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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一点?”江淮几乎是吼叫了出来:“你岂只是乱‘一点’?你简直是乱七八糟,乱得不像话,乱得离了谱了!你还敢说你快活,充实。你快把我气死了!”
“大哥!”江浩又惊又怒,脸就涨红了,连脖子都红了。“你不要小题大作好不好?你有个什么纤尘不染的女朋友,你就希望全天下的人都纤尘不染吗?我高兴乱,我喜欢乱,我乱得开心就好了!人各有志,我乱我的,你干净你的,我才不住到你那儿去受‘干净’气呢!”
“老四!”江淮气得脸都发青了,眉毛都直了。“很好,人各有志,你乱你的,我干净我的,我管不了你!但是,老四,你别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来,让爸爸妈妈知道了,会掀掉你的皮!”“伤风败俗?”江浩的眼睛瞪得滚圆。“我偶尔伤风感冒一下倒是有的,又怎么谈得上伤风败俗了?”
江淮把可乐瓶子重重的往桌上一顿,大声说:
“你还有闲情逸致跟我贫嘴!我告诉你,老四。我知道你们这些大学生新潮得很,花样多得很,生活乱得很!你大概认为我是老古董,我保守,我不够开明,随你怎么想!你要过你的嬉皮生活,我也过问不了,但是,什么事我都可以忍受,唯有同性恋这件事,我绝对无法接受!”
“同性恋?”江浩张大了嘴,傻呵呵的瞪着江淮,怪声说:“同性恋?大哥!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你以为晓霜是男孩子吗?”
“不是你和晓霜!”江淮吼着:“是晓霜和那个什么雪球雪球!”江浩怔了几秒钟,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接着,他就一下子捧腹大笑了起来,笑得弯腰驼背,笑得气喘如牛,笑得眼泪都滚了出来。他用手指着江淮,笑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的说:“哈哈!你……你……哈哈……你以为……你以为……哈哈!不得了!我的气喘不过来了!哈哈!不得了,我要告诉晓霜去……哈哈哈!哈哈……”
他干脆捧着肚子,滚倒在地板上去了。
“怎么了?”江淮不解的。“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同性恋!”江浩滚在地上叫。“晓霜和雪球闹同性恋!晓霜成了小狗了,哈哈哈!”
“小狗?”江淮皱拢了眉头。“你的意思是……”
江浩从地上一跃而起,把手放在江淮的肩膀上,望着他的眼睛,边笑边说:“我的好哥哥,你莫名其妙的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原来是为了小雪球!你不知道,小雪球是一只狗呀!一只北京狗!小哈巴狗!只有这么点大!”他用手比了比。“它是晓霜的心肝宝具,走到那儿抱到那儿!女孩子爱小狗,总不能算是女嬉皮和同性恋吧!”江淮凝视着江浩,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他知道自己闹了笑话,想笑,又要强行忍住,他憋了半天,才强辞夺理的骂:
“你这个混蛋,你也不说清楚,我问你是男的是女的?你说母的就罢了,说是女的!你故意引我入歧途……”
“你问得文雅,我就答得文雅呀!”江浩说:“我想,我那整天跟文学为伍的哥哥毕竟不同,问小狗的性别还用‘男女’二字……啊哈,哈哈……哈哈……”他越想越好笑,笑神经一发作,再也忍不住,又大笑特笑起来。于是,那紧绷着脸儿的江淮,也忍无可忍了,放开喉咙,他也大笑特笑起来。一时间,满屋子都是笑声,连屋顶都快被他们兄弟二人笑垮了。
好不容易,江淮停住了笑,望着江浩那被太阳晒成红褐色的脸庞,那神采奕奕的眼睛,和那健康的、宽阔的肩膀……一种宠爱的、欣赏的心情就油然而生。他用手揽住了江浩的肩,亲热的望着他的眼睛,笑意仍然充盈在兄弟二人的脸上,他温和的说:“好了,老四,我们来谈谈你那个林晓霜吧!”
“晓霜吗?”江浩忽然有点羞涩起来了,他揉揉鼻子,又抓抓耳朵,微微逃避似的说:“也没什么好谈的!”
“怎么没什么好谈呢?”江淮说:“你最近跟我通电话,十次有九次在谈晓霜。你别想瞒你老哥,以前你也交过女朋友,什么阿珊小飞的,你可从没有三分钟热度,这次显然不同了。老四,”他诚挚的说:“你认真了,是不是?”
