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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经,你是否知道自己在作着什么暗示和建议?”汉至谊问,“汝妹现在已经是易君恕之妻,易祖训之媳。”
“对,我知道。那就是说,连童政在内,也是你的潜质敌人。”
天!童家是个魔鬼家庭。
“你在鼓励我对付你妹妹?”
“我在给你打气,不要被今天这个婚礼的把戏吓倒。”
童经向汉至谊举杯,说:
“干掉这一杯,为我和你日后可能合作愉快而干掉了它。”
说罢,挽了妻子俞小莹的手,跟别些亲友应酬去。
汉至谊的晕眩益重,她坐着没有动,直至宋思诚走过来,坐在她身边陪她讲话。
“至谊,你今天的出色是全场之冠,把新娘子的锋芒都差不多盖过了。”
“这只不过是自己人的小聚会而已。”
“幸亏如此。”
一句简单话,语重心长。
虽说是不招人妒是庸才,然而,还是不必锋芒太露的好。
“至谊,你是个大方的女人,我为你感到骄傲。”
“风平浪静时,容易把持得住,不知有横风横雨之际,还能不能应付得体?”
“我对你有信心。”
“思诚,你答应帮我。”
“如果同性还不相亲不相帮,我们举目还有谁?”
汉至谊刹那而至的疲累与彷徨被宋思诚的诚意安抚下去。
她拿眼望望仍端坐在平台上的母亲阮贞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最需要母亲的鼓励和安慰,当她感到人生道途崎岖时,最好由一个亲人给自己扶一扶,抱一抱,叫自己放心,教自己舒畅。
然而,阮贞淑根本反过来对女儿需索,她永远是丝萝,从前是汉海防,现在是汉至谊,充当了她的乔木。
女人真的应该扮演弱者。
一旦稍强,人们就自然而然地认定你可经风浪,不住把责任与困难往你肩上搁。
像阮贞淑,多好哦!汉家穷途末路,家散人亡,她只要整日呜咽,由着汉至谊捱得金睛火眼。
郭义生之所以情迷于阮贞淑而无动于宋思诚的深情,也怕是为了他认为,是要备受保护的,无助无能的女人才更见可爱。
女强人,随她去吧!反正是有法子活下去,且活得漂漂亮亮的,何须额外的关顾?
谁认为锄强扶弱是不对劲的事呢?
最低限度,让受得起刺激的女人承受刺激,让吃得苦头的女人多吃苦,是一种变相的成全。
让强者站在太阳之下、众人之前表现她不跌不倒的角色,就是对她至大的敬重与至深的回报了。
四'梁凤仪'
汉至谊无奈地叹气。
“至谊,以后要走的路还长呢,你千万不要气馁。”
“同样的祝福,给你。”
至谊握着思诚的手。
然后,至谊忍不住问:
“你们谈得还好吧!”
“都是成熟的人,碰上面,在于这个场合,总要谈上几句,算是体面的应酬而已。”
宋思诚与郭义生的情况明显地不会有所改变,亦不见有何突破。
“你母亲真是美丽得有如一座玉观音,教人忍不住不予以悉心保护。难怪义生情迷意乱直至今天今时。”
“我们都选错了角色了。”至谊说。
两人会心微笑。
“我得先走了。”
“我送你!”
至谊坚持陪宋思诚走出童家的大门口。
“明天一切就回复正常,你上班吧?”思诚问。
“当然,太多事要办,刻不容缓。”
目送宋思诚上了她的日本小轿车之后,汉至谊回望这幢巍峨的巨宅,她忽尔的觉得扑面冷风,让她顿觉遍体生寒,禁不住以双手环抱着自己。
除了宋思诚,大抵无人能洞悉汉至谊今日的感觉。
一切的从容、舒泰、祥和、愉悦,都是伪装的。
飒飒寒风怕是来自心底。
汉至谊没有想过,自己的演技可以如此的出色,手腕可以如此的绝厉。
如果问心一句,她恨不得就在下一分钟进童寓,执着易君恕的手问:
“既有那天晚上严辞责问我的胆色,就应有携我远走高飞的勇气!”
