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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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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干涸的海似的,楼房是礁石林立,还是搁浅的船只,多少生灵在受苦啊!它们

怎么能弃之而去。鸽子是这无神论的城市里神一般的东西,却也是谁都不信的神,

它们的神迹只有它们知道,人们只知道它们无论多远都能泣血而归。人们只是看

见它们就有些喜欢。尤其是住在顶楼的人们,鸽子回巢总要经过他们的老虎天窗,

是与它们最为亲近的时刻。这城市里虽然有着各式庙宇和教堂,可庙宇是庙宇,

教堂是教堂,人还是那弄堂里的人。人是那波涛连涌的弄堂里的小不点儿,随波

逐流的,鸽哨是温柔的报警之声,朝朝夕夕在天空长鸣。

现在,太阳从连绵的屋瓦上喷薄而出,金光四溅的。鸽子出巢了,翅膀白亮

白亮。高楼就像海上的浮标。很多动静起来了,形成海的低啸。还有尘埃也起来

了,烟雾腾腾。多么的骚动不安,有多少事端在迅速酝酿着成因和结果,已经有

激越的情绪在穿行不止了。门窗都推开了,真是密密匝匝,有隔宿的陈旧的空气

流出来了,交汇在一起,阳光变得混浊了,天也有些暗,尘埃的飞舞慢了下来。

空气里有一种纠缠不清在生长,它抑制了激情,早晨的新鲜沉郁了,心底的

冲动平息了,但事端在继续积累着成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太阳在空中沿

着它日常的道路,移动着光和影,一切动静和尘埃都已进入常态,是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所有的浪漫都平息了,天高云淡,鸽群也没了影。

