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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的一线光 作者:亦舒-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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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天生缺乏细节,一旦例外,就像老太太,比粗心大意更加可怕。 
  “我派司机阿忠来接你,三十分钟后在宿舍楼下等。” 
  方宇一眼认出那司机,在外国穿唐装短打及布鞋的人毕竟不多。 
  他看见方宇迎上来,“许小姐,这边。” 
  车子一路驶出近郊,抵达一间小小庄园,方宇讶异,咦,是间小型旅缩,且正在营业中,小小铜招牌上写着谢露茜酒店。 
  方宇略谙法文,知道谢露葬是妒忌的意思,有一种蛋糕,就叫谢露茜,指美味到极度,令同类嫉妒。 
  门僮迎上来,接著大堂经理带她到二褛。 
  方宇充满好奇,忍不住东张西望,有礼貌的人头部不能左右乱晃,可是眼珠子乱转,也已经不规矩,但方宇也顾不得了。 
  门一推开,方宇听见房内有人说:“进来。” 
  方宇走进来。只看见一位老太太坐在安乐椅上,向她微笑。 
  灯光舒适,布置优雅。老太太看上去像一幅油画。 
  方宇一个箭步走上去,深深一个鞠躬,“谢谢你的栽培。” 
  她笑了,“让我看清楚你、坐到我身边来。” 
  力宇静静坐到她身边。 
  “人瘦了,多吃一点,我派人做饭菜给你送去,你看我开这间旅馆,就是为食住方便。” 
  真是个妙人,方宇笑了。 
  “鹤坚说你的卷子文思滔滔雄辩四方,对过往案子如数家珍,是个优异生。” 
  方宇只笑看应一声。这时,女侍棒进茶点。 
  “来试一试这谢露西蛋糕。” 
  方宇心中奇怪,连蛋糕都有名字,你,你尊姓大名呢? 
  老太太忽然感喟:“今日是洋人的感恩节,像我们的冬至,是个亲人团乐的节日,可是,却只得你陪我吃饭。” 
  方宇不出声。 
  “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应该结婚生子,恐怕孙女都有你这么大了。” 
  方宇欠一欠身微笑,“我已经二十三岁,今日人人迟婚,不是那么多人有孙子。” 
  老太太又笑,“你可愿意有空来陪我说说笑笑?” 
  “我可以把功课带来写。吃完饭才走。” 
  方宇说得出做得到。整个冬季,几乎天天到旅馆来,有时在空房留宿。 
  她与老太太熟了。无话不谈,但是,完全不听见旅馆上下员工称呼她,方宇由始至终不知她的姓名。 
  一个女人不结婚,到了晚年,仍然独身,俗称老小姐。 
  这里边一定有个故事:她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或是与那个人有缘无份,或是像方宇这样,勤力过头,无暇发展感情生活,一下子错过了最后一班船。 
  但是她富有,懂得独处,而且个性随和,住在自己的酒店里,帮着招呼人客,平日也不愁寂寞。 
  她十分慷慨,方宇每天都看见慈善机构代表前来募捐,时时有神职人员坐在会客室等著与她见面。 
  渐渐她派方宇办些琐事,身边像多了一个助手。 
  方宇毕业时她说:“你回去吧,父母已一整年未见你了。” 
  “我留下来陪你。” 
  “怎么可以大材小用,你自回去发展,找这边不乏人用。” 
  方宇不愿走。 
  “你每年冬至来看我即行,千万不要时时来,我怕烦,还有,来之前,请与柜台预约。” 
  她是故意那样说吧。 
  方宇依依不舍的走了。 
  老太太亲自送她到门口,她站在蔷薇架下挥手,仍然像图画中人。 
  要到后来,方宇才知道,那时老太太其实只得六十出头,但是对少年人来说,两鬓一白。也就属于古稀。 
  方宇回返承德浩勋律师行工作。 
  都会中最多签下合同又却反悔赖帐的人,方宇所学大派用场,由她出马,百战百胜,她很快得到重用。 
  但是,她仍然是父母的小女儿。 
  物价飞涨,一元商店已升格为十元商店,可是,仍没有更改店名。 
  大哥已婚,育有一子,就叫一元,现在与大嫂一起看店。 
  万字有时也去小店参观,童年回忆温馨洋溢。 
  她母亲笑不拢嘴,“走过大半个世界,又回来了。” 
  大哥悄悄说:“以前那此些小男生却不再来找她,我的扫帚无用武之地。” 
  做了母亲,一生忧虑,许太太又担心起来,“这可怎么办?” 