然后两个人飞奔出来,不顾一切,远去。
汉至谊无力再举步回到花园去,再跟满园宾客应对。她扶着童家大门,细细喘息。
乱杂的思潮总是无由而起,只不过是送走了一位可以依傍的好朋友,就令她更心慌意乱起来。
独处尤其彷徨。
还是赶紧的回到人群之中,心就会安稳下来了。
有人的地方,才是现实,才是世界。
她昂首阔步,正要通过长廊,转回花园去。
忽尔,就隐隐然听到有人喊道:
“至谊,至谊!”
天,是谁的呼声?
是君恕吗?
对,是他,是他。
小时候,汉家与易家的大宅都有长廊,不论是君恕过访,抑或至谊到会,两个小孩子一踏脚入屋,就会拨动小小的胖腿,在长廊上边走边喊对方的名字,直到相见了,便携手至园中耍乐去。
见幻觉。
又忆起从前。
从前,君恕是会这样叫喊的:
“至谊,至谊!”
声音像来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
他和她对立着。
看清楚了对方。
“至谊,至谊!”
的确,君恕在喊。
在于今日。
在于童家大宅的回廊之上。
“至谊!”
是回响,忽尔之间,整条长廊都荡漾着一声声的回响。
“为什么叫我?不必叫我,不必叫我!”
“不,至谊,至谊,听我说。”
至此,至谊才意识到不是幻觉。
莫名而至的冲动,使汉至谊要赶快奔出长廊,像要走离人间的地狱似的。
而偏偏,他不让她走。
他用力地抓紧她的双臂。
至谊挣扎,不住的奋力挣扎。
但正如人生之中的许许多多挣扎一样,很多时都不得要领,无能为力。
“我不让你走!”易君恕这样说。
他使劲全身的力量握着她的双臂,至谊痛苦地说:
“你弄痛了我!知道吗?”
“知道。”易君恕说,声音如此的坚定,如此的无悔。
“你让我走。”汉至谊嚷。
“你先听我说一句话,我就让你走。”
在汉至谊的印象中,易君恕是从来不会对女人无礼,更不会施用任何粗暴行为的人。
第一次,他的表现如此。
令汉至谊暗暗吃惊的是,当一个男人施用暴力之时,原来是可以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的。
这种感觉叫汉至谊难以为情,整个人好像被扔到一锅滚烫的油里,浑身流出细汗,皮肤已被灼伤了而冒出泡泡来,整个人热得在下一分钟就要被煮熟似的。
她宁可渐渐麻木。
至谊在君恕的怀抱中,开始柔软无力,她梦呓似的说:
“你说,你说,然后放我。”
“至谊,我爱你!”
就是这句话?
至谊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来,仍看到那张令人心醉的俊朗不凡的脸。
不是梦。
是现实。
这个今日结婚的男人,捉着自己说:
“至谊,我爱你!”
至谊冷笑,道:
“就是这句话?”
“至谊!你说我们之间没有金玉盟,可是,我爱你,从小到大,从以往到今日,到明天,我爱你。”
“那么,你说完了,请放我!”
“不,不!”易君恕几近疯狂地叫嚷。
然后,他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
汉至谊像被人强力地抛上云端,她吓得手足僵硬冰冷,两只手在空中乱抓,希望能捉着一些依傍,以抗拒暴力。双足不住地跃动,向对方踢去。
之后,她渐渐的发觉自己已由云端缓缓飘下来,心头竟有一阵的畅快与舒适。
那是前所未有的感觉与经验。
畅快与舒适感运行着,不期然地使全身放松,取代了顽抗,汉至谊缓缓地归降。
那是一个迟来的、冗长的吻。
如此的旁若无人,毫无顾忌,事在必行。
这种情绪使他们紧紧的扭抱着,不欲分离。
都豁出去了,只有这样,才可以遗忘所有的责任和恐惧。
纯情的行动。
纯情的绮惑。
纯情的契合。
直至到一亿年过去之后,他们才肯稍稍分离。
易君恕说:
“至谊,是你说的,我甚而没有吻过你,对,你说得对,我给自己说,为什么从没有吻过你?为什么?”
