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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雁儿在林梢-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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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一个人。”“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 
  “我独来独往惯了,”她望着烟蒂上的火光。“这些年来,即使是在伦敦,我也是一个人。我母亲……”她沉吟片刻,熄灭了烟蒂。“她和她的丈夫儿女,一直住在曼彻斯特。”她抬眼看他,忽然转变了话题。“我会不会太打扰你了,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我想,如果我识相的话,应该告辞了。”她站起身来,去拿那件披风。他飞快的拦在她前面。 
  “你敢走!”他激动的说。 
  “哦?”她仰头看他,眼里有着惊愕。“如果你不跟我一起吃午饭,如果你不把你这些年来的生活告诉我,如果你不带我到你的住处去,如果你不让我多了解你一些……”他大声的、一连串的说着。“你休想让我放你走!”她的睫毛向上扬着,她的眼珠亮晶晶的闪耀着光芒,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她的嘴角微向上弯,一个近乎凄楚的笑容浮上了她的脸庞,她闪动着眼睑,眼底逐渐流动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她微张着嘴,半晌,才吐出了声音: 
  “你实在不像个冷漠的伪君子,我一直在想,你是神仙还是魔鬼?你何以会让我姐姐那样爱你?现在,我有一点点明白了……”她眼底的雾气在加重。“江淮,”她清晰而幽柔的说:“你怎么允许她死去?” 
  他迅速的背转身子,不让她看到他的脸,他呼吸急促,肌肉僵硬,全身心都笼罩在一份突发的激情里。然后,他觉得,有一只纤柔而温暖的手,轻轻的握住了他。他不自主的浑身一震,这手是传电的吗?再然后,她的声音和煦如春风,在他耳边轻轻响起:“听说,台湾的四川菜最好,请我去吃川菜,好吗?” 
  他回眼看她,她已经披上了那件黑丝绒的长斗篷,她浑身都浴在一片黑里,可是,那白皙的脸庞上漾着红晕,那小小的嘴唇绽着轻红。他想起古人的辞句:“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再加上那盈盈眼波,和那遍布在整个脸庞上的,近乎是圣洁的笑容。天哪!她多么像碧槐!她又多不像碧槐!她高雅得像一尊神祗,而那笑容,却是属于天使的。天使!他心中惊悸,黑天使!黑天使代表的是什么?欢乐还是哀愁?善良还是罪恶?幸福还是不幸?摇摇头,他不愿再想这个问题。 
  伸出手去,他揽住了她的肩。 
  “我们走吧!”他说。 





  这家咖啡厅小小巧巧的,坐落在新开建的忠孝东路上。装饰得颇为干净雅致,白色的墙,原木的横梁,原木的灯架,和古拙的木质桌椅,颇有希腊小岛上岛民的风味。江淮和丹枫坐在咖啡馆的一角,已经坐了很久很久了。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窗外的街景,他们一起吃过午餐,又一起到了这儿—— 
  艾琴娜——这“很希腊”的咖啡馆也有个希腊女神的名字。 
  街上已薄薄的蒙上了一层暮色,冬季的白昼,总是特别短,今天的白昼,似乎比平日更短。丹枫斜靠在那厚厚的椅垫中,眼光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穿梭的街车,那些车子,有的已经亮了灯,灯光过处,总在她脸上投下一道光晕。她的手指拨弄着一个银色镶黑边的打火机,打火机敲在木质的桌面上,发出“笃笃笃”的响声,似乎给她的叙述在打着拍子。她静静的说着,说得那么平静,那么稳定,那么自然。却又在那平静与稳定的底层,带出某种难以解释的哀愁,与淡淡的无奈。“我常想,当初我或者该留在台湾,跟姐姐住在一起。但是,那是件做不到的事,无论如何,那年姐姐已经读大学,而我才十四岁。命运要让我那守寡的母亲,去爱上一个英国人;命运要让我们姐妹母女分离,什么话都没得说。我想,妈妈和姐姐分开也够痛苦,碧槐,她有她的固执和痴情,她总不能原谅妈妈去嫁给外国人。或者,她对爸爸的印象比我深,也或者,她还有中国那种保守的观念,女子从一而终。总之,在我的印象里,姐姐是个外柔内刚而古典的女孩。”她抬眼看他,轻问了一句:“她是吗?”他喷出一口烟雾,沉思着,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等待他回答,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总之,我们到了英国,一切都比想像中艰苦,我的继父并不富有,他常常失业,我母亲在四年中给他添了三个儿女,实在是伟大。他们在短短的一两年间,就变成了道地的英国家庭,我成了全家唯一的不谐调者。天知道那时期有多难过,弟妹占去了母亲全部的注意力,我像一只被放逐的、离群的孤雁。只有碧槐,她不断给我写信,安慰我,鼓励我,她成了我精神上的支柱。”她停住了,喝了一口咖啡,抬起睫毛,静静的望着他,轻声说:“我何必告诉你这些,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喜欢听你说。” 