  方宇笑答:“陪你们一辈子好不好?” 
  每年冬至,她依旧去探访老太太。 
  老人说:“年年都是一个人,伴侣呢,动动脑筋呀。” 
  方宇失笑。 
  “明年我回去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顺带处理一些地产问题。” 
  没想到老太太,真的会回来。 
  听到电话,方宇急想去接飞机,她已经在酒店安顿好。 
  这样吩咐方宇:“礼义道八至十二号的礼义大厦请帮我整幢卖掉,款项寄存基金, 
  用作慈善用途。” 
  那一年正值物业价格飞升,人人看好,方宇便说:“有点可惜呢。” 
  “年纪大了,又无子女,要不动产无用,已是用钱的时候了,你替我去办妥。” 
  “是。” 
  完成交易的上午,由方宇陪著签字,她忽然说要到银行保管箱去取一件纪念品。 
  方宇立刻放下手上工作,“我陪你去。” 
  “我还走得动,有阿忠及阿梅在我身边。” 
  方宇似有预感,“不,我也去。” 
  她推掉一个客人的约会,与老太太到附近银行,阿忠兜了几次,找不到停车地方,方宇与她先下车。 
  走进大堂,老太太说“锁匙在手提袋里,忘记带下车。” 
  阿梅即时替她打电话给司机,片刻说:“阿忠马上拿过来。我去门口等他。” 
  阿梅走出大门口去。老太太对方宇说:“口渴想喝水。” 
  方宇本想说我们进经理室去喝茶,偏偏这时经理已经笑看出来,方宇想一想,把老太太交给经理,让她坐下,才去沙滤水缸边斟水。 
  谁知一转背,就听见有人低呼一声,再转过头来,已经看见老太太不知怎地摔倒地上。 
  可是立即有几个好心人围着她问候,并有人蹲下扶她。 
  方宇连忙跑过去,只听得老太太镇静地说:“不怕,大约摔伤了手臂。” 
  一看,前臂软软挂下来,宛如三节棍。 
  方宇大为紧张,立即召救护车,接若阿志与阿梅也赶进大堂,都很镇定,并无大呼小叫。 
  他们立刻扶着老太太往门口走。这时,救护车也来接走伤者。 
  方字内疚到极点,“都是我不好。” 
  可是老太太,却调转头来安慰她:“嘘,嘘,你看,年纪一大,出一次门都不能胜任,趁年轻,真要倒处玩。” 
  方宇整晚留在医院里,医生温言对老人说:“要上螺丝了,这次无碍,下次小心,你为何摔倒?” 
  她嗒然不语,半晌才说:“我高估自己体能。” 
  “回家不妨做此适量运动,手脚才会保持灵活。” 
  “知道了,就练咏春吧。” 
  手术后她的精神又回来了。“方宇,我介绍男朋友给你,他叫关永棠,是一个酒商。” 
  方宇说:“且不急这个,你先休养好身体。” 
  过几日她就见到了关永棠。 
  他并非一个美男子,可是看上去说不出的舒服,他剪平头穿卡其色麻质衬衫长裤,有点绉,十分随和,对老太太恭敬之余也很爱护,像一个最小的儿子珍惜已经老去的母亲。 
  他偷偷带香槟给老太太喝。 
  有酒无菜也不行,他把乌鱼子切薄片给她下酒。 
  方宇站在一角只是微笑。他转过头来说:“一句话也没有,怎样上庭辩护?” 
  老太太说:“方宇从不讲废话。” 
  关永棠好奇问:“你俩怎样认识?” 
  老太太答:“一日我有事到律师行,已经晚上九时,职员均已下班,只见一盏孤灯下有个容貌秀丽的少女坐着苦干,参考书叠得几尺高,便问老朋友这是什么人。” 
  原来是这样。 
  方宇也是第一次知道她获得奖学金的来龙去脉。 
  “你呢,”她忍不住问:“你们又怎样认识?” 
  关永棠笑答:“我卖酒,老太太是我的大客。” 
  就那样简单。 
  老太太说“我喜欢喝香槟,永棠永远可以提供最好的克鲁格。我们很快成为莫逆。” 
  方宇又问:“你呢,你可是刘伶?” 