他懊悔得双眼通红,像要哭出来似的。
“君恕,请别这样!”
“为什么?我给自己说,我要吻你,我要在婚前吻你,在一个愚蠢的行为之前,再多加一个,都不过是那条死罪,我何惧之有?”
“君恕,不要泥足深陷,万劫不复。你应该爱童政。”
“你爱童柏廉吗?”易君恕问。
至谊呆住了。
“抑或你只爱我。”
“君恕,让我走,我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这样子下去对谁都不公平。”
“至谊,你只爱我一个的是不是,自始至终,从无改变。我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的……”君恕竟泪流满面。
“都已成过去了,是不是?时光不能倒流,错误已成定局,我们不可以从头开始。”
“至谊,父亲利用我娶童政,你是不难想像的,他认定你必会为报家族仇恨而对他穷追不舍。”
“那最低限度是我父亲的一条命,易祖训的恐惧,我完全可以理解。每逢月黑风高,阴风阵阵时,他可有抚心自问,怕厉鬼索命。”
汉至谊无疑是激动的,她又说:
“我不怪你,君恕。
“我们都是尽孝的儿女,不是吗?
“为了孝道,我嫁童柏廉,你娶童政,各尽责任,互相制衡。
“昨日,以至今日,依然是我和你纠缠的世界。”
易君恕说:“不。至谊,我不比你,我其实也在利用父亲,以成全他为借口,我娶了童政,好日夕见到你。”
“天!”至谊轻喊。
说了最后的一句话,易君恕再温柔地吻到汉至谊的眼皮上。
汉至谊闭上了眼睛,让泪水汩汩而下。
她站立着,良久,再睁开眼来,回廊之上,已无一人,只有她。
君恕已然远去。
那一夜,她怪责他,根本未曾吻过她。终于,他吻了她,在于他成婚之日。这份震栗以及带来的考验,她必须甘之如饴。
汉至谊把手指轻轻地放在嘴唇之上,还觉着一阵温暖。
她茫然。
或者多日以来因着易君恕与童政结婚而引致的忧伤,现今,在这一刻,已荡然无存了。
她终于挺一挺胸,以一个重拾信心的胜利者姿态,重新走进后花园,站立在众来宾之前,笑得比那一蓬蓬的鲜艳玫瑰,更加妩媚。
童政是婚礼的主角。当婚礼过后,她仍不打算把自己在整出戏内的分量降低。
这一天,她站在汉至谊的办公室内,跟她的父亲与继母开另外的一宗谈判。
“童氏集团与汉氏企业应该分开来经营,没有必要混为一体。”童政转脸对牢她的父亲说,“汉氏的债务既已由你代为清偿,就是获得了一个翻身的机会,这已经是非常隆重的礼物。且,日后要部署与营运的事务不少,至谊未必应该兼顾童氏集团。”
“你的意思是由你来管?”童柏廉问。
“我和君恕合起来的力量并不见得薄弱。”
“当然背后还有易祖训给你的意见,撑的腰。”
“他也是地头虫,经验老到。”
“童政,现代式婚姻,最好不要把公事牵涉在内,将生活与问题简单化,才容易办事。”
“爸爸,我们才结的婚,并不怕任何诅咒。”说这话时,童政瞪了汉至谊一眼。
汉至谊没有回避,她淡淡地说:
“童政,我们不是要予你为难,如果你对香港童氏集团这个有兴趣,而又旨在必得,不会有人跟你争。”
“这可是你说的话。”童政慌忙答。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童政,由至谊亲口这样说了,你满意了吧!”
童政笑一笑,转身就走。
“连一句多谢的说话也没有。”童柏廉这样说。
“没有这个必要了,你何必介怀。”至谊答。
“我没有说错,他们兄妹就是一直存有这个心。”童柏廉轻叹,“或许这是源远流长的传统,积习难返,后生一代看通了上一代,知道我们舍不得把血汗经营,全部捐献。至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汉至谊点头。
豪门富户的烦恼,差不多是有迹可寻,模式一致的。
“至谊,你知道有时,我会想些什么?”