“认——真?”江浩懊恼的转过身子,怎么又绕回到这个烦人的问题上来了?抓起江淮喝了一半的可乐,他往嘴里咕噜咕噜灌了下去。“问题就在这儿,我没有认真,她也没有认真!”他仔细的看着江浩。“不认真?不认真你就不会这样烦躁了。”他说:“何以见得你是不认真的?”“因为——因为——”他又揉鼻子,又抓耳朵。“因为我告诉她,如果我对她认真,我就是混帐王八蛋!”
江淮诧异的挑高了眉毛。
“你为什么要这样讲呢?”他不解的问。
“因为……因为……她逼我这样讲!”
“她逼你这样讲?”他更诧异了。“是呀!她用那副怪模怪样的神情盯着我,尖声怪气的问我:你可不会对我认真吧?就好像如果我认真,会杀掉她似的!我干嘛要对她认真?”他越讲越气:“她以为她长得漂亮,她以为她会接吻,会操纵男孩子!事实上,她什么都不懂,她只是个小孩子!一个又骄傲,又调皮,又任性,又淘气,又会疯,又会闹……的小孩子!我怎么会对个小孩子认真?”他重重的在桌上捶了一拳。“我只是跟她玩,一场游戏——这是她说的,我们在玩一场游戏,如此而已!大哥,你别少见多怪,我没认真!我才不会那么傻,去对她动真感情!她——
她只是个刁钻古怪的野丫头!一会儿对你热情得要命,一会儿又放狗咬你!你瞧你瞧,我手上还有狗牙齿印呢!这个疯丫头!鬼丫头!野丫头!”
江淮听他一连串连比带划的说着,说得完全没有系统,颠三倒四而又语无伦次。望着他那越说越激动的脸色,和他那充满懊恼与困惑的眼光,他沉吟了一下,安静的问:
“她住在什么地方?”“兰蕙新村,距离这儿只有一小段路,散步过去,半小时就到了。”“她和父母住在一起?”
“不。她是个孤儿,我没告诉过你吗?”
“你告诉我的太少了。”江淮笑笑。“她总不会一个人住在兰蕙新村吧?”“还有她奶奶,就是祖孙两个人。她奶奶又老又聋,眼睛也看不清楚,牙齿也不全,话也说不清楚,对她根本就管不了。”
江淮蹙起眉头,沉思着,忽然下决心的从床沿上站起来,拍拍江浩的肩膀说:“走!你陪我去兰蕙新村,拜访她们一下。”
“现在吗?”江浩惊愕的。“我和她刚刚才分手!”
“那又怎样呢?”江淮问。
“不成!”江浩摔了一下头。“你不能去看她!”
“我为什么不能去看她?”
“这样太严重了!太小题大作了!”江浩烦躁的用脚踢着地上的瓶瓶罐罐。“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和她只是在游戏,你以我家长的身分一出现,好像摆明了我在追求她。不成!我没追她,也不准备追她,所以你不需要去看她!你这一去,我休想在她面前抬起头来!”
江淮微笑着,深思的望着江浩。
“你坚持不要我去吗?”
“我坚持,非常非常坚持!”江浩慌忙说。
江淮叹了口气。“那么,老四,你要听我一句忠告。”
“什么忠告?”江淮盯着他,慢吞吞的,深沉沉的说:
“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江浩望着哥哥,笑了。但是,在那笑容的里面,却包含着某种不安与沮丧。他掉头看看窗子外面,暮色已经在窗外堆积弥漫,而且向窗内慢慢的涌入。他咬咬嘴唇,又去踢地上的瓶瓶罐罐。“大哥,你放心。”他喃喃的说。“放心?”江淮摇摇头。“我还真不放心呢!听你的口气,那女孩是……”“她是天使与魔鬼的混合品!”江浩打断了他。
江淮心中一凛。“这种女孩,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他望向江浩,笑笑。“好吧,我就不去看她,我猜,过不了多久,你会来要求我去看她!”“我才不会呢!我们只是玩玩而已。”
“好吧,玩玩而已。”江淮凝视他。“要钱用吗?老四。世界上最花钱的事就是交女朋友。”
江浩眼睛一亮。“大哥,你是天才,你算准我没钱了!”
江浩从口袋里取出一叠钞票,塞到江浩手里。江浩收了钱,兴致立即又高昂起来:
“我请你到镇上吃海鲜去!”