  关永棠知道这是关键性问题,小心回答:“我只适量品尝。” 
  他身边没有无线电话或是传呼机。待阿忠及阿梅又彬彬有礼。 
  初步测试完全及格,方宇最看不起对下人无礼的那种人。 
  “方宇,你替我去把笔取来。” 
  方宇到邻房去。支开了方宇,也太大问:“永棠,怎么样?” 
  关永棠先是不出声。然后轻轻说:“一见钟情,忽然自惭形秽,觉得不配。” 
  “离过一次婚也小算什么?” 
  “不不,不是这个,你看我五短身材,又是个庸俗的小商人,唉。” 
  “付多点耐心??。” 
  “是,即使希望不大。亦愿全力以赴。” 
  方宇站在门口,全部听到。她笑笑不出声。 
  父亲与大哥身段全部胖胖圆圆,她对五短身材一向有好感。 
  不过,不必说给关永棠知道。 
  过两日,老太太就回家去了。 
  说也奇怪,她一走,东南亚的金融风暴悄然而至,像圣经里形容的大海啸,自洪水中猛然冒升至一座山那样高,打下来,摧毁盖覆整个城市。 
  房屋价格像骨牌般推倒,只剩下三成,还难以脱手。 
  方宇这才明日到一个人穿多少吃多少大概一早注定,老太太随便挥一挥手,在适当时候便赚得足够利钱行善。 
  接着的一个冬至,方宇去采访老太太,她给方宇一个题目。 
  “方宇,替我找三个人。” 
  噫,人海茫茫,什么地方去找三个人?所有的老小姐都有点古怪。 
  “方宇,你还记得去年我在银行大堂书摔手臂的意外?” 
  方宇提起精神来,“可是要控告银行?” 
  “不不,当时也真怪,我好端端与经理说话,正想跟她到保管箱库房去,不料足底一滑,俯伏跌倒,本能用手一撑,听到清脆骨折声,痛彻心肺,眼泪都流出来。” 
  方宇答:“我记得很清楚,我转过头来,只见你已经跌倒在地上。”吓得彷佛心自喉头跳出。 
  “方宇,你有摄影机般记忆,以后的事,由你来说。” 
  方宇整理一下思维,“是这样的:先后有三个女子自动奔过来帮你,第一个是年轻的母亲,胸前襁褓包著一个小小女婴,她奋不顾身扶你在地上坐好,问你痛不痛,伤在哪里。” 
  “是,那幼婴才周岁人小,十分可爱。” 
  “接着,有短发圆睑的少女蹲下看你伤势,发现你手臂折断,立刻解下围巾,替你把手臂绑在胸前。” 
  “方宇,一切在几分钟内发生,你却看得这样清楚,真好眼力。” 
  “第三个过来的是一个小女孩,穿校服。她叫你婆婆,把书包枕着你的腿。” 
  “是,那小女孩只得十余岁,真正难得。” 
  “接着我、阿忠阿梅都来了,经理惊徨失色,那三位好心的女子也悄然退下。” 
  方宇忽然明白,老太太要找的,正是这三个人。 
  “方宇,替我每人送一件礼物给她们。” 
  方宇点点头。 
  “别告诉她们我是谁。” 
  方宇想:我也不知你是谁,我又怎样说。 
  她点点头,“我明白。” 
  “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回到家,方宇立刻进行寻访工作。 
  她第一步是聘请能干可靠的私家侦探郭氏,一起到银行要求观看当日大堂摄录机拍摄所得记录。 
  大堂经理说:“我们确有保存当日记录,片段清晰显示,老太太被自己的左脚拌跌,与人无尤。” 
  “请放心,老太太不责怪任何人。” 
  经理笑,“那银行方面就放心了。” 
  从黑白粗糙的镜头下,他们看到了三个同情心丰富的年轻女子。 
  郭氏说:“这小女孩最难得,她富有强烈好公民意识。” 
  “年轻妈妈也反应迅速。” 
  郭氏说:“我已认出这短发少女,她是一名运动员,已经有点名气,曾代表本市出赛亚运获奖。” 
  “原来本市好人比坏人多。” 
  “怎么都是女将?” 
  “想必那日男子都没出来。” 
  他们录下照片去寻人。 
  那小女孩也不难找,校服口袋上有极明显的校徽。 
  头一个找到的是蒋佐明。郭氏同许方宇说:“已经肯定那的确是她。” 
  方宇愉快地说:“我已订购三只金手表。” 
  “许小姐,我想她此刻逼切所需,并非一只金表。” 
  方宇脱口问:“为什么?” 
