金一定惊呆了!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大哥不仅很少拔刀,而且不会向自己的兄弟拔刀。
更令他惊讶的是,我的刀之快,不逊于他的。
震惊之际,他傻在那里,像个愚蠢的新手。
如果他不喊出声,恐怕我这一刀真要砍中他。
他喊道:“大哥!”
我醒了——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我的刀陡然变慢。
我又变回“抽刀断水”,慢吞吞的刘捕头。控制住了刀的劲道,这样刀刃只是压在了小金的脖颈上。
“哦,兄弟,”我慢吞吞地说,“是你。”
“你以为我是谁?”
“我走神了,没听出来,险些误伤了你。”我苦涩地承认。
“还不收刀?吓人一跳!”小金说。
“哦——”
我慢慢地收刀,“嚓”地归鞘。小金大概注意到,我的手在抖,几乎对不准鞘口。
“大哥,你真病啦?”
“哦,我病了吗?”我心不在焉道。
“你有点不对头。”
“我累了。”我说。
“我带着酒,你喝一口吧。”小金诚恳地说。
他果真递来一只小酒囊。若按平常心境,我会责备他,毕竟我俩都在公干,挟带着“飞刀门”的重要人质小妹,不能贪杯误事。可我什么也没有说,接过酒囊便默默地饮了几大口。我得承认,酒的味道不坏,是陈年佳酿。酒一入肚,我呼出一口气,觉得舒坦了许多,于是我举起酒囊,“咚咚”又饮了几口。
放下酒囊,我看见小金也放松了,他在黑暗里笑。
她有一个梦想苦涩是会传染的(4)
“兄弟,你笑什么?”我说。
我的声音奇怪地暗哑,也许是喝多的缘故。
“大哥啊,你今晚让我大开眼界。”他笑嘻嘻道。
“哦?”
“以前我以为,你是个古板捕头,办案不拔刀,滴酒不沾,原来我错了,你藏得挺深。”
“我藏什么了?”我暗哑地说。
“你拔刀和喝酒,其实都很快,可以说飞快。”小金盯着我,一本正经说道。
“哦。”
“劝你两件事——”小金说。
“什么?”
“第一,下回拔刀时,得看清楚。我是你的兄弟嘛,不是‘飞刀门’的人。”小金开起玩笑。我知道他心情不错,他跟小妹调了一晚上的情,不像我——钻在黑乎乎的树林里,忍受着蚊子小虫的叮咬。
“嗯。”
“第二,别把我的酒一下子喝完,”他笑道,“兄弟就带了这囊酒,也许还要赶几天路呢,没酒可不行。这一路大伙儿走的尽是荒郊野外,连家小店都见不着。”
“是。”
我把酒囊还给他。
“等办完了这案子,”我闷闷地说,“请你痛痛快快喝一场。”
“案子没问题。”
“你怎么知道没问题?”
“小妹相信我——”小金说。
“我正要跟你谈小妹——”
我的语气变得郑重,两名捕头开始谈案子了。我希望我们之间有这种感觉。我努力找回熟悉的谈话方式。
“不要跟小妹太亲热……”我斟字酌句,慢悠悠地说。
“我没有跟小妹亲热!”他一口咬定。
“我是说不要。”
“你看见了?”
“我没有看见——”我被呛了一下,“我只是提醒。”
“大哥,没必要嘛!”
我能够察觉,小金不乐意谈这个话题。
“有必要。”我冷冷地道。
“好好好。”小金道。
“你别不当真,我可当真——”我说。
“我也当真啊,把小妹哄得很好。”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哪个?我,还是小妹?”
“对你俩都不放心。”
“为何?”
“怕你——对她动心。”我终于把忧虑说出来。
岂料小金却笑了:“什么心,色心?”
我脸色难看起来,说:“你要是被她迷住,就会坏了大事!”
小金仍嘻嘻哈哈:“她怎能迷倒我,除非我迷倒她。”
“呛”地一声——
又有人拔刀——
还是我!