“你请我?”江淮啼笑皆非的。“刚收了我的钱,就拿我的钱请我吃饭,你好慷慨啊!”
“你不知道,”江浩神采飞扬的说:“钱在你的口袋里,是你的!你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我没拿这个钱请晓霜吃饭,先请你,这还不够慷慨吗?”
“嗬!看样子,我还该谢谢你呢!”江淮笑着说,在江浩肩上敲了一记。“不谈你的天使魔鬼,告诉我一下,你最近的功课如何?”“莎士比亚说过一句话:在欢乐的时光里,不要谈扫兴的题目。”“这是莎士比亚的话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哈!因为是我帮莎士比亚编出来的!”
“混帐!”江淮笑着骂:“如果你敢当掉任何一门功课,我剥你的皮!”“你对你自己的弟弟,太没有信心了!”江浩耸耸肩:“你想,我是什么人?大出版家江淮的弟弟,我老哥当年是T大的高材生,我也是T大的优秀生……”
“T大?”“台大固然是T大,淡江也是T大,虽然此T非彼T,也差不了多少!”“贫嘴!”江淮骂。“越学越油腔滑调!是不是跟那个魔鬼天使学的?”“魔鬼天使?”江浩一愣。“这倒是个好绰号,亏你想得出来,我要告诉晓霜去。”江淮心中忽然掠过一抹微微的不安,他想起了陶丹枫的“黑天使”。隐隐中,不知怎的,他竟有种奇异的、不祥的感觉。望着江浩那张稚气未除,充满天真和欢乐的脸庞,他却感到有种无形的阴影,正笼罩在这年轻人身上。他仔细的看他,忽然说:“老四,搬到台北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才不干!”江浩嚷着:“你那个纤尘不染会把我赶出屋子!”他正色望着江淮。“真的,大哥,你和那个纤尘不染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我快有嫂嫂了,是不是?”
“早呢!”他耸耸肩,忽然又说:“你别请我吃海鲜了,跟我去台北,我请你吃牛排吧!”“有她吗?”“是的。”江浩沉思了两秒钟,笑了。
“我不去夹萝卜干,我找我的魔鬼天使去!”
“你不是说刚跟她分手吗?”
“是的。”江浩抓了抓头。“才分手又想见面,不知道是种什么毛病?”江淮正色看着江浩。“老四,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在恋爱了?”
“恋爱?”江浩像触电般跳起来,似乎被蛇咬了一口。他大摇其头,紧张兮兮的说。“没有!没有!谁和那魔鬼天使恋爱,谁就倒了霉!没有。恋爱的不是我,是你。大哥,你那位陶丹枫是什么?陶——?”他顿了顿,愕然自语:“怎么也姓陶呢?她是天使?还是魔鬼?你觉不觉得,女人与生俱来,就有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而且,她们天生是男人的克星!”江淮怔了怔。“那也不一定……”他喃喃的说。
“那么,我那位未来的嫂嫂……”江浩心直口快的说:“就一定是个百分之百的天使了。”他揽住了哥哥的肩。“大哥,这次,你该好好掌握你的幸福了,千万别像上次那样……”他蓦然停住了嘴。“上次怎样?”江淮迅速的问,脸色发青了。“你知道些什么?谁对你提过?”“没有,没有,没有!”江浩一叠连声的说,往小屋外面冲去:“你去吃你的牛排,我去吃我的海鲜,咱们过两天见!”
“站住!”江淮厉声说。
江浩缩回了脚,站在房门口。
“把话说清楚,”江淮严厉的说,声音僵硬。他的眼光紧紧的盯着江浩,里面闪着抹阴鸷的光芒。“你听谁说过我的事?是什么事?”“是……”江浩嗫嚅着,想逃避。“我也不知道,我只听大姐二姐和妈妈她们谈过……”
“谈些什么?”他紧钉着问。
“你以前在台北爱过一个女孩子……”江浩无可逃避,只得吞吞吐吐的说:“那个女孩是个……是个魔鬼!她……玩弄了你,欺骗了你,又……又……”
“胡说!”江淮大叫。眉毛直竖,脸色铁青。
江浩吓得跳了起来。“大哥,你怎么了?”他结舌的说:“我……我也是听说嘛,反正……反正都过去了。妈妈说决不能跟你提这件事……我……我忘了……好啦,大哥,我跟你道歉!”他一躬到地,努力微笑,做鬼脸。“小弟无知,大哥恕罪!”