  她沉吟了一下,取出一支烟,他帮她点燃了火。她轻轻的、优美的抽着烟,那轻柔的动作,使抽烟也变成了一项艺术。他深深的研究着她;那微带欧化的娴雅,那深邃的眼神,那细致的谈吐……不,她不像碧槐!他再定睛看她;那眼角的轻愁,那唇边的无奈,那眉端的微颦……不,她正是碧槐!“不再跟你谈你所知道的事了。”她摇摇头,接着说:“然后,有一天开始,碧槐的来信里充满了你的名字,你的身高,你的年龄,你的体重,你有多少根头发,你有多少个细胞,你的幽默,你的才华,你的努力,你的奋斗,你的学问,你的漂亮,你的潇洒……你的一切的一切!你是人上之人,万神之神!”她一口气的说着,那么流利,那么顺口,这一连串的句子却像串鞭炮般猝然响起,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经。他不由自主的向沙发深处靠进去,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而那绞心的痛楚却不容许他逃避,他蹙紧了眉,闭上了眼睛。内心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却在那儿辗转轻呼;碧槐!碧槐!碧槐! 
  “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你不是碧槐一个人的,你也是我的!”她坦率的说着。他睁开眼睛,立即接触到她那晶亮的眸子。“虽然我才十六岁,我脑子里已经塑满了你的影子,每晚,当我母亲和继父在晚祷的时候,我的祷词里只有你和姐姐!然后,我的生活更艰苦了,我面临升学与就业的选择,又是姐姐和你来救我,你们给我寄学费来,不停的寄,由台币折合成英镑,我的学费多么奢侈!我到了伦敦,专攻戏剧,姐姐每封信都对我说,你的事业越来越成功了,这一点儿学费不算什么。不算什么?怎能不算什么?”她紧盯着他。“我告诉我自己,这些钱算我借的,我要还。我念得很苦,白天,猛攻我的学位,晚上,猛K我的中文,我从没有丢掉我的中文。” 
  他想着现在还摊在自己办公桌上的那本“黑天使”,想着那扉页上的题辞,点了点头。“不止没有丢掉,”他说:“你根本一直在研究中国文学,是不是?”“是的。我看红楼梦,看老舍,看徐志摩,看水浒传,也看聊斋志异,我看了很多书。” 
  他不语,赞赏的望着她。她拿着香烟的手很稳定,烟雾往上升,她眼底也有些轻烟轻雾。 
  “之后,忽然间,姐姐的信变少了,越来越少了。不但变少了,而且变短了,但是,她仍然寄钱来,每个月都寄。她拚命要我用功,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的姐姐?然后,一下子,姐姐不再写信来了,我只是按月收到支票,我想,碧槐快结婚了,她一定忙着布置新居,她一定忙着帮助我那未来的姐夫,去扩充他的事业,她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给她的妹妹写信……何况,那时,我也在忙,忙于毕业考,忙于排演,忙于交男朋友,忙于跳舞,忙于在匹克得里的嬉痞店里流荡……”她熄灭了烟蒂,用手支住额,眼底的雾气在加重。“直到我通过了毕业考,我发电报给你和姐姐,我才收到你的回信……”她抬起眼睛,望着他,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的严肃和庄重。“你告诉我,姐姐死了已经半年了。我至今保留着你那封信,因为,你那封信写得太美太好太凄凉。” 
  他注视着她那盈盈欲语的眸子,注视着她那轻轻蠕动的嘴唇,注视着她那眉端的轻愁……他猛然坐正身子,熄了烟,粗声说:“别谈那封信,别谈你姐姐,谈谈你。为什么后来你不给我消息了?”“谈谈我?”她挑挑眉梢,又拨弄着那个打火机。“我的事没有什么值得深谈的。这许多年来,从我十四岁到我二十一岁,我的生命,不论在精神上或物质上,都依赖着姐姐而存在着,虽然我们之间隔了一大段山和海。然后,我知道碧槐死了,我生命的支柱倒下去了。我也知道,是该我独立的时候了。这一年半以来,我就在努力的学习‘独立’。” 
  “说详细一点。”他命令的。 
  “详细也是那么简单。”她难得的微微一笑,笑容里也带着轻愁。“我在表演,演舞台剧,跑龙套。我赚钱,拚命的赚钱,工作得很苦很苦,赚钱的目的只有一样,赚够了钱,回台湾,看看我姐姐的墓地,看看我那个从未谋面的姐夫!”她眼光如水。“不,我不该叫你姐夫,只能叫你江淮。江淮——”她声音低沉如梦。“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不在她死亡以前娶她?那么,我在台湾,多少还找得到一个亲人!” 