  郭氏脸上露出哀伤惋惜的神情来:“原来半年前她因车祸重伤,失去一目一腿。” 
  “啊!” 
  许方宇大惊,一失手茶杯跌落地上。 
  “本来她已订婚,此刻未婚夫离弃了她,她日夜以酒精麻木官感──” 
  “我的天,怎么办?”方宇忽然失措。 
  “许小姐,她正需要有人来拉一把。” 
  当晚方宇请了老太太,说著不禁哽咽。 
  老太太却很镇定,“尽我所能,扶她站起来。” 
  “是。这样好心的女孩子一定会得否极泰来。”方宇流下泪来。 
  “不要怕,方宇,人有三衰六旺,记住昔日人扶我,他日我扶人。” 
  方宇立刻发动下属去帮助蒋佐明。 
  呵,最令人心酸不忿的是,导致她重伤的人亦即是抛弃她的人,而她母亲也因伤心过度病倒。 
  老太太一双手大而有力,确能把蒋佐明扶起站立,但能否开步走向将来,还得看她自己。 
  郭氏接着报告:“我已找到那年轻的妈妈。” 
  方宇松口气,“请的她出来见面。” 
  郭氏表情困惑,“我想她不会有兴趣喝茶。” 
  “又有什么不妥?”方宇吃惊。 
  “许小姐,她名叫王广田,单身母亲,欠租数月,就快遭到房东驱逐,看似走投无路。” 
  “她没有职业?” 
  “她的职业至为悲惨,叫做未成名作家。” 
  “我的天,比失业更惨。” 
  “往好处想,王广田的情况比蒋佐明略好一点,她有手有脚,窘境不过是手头拮据。” 
  “我立刻去支持她。” 
  “可是,至今还找不到那小女孩。” 
  “咦?为什么?” 
  “她已退学,据说与母亲迁往内地。” 
  “这也难不到你,你全球都有线人。” 
  郭侦探笑一笑,“我会继续努力。” 
  方宇问:“为什么王广田与蒋佐明遭遇如此不幸?” 
  郭氏笑,“许小姐你生活经验尚浅,其实十家占九家有不可告人烦恼,所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就是这个意思,”他喜欢咬文嚼宇,但文句不甚通顺,“生活充满磨难,打开报纸,天灾人祸,生关死劫,天天在发生,所以平安是福,应当知足。” 
  不知怎地,方宇却为这番话深深感动,“是,你说得对,郭先生,身在福中应知福。” 
  “王广田身边如果有点节蓄,母女就不致于沦于绝境,许小姐,你要鼓励年轻妇女先搞好经济,再谈恋爱。” 
  方宇微笑,郭侦探真有意思,广田假使认识他,一定会把他写进小说里。 
  方宇向老太太报告:“蒋佐明已进入疗养院戒酒,你可以放心,照顾她的人叫罗天山,是我朋友,会尽心尽力助她康复。” 


  悄悄的一线光——第十章
  悄悄的一线光
  ——第十章 
  “王广田呢?” 
  “出版社看过她的作品,认为这类书种极之罕见,大有作为。” 
  老太太说:“由我来投资好了,务必把她捧到国际文坛上去。” 
  方宇笑答:“尽力而为。” 
  “那可爱的小女孩呢?” 
  “她退了学,暂时还没有联络利。” 
  老太太感喟:“家祖父是商人,家父亦是商人,在商古商,家训乃人与人之间关系是彼此良性利用,拿你所有的去换你没有的,以物易物,人情换人情,大公地道,什么都有个价钱,认为值得,则去马可也。” 
  这个观点在商业社会中非常正确。 
  “那日在银行大堂中摔一跤,叫我领悟到,世上原来有无偿的恩惠。” 
  “我也很为这件事感动。” 
  老太太忽然问:“关永棠这个人怎么样。” 
  “不错。” 
  “只得两字评语?” 
  方宇说:“我并不向往异性的疼惜,无论多好,随时收回,无常兼可怕。” 
  “永棠不是那种人,别让坏例子吓倒你。” 
  是,的碓被王广田及蒋佐明的例子吓坏了。 
  他们伴侣的脸色变得那样快,到底是一早有预谋。抑或天性特别凉薄? 
  第二天一早,郭侦探没有预约,就找上门来。 
  他一向有礼,这次一定发生了特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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