江淮转过头去,闭了闭眼睛,咬了咬牙,终于,他长叹了一声。“好了,老四,别耍宝了。”他沙哑的说。“以后,记住,永远不许提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许提!尤其……在……在丹枫面前。”“我懂。”江浩急急的说:“我不会傻到在未来嫂嫂的面前,去谈你过去的恋爱,我只说——”他自作聪明的加了句:“你从没交过女朋友!”“胡说!”江淮又大叫。
“怎么了?”江浩瞪大了眼睛,一脸的迷茫困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你要我怎么说?最好先教我,免得我到时说错话!”江淮直直的望着江浩,看了好半天,看得江浩心里直发毛。终于,江淮又叹了口气。
“老四,”他沮丧的、颓然的说:“我看,你暂时还是别见丹枫的好,你去找你的魔鬼天使吧!”
“大哥!”江浩怔怔的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懂,”江淮摇摇头,向门口走去。“丹枫……就是……就是那个女孩的妹妹!”“大哥!”江浩叫,这次,轮到他的脸色发白了,他不信任似的瞪着江淮。“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你怎么兜一个圈子,又兜到这个女人的妹妹身上来?我听大姐和妈说……”
“不许告诉妈!也不许告诉大姐二姐!”他警告的盯着弟弟。“什么都不许说!也别相信大姐她们所夸张的故事!真实情况根本不是那样!总之,什么都不许说!”
江浩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他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哥哥。好半天,兄弟二人就默然相对,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江浩先开口,他悠悠的吐出一口长气来,低声说:
“我看,你才是被魔鬼附身了!”
“老四!”他哑声怒吼。“你不认识丹枫,少说话!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江浩转开了头,愕然的张大了嘴,在情急之下,大声的迸出了一句英文:“God bless you!”
8
丹枫坐在她的书桌前面。
桌上的东西很多,有稿纸、文具、书本、笔记、字典、词谱、诗韵、信件……但是,这些东西都井井有条的码在桌面上,丝毫没有零乱的感觉。屋内很静谧,晚风正轻扣着帘栊,发出如歌如诉的轻响。室内一灯荧然,丹枫深倚在那高背的转椅中,轻轻的,若有所思的转动着椅子,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那昏黄的灯晕之下。她正在看一封信,一封很久以前的信。这可能已经是她第一千次,第一万次重读这封信,但,她仍然看得仔细。她整个精神、意志,和思想都沉浸在这封信里面:
“亲爱的丹枫:
首先,我要恭喜你,你终于毕业了。
许多年来,我和你姐姐,似乎都只有一个目标,就是等待你毕业的日子。我们曾经一而再,再而三的计划又计划,当你毕业那天,我们要远远的跑到太平洋岸,在海边的岩石上开一瓶香槟,隔海遥祝你的成功。我们要喝干我们的杯子,然后把杯子丢进海中,默祝它顺波飘流,能流到你的身边去。
丹枫,你不知道,我们说过多少梦想,计划过多少未来。在碧槐心里,你是她最最珍爱的,她总是负疚的对我说,为什么当初没有魄力把你留下,而要你背井离乡,远赴异国?你每次来信,述说你的艰苦与寂寞时,碧槐捧信唏嘘,悲不自抑。我在旁边,常深恨不能分担你们姐妹的忧苦。常深恨自己力量的薄弱,也常恨命运的播弄……但是,在这许许多多的遗憾中,都没有一种遗憾,能弥补我现在写信给你的心情;我恨过自己很多做不到的事,或做错了的事,但,最最最最恨的,却是我无力以回天!无力以回天!丹枫,你必须冷静,冷静的听我告诉你这件事情,你已经大学毕业,你不再是个孩子,你深受过失父离乡的悲痛,你成长在患难中,应该比同年龄的女孩更成熟,更勇敢,更能面对真实。亲爱的丹枫,我必须很坦白的告诉你,你那亲爱的姐姐,早已经在半年前就去世了。
请你原谅我隐瞒了半年之久,因为,我太了解碧槐,她决不会愿意因她的死,而影响你的学业。所以,我大胆的冒充碧槐,给你继续寄去支票,请你原谅我这样做。碧槐善良沉静,洁白无瑕;一生困苦,永无怨言。她像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