  他微微震动,在她那默默含愁的眼光下惊悸了。他的声音不自觉的带着沙哑:“我记得我在信里对你说过,她是死于……” 
  “心脏病!”她轻声接口。“老天在很多不幸中还安排了一件好事,没有让她多受痛苦,她死得很快。” 
  他面部肌肉僵硬,低下头去,他望着手里的咖啡杯,咖啡已经冰冷。褐色的液体躺在白磁的杯子中,没有丝毫的热气。他忽然想起碧槐最后的脸孔,白得就像这白磁一样,冰得也像这白磁一样,他打了个寒噤。 
  “真糟!”她叹口气。“我们谈话的内容总离不开死亡。”她歉然的看他。眉尖轻蹙,不胜同情。“我了解这题目对你并不好受,对我也是。”她掉头望向窗子,手指又下意识的在玻璃窗上画起来了。“再谈我吧,很简单的几句话,我回来了,安心不想让你知道,因为姐姐去世已经两年,我想你大概也已找到了你的幸福……”她顿住了,回眼看他,忽然问:“你找到了没有?”他看着她,心里有些明白,她在明知故问。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低低的念,低得只有自己听得到。“我不懂你在嘀咕些什么。”她说:“可是,我来了已经三个月了,我打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这两年,你的事业成功得好快,你成了出版界的巨子。所有的作家都被你网罗了,你有个独立的办公大楼,有家印刷厂,有自己的发行网,有座漂亮的公寓,有部雪佛兰……唯独,没有一个妻子!那么,”她的声音又轻柔如梦了。“你依然没有对姐姐忘情,是吗?” 
  他咬咬牙,没说话。抬起眼睛,他扫了她一眼,三个月,她来了三个月!打听了很多事情。一种朦胧的不安对他笼罩过来,凉意又爬上了他的背脊。但是,她沉坐在那儿,沉静、娴雅、高贵、细致、而温柔。他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假如你已经结婚了,我就不会再来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了。”她继续说:“我租了一间公寓,开始写点东西,然后,我觉得,我应该来看你了……所以,我今天到了你的办公厅。”她啜了一口咖啡,微微露出两排整齐细小的白牙齿,像两排珍珠。“这就是有关我的一切。既不神秘,也不奇怪。江淮,你会对我的出现,觉得烦恼吗?” 
  他正眼看她。“是的。”他坦白的说。“为什么?”“你唤回了很多往事,你撕开了一个已愈合的伤口,你使我这两年来的努力,一下子化为虚无。”他凝视她,摇了摇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非常像碧槐?” 