5。王琦瑶王安忆

王琦瑶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每天早上,后弄的门一响,提着花书包出

来的,就是王琦瑶;下午,跟着隔壁留声机哼唱〃四季调〃的,就是王琦瑶;结

伴到电影院看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是一群王琦瑶;到照相馆去拍小照的,

则是两个特别要好的王琦瑶。每间偏厢房或者亭子间里,几乎都坐着一个王琦瑶。

王琦瑶家的前客堂里,大都有着一套半套的红木家具。堂屋里的光线有点暗

沉沉,太阳在窗台上画圈圈,就是进不来。三扇镜的梳妆桌上,粉缸里粉总像是

受了潮,有点黏湿的,生发膏却已经干了底。樟木箱上的铜锁锃亮的,常开常关

的样子。

收音机是供听评弹,越剧,还有股票行情的,波段都有些难调,丝丝拉拉地

响。

王琦瑶家的老妈子,有时是睡在楼梯下三角间里,只够放一张床。老妈子是

连东家洗脚水都要倒,东家使唤她好像要把工钱的利息用足的。这老妈子一天到

晚地忙,却还有工夫出去讲她家的坏话,还是和邻家的车夫有什么私情的。王琦

瑶的父亲多半是有些惧内,被收伏得很服帖,为王琦瑶树立女性尊严的榜样。上

海早晨的有轨电车里,坐的都是王琦瑶的上班的父亲,下午街上的三轮车里,坐

的则是王琦瑶的去剪旗袍料的母亲。王琦瑶家的地板下面,夜夜是有老鼠出没的,

为了灭鼠抱来一只猫,房间里便有了淡淡的猫臊臭的。王琦瑶往往是家中的老大,

小小年纪就做了母亲的知己,和母亲套裁衣料,陪伴走亲访友,听母亲们喟叹男

人的秉性,以她们的父亲作活教材的。

王琦瑶是典型的待字闺中的女儿,那些洋行里的练习生,眼睛觑来觑去的,

都是王琦瑶。在伏天晒霉的日子里,王琦瑶望着母亲的垫箱,就要憧憬自己的嫁

妆的。照相馆橱窗里婚纱曳地的是出嫁的最后的王琦瑶。王琦瑶总是闭花羞月的,

着阴丹士林蓝的旗袍,身影袅袅,漆黑的额发掩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王琦瑶是追

随潮流的,不落伍也不超前,是成群结队的摩登。她们追随潮流是照本宣科,不

发表个人见解,也不追究所以然,全盘信托的。上海的时装潮,是靠了王琦瑶她

们才得以体现的。但她们无法给予推动,推动不是她们的任务。她们没有创造发

明的才能,也没有独立自由的个性,但她们是勤恳老实,忠心耿耿,亦步亦趋的。

她们无怨无艾地把时代精神披挂在身上,可说是这城市的宣言一样的。这城

市只要有明星诞生,无论哪一个门类的,她们都是崇拜追逐者;报纸副刊的言情

小说,她们也是倾心相随的读者,她们中间出类拔萃的,会给明星和作者写信,

一般只期望得个签名而已。在这时尚的社会里,她们便是社会基础。王琦瑶还无

一不是感伤主义的,也是潮流化的感伤主义,手法都是学着来的。落叶在书本里

藏着,死蝴蝶是收在胭脂盒,她们自己把自己引下泪来,那眼泪也是顺大流的。

那感伤主义是先做后来,手到心才到,不能说它全是假,只是先后的顺序是倒错

的,是做出来的真东西。这地方什么样的东西都有摹本,都有领路的人。王琦瑶

的眼睑总是有些发暗,像罩着阴影,是感伤主义的阴影。她们有些可怜见的,越

发的楚楚动人。她们吃饭只吃猫似的一口,走的也是猫步。她们白得透明似的,

看得见淡蓝经脉。她们夏天一律的疰夏,冬天一律的睡不暖被窝,她们需要吃些

滋阴补气的草药,药香弥漫。这都是风流才子们在报端和文明戏里制造的时尚,

最合王琦瑶的心境,要说,这时尚也是有些知寒知暖的。

王琦瑶和王琦瑶是有小姊妹情谊的,这情谊有时可伴随她们一生。无论何时,

她们到了一起,闺阁生活便扑面而来。她们彼此都是闺阁岁月的一个标记,纪念

碑似的东西;还是一个见证,能挽留时光似的。她们这一生有许多东西都是更替

取代的,惟有小姊妹情谊,可说是从一而终。小姊妹情谊说来也怪,它其实并不

是患难与共的一种,也不是相濡以沫的一种,它无恩也无怨的,没那么多的纠缠。

它又是无家无业,没什么羁绊和保障。要说是知心,女儿家又有多少私心呢?