雪白的钢刀又架到了小金脖子上。我们俩的脸贴得很近,小金不相信地看着我——连我也不相信,刀怎么就出鞘了?仿佛拔刀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我。
我们俩面面相觑,小金头一斜,把目光慢慢挪到刀上。
她有一个梦想苦涩是会传染的(5)
“大哥,认识你这些年,我从没有见你拔刀这么勤,今天晚上,这是第二次了。”
他声音很慢。
我们俩仿佛颠倒了过来。
我指的是速度。
小金也意识到,跟我开玩笑:“不过,你拔刀的速度倒越来越快啦!”
“别逼我生气。”我冷冷道。
“以前你也从不生气,”小金道,“大哥,我看你不是病,是有点儿疯!”
我心想他倒是说得一针见血!但我嘴上不会承认。
“我怎么疯了?”我说。
“先把刀拿掉,”小金不快地说,“我的脑袋还想留下来等酒喝呢。”
我把刀拿开了,缓缓归鞘。
“兄弟,别怪我。”我说。
“没人怪你。”他说。
“我压力太大——”我怏怏地向他承认,“我怕出事。你想,我们带着十几个弟兄,他们都有家有小……”
“不会出事。”
“可小妹是‘飞刀门’帮主女儿,说不定诡诈多端,骗了我们。”
“谁骗谁?这圈套不是我们设的吗?我们十几个人,难道还对付不了她一个?”
“她跟你还说了什么——”
“她说,她有一个梦想——那是小丫头的玩艺,我还没来得及细问。”小金迟疑了一下说。
“哦,梦想?”
我陷入了沉吟。
“反正她想什么,跟案子无关。大哥,你不用费神想。”小金看着我,又关切起来。
我不吭声,仍在琢磨。
“大哥,我知道你盯紧了‘飞刀门’,紧张得都犯病了。时候不早了,你快去歇歇吧。”
我抱着刀,愣在那里。
“大哥?”他喊我。
“所以,你千万不能和小妹亲热。”我没头没脑冒了一句,把话题绕回来。
“噢——”小金苦笑道,“为什么?”
——苦笑,或苦涩这玩艺,确实会传染。
——我把答案告诉他:“沾上了她,你说不定会死。我不愿看你死。”
——我说得很慢、很慢,眼睛也像钉子一样地盯着他。如果说目光是锤子,那我希望把这根钉子慢慢、慢慢地打进他心里去,让他牢牢记住我的话。
——“因为,我们是兄弟!”我再加上一句——补了一根钉子。
——我自以为两根钉子打得挺漂亮,小金会感激我这个大哥。
——然而,当他抬起眼睛时,我明白我错了。
“大哥,案子是案子,其它的你别管!”他说。
他的声音也发哑,像喝多了酒,或者是被人触中了心中一块脆弱的地方。
他对小妹动了真情,方才如此敏感吧!难道才走了一天,他就开始维护她,竟不愿与我深谈了?
“今日在树林,我们已骗过小妹,你们跟着走就是了。”
“还要走几日?”
“需要几日,我们就走几日,你怕她跑掉不成?”他冷冷地说。
小金走了——
带着怒意,悄然消失在树林里。我知道他回去陪小妹了。
他居然为了小妹——一名女犯,跟我这做大哥的冲撞起来。
——我很悲哀,也很痛苦。
我喝下去的几口酒在胃里翻腾!
我这人向来不擅饮酒——只能说,我已经尽心尽力劝说小金了,我真的很绝望!
因为我想起了他最后那句冷硬的质问。
还要走几日?
——我真的不胜酒力,觉得好难过,我奉劝世人不要饮酒!
——因为每一口酒,都是苦酒,喝了酒,人便发狂。
——小金算是好酒徒吧,可他不也正为小妹发着狂?只在我们上路的头一日便弄成了那副模样。
——小金动作快,每一日他都能干出许多事;我动作慢,但一日也够我干不少事了。
——如果有人问我,这头一日过去,接下来将遇上什么?