  她点点头。“我知道,碧槐常寄照片给我,母亲说,我越大越像碧槐,本来嘛,我们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再度打量她那宽宽的额,那眼睛,那嘴唇,他从齿缝里吸了口气,似乎什么地方在发痛。她的眼光又调向了窗子: 
  “天都黑了,”她说:“不知不觉,就出来了一整天,我该回去了。”“我请你吃晚饭!”他很快的说。 
  “我似乎一直在吃,”她笑笑,那笑容生动而温存。“中午,你请我吃了川菜,然后,到这儿来,你又请我吃了蛋糕,喝了咖啡。不,我不预备再和你一起吃晚饭,谈了这么多,我什么都吃不下。我要回家了。” 
  “回家?”他微微一怔。 
  “我说错了。”她立即接口。“家的意义不应该单纯指一个睡觉的地方。这些年来,我都没有家,我是一只流浪的孤雁。现在,我要回到那暂时的栖息之处去。你知道一支英文歌吗?歌名叫雁儿在林梢?”“燕儿在林梢?”“不是燕子的燕,是鸿雁的雁。” 
  “不,我不知道。”“你知道吗?鸿雁是一种候鸟,它的体形很大,通常,它只能栖息在水边的草地上,或沼泽之中。可是,有只孤雁,却停在林梢,那是站不住的,那是只能短暂的栖息一下的,那是无法筑巢的。”她若有所思的住了口。 
  “哦?”他询问的看着她。 
  “那歌词里有这样几句;”她侧着头想了想,很清晰、很生动的念:“雁儿在林梢,眼前白云飘,衔云衔不住,筑巢筑不了。雁儿雁儿不想飞,白云深处多寂寥!”她停住了,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更重了,她没看他,眼光穿过窗玻璃,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这不像一支英文歌,”他感动的说:“倒像一首中国的古诗。”“我用了些工夫来翻译它!”她的眼光收回来了,用手托着下巴,支着颐,对他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了口气,她振作了一下,坐直身子,把桌上的打火机和香烟盒都扔进了皮包,她故作洒脱的笑了笑。“好了,雁儿要去找她今晚的树枝了!”他忽然伸出手去,一阵激动控制了他,他无法自抑的握住了她那只正在收拾东西的手,那曾使他触电的、柔若无骨的小手,他握紧了她。“那么,你请我吃晚饭吧!”他说。 
  她温存的凝视他。“你的意思是,你要到我那临时的雁巢里去看看?” 
  他默然不语。“来吧!”她说,站起身来。 
  走出了“艾琴娜”,晚风拂面而来,天气是阴沉欲雨的,夜风里有潮湿的雨意,凉凉的扑在他们额际和颈项里。他为她披上了那件黑斗篷,她身材修长,婷婷然,袅袅然,飘飘然。他说:“你不像一只孤雁。”“是吗?”“你像一只天堂鸟。”他顿了顿。“你知道什么是天堂鸟吗?”“你告诉我吧!”“天堂鸟是一种稀世奇珍,它有漂亮的、翠蓝色的羽毛,有发光的,像伞和火焰一样的尾巴,它还有颗骄傲的小脑袋,和皇冠一样闪烁的头冠。它生长在人烟罕至的地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扫了他一眼。“谢谢你的赞美,”她说:“姐姐呢?她像什么?也是一只天堂鸟吗?”“她吗?”他沉思着,不知如何回答。街边上,他那辆雪佛兰正停在那儿。他打开了车门。“上车吧!”他潦草的结束了正谈到一半的话题。几分钟以后,他已经置身在她那小小的“雁巢”里了。走进去,他就觉得神清气爽,这小屋简单而大方,只有一房一厅,一个小厨房和一间浴室。米色的地毯,橘色的沙发和窗帘,显然都是房东原来的东西。只是,在原有的木架上,陈设了许多很精巧别致的摆饰。例如一个丹麦磁的巴蕾舞女,一对铜雕,一些笨拙有趣的土偶。以及一窝大大小小的泥制斑鸠。他望着这些东西,她说:“我有很多可爱的小玩意儿,可惜无法带来。反正,走到那儿都是暂时的,也就不作长久打算了。”她指指沙发:“你坐一下,我去换件舒服一点的衣服。” 
  她走进了卧室,他站在小屋里,四面打量,有酒柜,有冰箱,有张小书桌……这是那种专门租给观光客小住的公寓,说穿了,也就是带厨房的旅馆。他走到书桌前面,本能的翻了翻桌上的稿笺,有张写了一半的稿纸,压在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底下,他抽出来,职业化的去看上面的字迹,于是,他看到一首很有古意的小诗: 
  “春风吹梦到林梢,鹊也筑巢,莺也心焦,忙忙碌碌且嘈嘈,风正飘飘,雨正潇潇。今朝心绪太无聊,怨了红桃,又怨芭蕉,怨来怨去怨春宵,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他念着上面的句子,一时间,觉得情思恍惚。中国的文字就这么神奇,几个字就可以勾发出人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他握着这张纸,默默发呆,怔怔冥想,陷进了一种近乎催眠似的状况里。直到身后有个轻柔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前几天在读蒋捷的一剪梅,忍不住要抄袭一下。我不懂诗词,不懂平仄,不懂音韵,我只是写着好玩。你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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