“告诉我,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如果不再是今日的童柏廉,会有多少人认我为友,这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重要,我的要求非常低。然而,我如果不再是今日的童柏廉,还会有多少人以我为父?答案可以是惊心动魄的。”
汉至谊多么的担忧,童柏廉会再把问题问下去。
如果他不是今日的童柏廉,又有谁人认他为夫了?
汉至谊不敢想像答案。
忽尔,她记得一位很富有的国际商贾接受记者访问时的对白,对方问他:
“作为富甲一方的人,有什么遗憾?”
他答:
“我们要放弃追寻很多人事上的真相。”
这番哲理,含真坦荡,却又令同道中人心领神会之余,心酸不已。
“至谊,多谢你并不跟童政争。”
“柏廉,我只怕自己能为你做的还是很少。”
“有这个想法,就已经足够了。”童柏廉拥着至谊的双肩,传递一个肯定的安慰讯息。
“其实,童政很傻。”童柏廉说。
“为什么?”
“童氏企业在谁的手上是并不重要的。这家机构是实力派,抑或只是空壳,在乎我。”
很简单的道理,如果童柏廉不注资,根本就成不了大事。
“柏廉,你给予儿女的自由度还是很细,是不是?”至谊问。
“那要看他们是否满足。当然,他们兄妹俩能控制与调度的资金,绝对是不能倾覆我任何一地的业务范围。”
至谊对于这番话,有太深的感慨。在嫁进童家之前,她并不知道父子骨肉可以有这种你防我、我算你的关系。
她曾经天真过。
“他们真的不必急于一时。”童柏廉说:“我的遗嘱并没有亏待他们,只在一种情况之下,他们会丧失继承权。”
至谊没有造声。
这种事不宜追问,太敏感了,必须将是否透露的主权放回童柏廉手上。
“童经与童政是知道我这条规定的。”
童柏廉继续说,神情非常认真:
“如果他们犯了法,被判坐牢多过一个礼拜,就没有承继我财产的权利。
“什么也可以容忍,包括他们敬慕我的财富多于爱护我本人在内。可是,触犯法律,残害社会,对于他们来说,是罪无可恕的。
“以童经与童政的出身,他们甚至没有以身试法的需要。”
汉至谊紧紧的抱了抱童柏廉,以示支持。
最低限度,童柏廉是个在法律公平之下的正人君子,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就真的罪无可恕了。
行走江湖,情不得已,真还有不少事需要用法律以外的犀利手腕去应付的,若果跳出了这个范围,就是过态,完全不可以原谅。
当然,言之在先,防范未然,这是正办。不见得童经与童政需要作奸犯科。
童柏廉忽然捉住了汉至谊的手,道:
“至谊,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你要对付任何人,讨还公道,都不要跨越法律所容许你做的范畴。请别忘记,就是易祖训对汝父的暗算,还真是以手段去蒙蔽汉海防而已。”
“我知道,蒙骗别人,与被人蒙骗,对在商场行走多年的人,都一般有罪,谁也不是全然无辜。柏廉,我记住了。”
错误既非单方面造成。当日汉海防不只是掉以轻心,而且失于过分贪婪急进,才会误踏圈套。
设陷阱的人,在陷阱内是必定放进诱敌的物品的,不贪不婪,如何会误堕尘网是非,以致于伤痕累累。
汉至谊很感谢童柏廉对她的提醒。
这无疑是减弱了她对易家的仇恨。
正如这天,汉至谊跟宋思诚聊天,思诚说:
“最佳的报仇方式有二。
“其一是活得更好、更漂亮、更幸福,这已是最能刺激敌人的方法。
“其二是永不出手报仇,却保留算帐的权利。随时随地,都可以行使这项合情合理的报复特权。
“这样,对方永无宁日。
“永远活在有人要向他报复的阴影之内,本身就是一项犀利的惩罚了。”
至谊说:
“我谨记你的建议与哲理。”
“至谊,你绝对有条件做得到,令人羡慕不已。”
“你呢,思诚,勉力去实行第一点。”
“我试过,一直不行,奈何!你看我是不是已憔悴?”
“不,旁的人看不出来。”
“这究竟是好抑或坏?”
“你不致于需要同情,即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