——那么,我会老老实实,慢慢地,慢慢地回答道:
——“第二日。”
她有一个梦想风和日丽(1)
第二日。
风和日丽。
空气中有令人微醺的味道。
第二日属于小金,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这样说?
我提前告诉你们,小金将充分地震撼性地体验这一日。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一连串的震撼将从此日开始。
开始了——
他骑着高头大马,搂着小妹正跑在路上。
他没有挑大路,专走无人的小路,有时还抄近路,方向没错就行。
往北。
他心情仍极佳,一半是因为沿途风景颇好,一半是因为他睡足了觉。
人睡足了,头天晚上的疲劳多半会一扫而空,对新的一天充满憧憬。小金便是这样子。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日开始时,他心里想了什么?
这永远是谜,当然也不太重要——至少我可以肯定,他没有想李太白的诗,我曾经逼他背过的诗——
其中一首里有四句堪称千古绝唱:
“行路难,
行路难!
多歧路,
今安在?”
假如人生都是坦途,大诗人用得着反复咏叹吗?
行路难,做人难,破案难,破案的时候选择方案更难——假如不选择小金装扮随风大侠,这案子也不会误入歧途——
大半日过去了。
他和小妹穿出了一片山谷。
小妹斜挎刀囊,握着藤棍,小金则弓箭腰刀俱全。快马侠侣,纵意江湖,人生快乐莫过于此!
小金勒住了缰绳,跑了大半日,人和马都需要休息一下。他下马,把小妹也扶下来。
小妹拄着藤棍,试着走了几步。她闻到了什么,轻轻地转头,对着前方。
“前面有花盛开?”她问。
“正是。”小金道。
山谷前,一大片花海绵延着。深秋的花,娇艳缤纷,在风中摇曳,在寂静中怒放!
那像是一片魔毯,又像是人生梦想中的天堂。
人生不是天堂,梦通常很短暂,花开花谢,同样短暂,所以人都愿意在梦里多盘桓一些,当看到难得的鲜花美景,人们定会驻足。
小金选择在这里歇息,理由也差不多。
他凝视着那片花海,心想可惜小妹看不见。
他的生活中,一向只有酒、刀和朋友,女人们迷恋他,但她们只是匆匆过客,从来在他心里留不住,然而现在他居然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赏起了花。
他不是独自赏花,而是替小妹赏花。
他想,小妹若看见这片美丽的花海,一定欢喜得很——
他居然替一个女孩操起了这份心,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这片花丛很广阔吗?”
果然,小妹轻轻地问。
“简直望不到头——”小金向她如此描述,不禁恨自己语拙。
也许,跟大哥多背些诗歌就好了——恐怕小金正懊恼地这样想着。
“美吗?有多美?”
“有——”小金灵机一动,说道,“好像风把颜色吹散了,洒满了山坡。”
小妹笑了。
“我几乎忘了,你是随风大侠,张口闭口都是风。”她说。
小金发现,她的笑容比眼前的花儿更美。
他于是不再看花,而是痴痴地看她。与远处花海相辉映,她的笑别有一种魅力。可惜她以前很少笑,所以她这一笑,小金便禁不住盯着看。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像——花痴!
想到这里,小金苦笑,他发现认识她之后,他有些喜欢上苦笑了。
原来苦笑意味着痴——
心痴。情痴。
“你知道,在牡丹坊哪句话让我印象最深?”小妹说。
“哪句?”——小金其实懂得答案,但他故意不说。
——他喜欢这个女孩子的单纯,他不愿破坏她的单纯。以前都是女人们千方百计地来讨他欢心,可他现在却千方百计地想让小妹高兴。
——与她相处,他愿意做单纯的傻瓜。
“你曾说,”小妹果真轻叹道,“要带我来山野烂漫处……”
“是啊。”小金深情地回应了她。
“我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