她们更多只是个做伴,做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做伴,不过是上学下学的路上。她们

梳一样的发式,穿一样的鞋袜,像恋人那样手挽着手。街上倘若看见这样一对少

女,切莫以为是一胎双胞的姐妹,那就是小姊妹情谊,王琦瑶式的。她们相偎相

依,看上去不免是有些小题大作的,然而她们的表情却是那样认真,由不得叫你

也认真的。她们的做伴,其实是寂寞加寂寞,无奈加无奈,彼此谁也帮不上谁的

忙,因此,倒也抽去了功利心,变得很纯粹了。每个王琦瑶都有另一个王琦瑶来

做伴,有时是同学,有时是邻居,还有时是在表姐妹中间产生一个。这也是她们

平淡的闺阁生活中的一个社交,她们的社交实在太少,因此她们就难免全力以赴,

结果将社交变成了情谊。王琦瑶们倒都是情谊中人,追求时尚的表面之下有着一

些肝胆相照。小姊妹情谊是真心对真心,虽然真心也是平淡的真心。一个王琦瑶

出嫁,另一个王琦瑶便来做伴娘,带着点凭吊的意思,还是送行的意思。那伴娘

是甘心衬托的神情,衣服的颜色是暗一色的,款式是老一成的,脸上的脂粉也是

淡一层的,什么都是偃旗息鼓的,带了一点自我牺牲的悲壮,这就是小姊妹情谊。

上海的弄堂里,每个门洞里,都有王琦瑶在读书,在绣花,在同小姊妹窃窃

私语,在和父母怄气掉泪。上海的弄堂总有着一股小女儿情态,这情态的名字就

叫王琦瑶。这情态是有一些优美的,它不那么高不可攀,而是平易近人,可亲可

爱的。它比较谦虚,比较温暖,虽有些造作,也是努力讨好的用心,可以接受的。

它是不够大方和高尚,但本也不打算谱写史诗,小情小调更可人心意,是过

日子的情态。它是可以你来我往,但也不可随便轻薄的。它有点缺少见识,却是

通情达理的。它有点小心眼儿,小心眼儿要比大道理有趣的。它还有点耍手腕,

也是有趣的,是人间常态上稍加点装饰。它难免有些村俗,却已经过文明的淘洗。

它的浮华且是有实用作底的。弄堂墙上的绰绰月影,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夹竹

桃的粉红落花,写的是王琦瑶的名字;纱窗帘后头的婆娑灯光,写的是王琦瑶的

名字;那时不时窜出一声的苏州腔的柔糯的沪语,念的也是王琦瑶的名字。叫卖

桂花粥的梆子敲起来了,好像是给王琦瑶的夜晚数更;三层阁里吃包饭的文艺青

年,在写献给王琦瑶的新诗;露水打湿了梧桐树,是王琦瑶的泪痕;出去私会的

娘姨悄悄溜进了后门,王琦瑶的梦却已不知做到了什么地方。上海弄堂因有了王

琦瑶的缘故,才有了情味,这情味有点像是从日常生计的间隙中迸出的,墙缝里

的开黄花的草似的,是稍不留意遗漏下来的,无心插柳的意思。这情味却好像会

洇染和化解,像那种苔藓类的植物,沿了墙壁蔓延滋长,风餐露饮,也是个满眼

绿,又是星火燎原的意思。其间那一股挣扎与不屈,则有着无法消除的痛楚。上

海弄堂因为了这情味,便有了痛楚,这痛楚的名字,也叫王琦瑶。上海弄堂里,

偶尔会有一面墙上,积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爬山虎是那些垂垂老矣的情味,

是情味中的长寿者。它们的长寿也是长痛不息,上面写满的是时间、时间的字样,

日积月累的光阴的残骸,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这是长痛不息的王琦瑶。6。片厂

王安忆

四十年的故事都是从去片厂这一天开始的。前一天,吴佩珍就说好,这天要

带王琦瑶去片厂玩。吴佩珍是那类粗心的女孩子。她本应当为自己的丑自卑的,

但因为家境不错,有人疼爱,养成了豁朗单纯的个性,使这自卑变成了谦虚,这

谦虚里是很有一些实事求是的精神的。由这谦虚出发,她就总无意地放大别人的

优点,很忠实地崇拜,随时准备奉献她的热诚。王琦瑶无须提防她有妒忌之心,

也无须对她有妒忌之心,相反,她还对她怀有一些同情,因为她的丑。这同情使

王琦瑶变得慷慨了,自然这慷慨是只对吴佩珍一个人的。吴佩珍的粗心其实只是

不在乎,王琦瑶的宽待她是心领的,于是加倍地要待她好,报恩似的。一来二去

的,两人便成了最贴心的朋友。王琦瑶和吴佩珍做朋友,有点将做人的重头推给

吴佩珍的意思。她的好看突出了吴佩珍的丑;她的精细突出了吴佩珍的粗疏;她

的慷慨突出的是吴佩珍的受恩,使吴佩珍负了债。好在吴佩珍是压得起的,她的

人生任务不如王琦瑶来的重,有一点吃老本,也有一点不计较,本是一身轻,也

是为王琦瑶分担的意思。这么一分担,两头便达到平衡,友情逐日加深。

吴佩珍有个表哥是在片厂做照明工,有时来玩,就穿着钉了铜扣的黄咔叽制

服,有些炫耀的样子。吴佩珍本来对他是不在意的,拉拢他全是为了王琦瑶。片

厂这样的地方是女学生们心向往之的地方,它生产罗曼蒂克,一种是银幕上的,

人所周知的电影;一种是银幕下的,流言蜚语似的明星轶事。前者是个假,却像

真的;后者是个真,倒像是假的。片厂里的人生啊,一世当做两世做的。像吴佩

珍这样吃得下睡得着的女孩子,是不大有梦想的,她又只有兄弟,没有姐妹,从

小做的是男孩的游戏,对女孩子的窍门反倒不在行了。但和王琦瑶做朋友以后,

她的心却变细了。她是将片厂当做一件礼物一样献给王琦瑶的。她很有心机的,

将一切都安排妥了,日子也定下了,才去告诉王琦瑶。不料王琦瑶却还有些勉强,

说她这一天正好有事,只能向她表哥抱歉了。吴佩珍于是就一个劲儿地向王琦瑶

介绍片厂的有趣,将表哥平日里吹嘘的那些事迹都搬过来,再加上自己的想像。

事情一时上有些弄反了,去片厂倒是为了照顾吴佩珍似的。等王琦瑶最终拗

不过她,答应换个日子再去的时候,吴佩珍便像又受了一次恩,欢天喜地去找表

哥改日子。其实这一天王琦瑶并非有事,也并非对片厂没兴趣,这只是她做人的

方式,越是有吸引的事就越要保持矜持的态度,是自我保护的意思,还是欲擒故

纵的意思?反正不会是没道理。吴佩珍要学会这些,还早着呢。去找表哥的路上,

她满心里都是对王琦瑶的感激,觉得她是太给自己面子了。

这表哥是她舅舅家的孩子。舅舅是个败家子,把杭州城里一爿茧行吃空卖空,

就离家出走,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她母亲平素最怕这门亲戚,上门不是要钱就

是要粮,也给过几句难听话,还给过几次钉子碰,后来就渐渐不来了,断了关系。

忽有一日,那表哥再上门时,便是穿着这身钉了铜扣的黄咔叽制服,还带了

两盒素点心,好像发了个宣言似的。自此,他每过一两月会来一次,说些片厂里

的趣事,可大家都淡淡的,只有吴佩珍上了心。她按了地址去到肇嘉浜找表哥,

一片草棚子里,左一个岔,右一个岔,布下了迷魂阵。一看她就是个外来的,都

把目光投过去,待她要问路时,目光又都缩了回去。等她终于找到表哥的门,表

哥又不在,同他合住的也是一个青年,戴着眼镜,穿的却是做工的粗布衣服,让

她进屋等。她有点窘,只站在门口,自然又招来好奇的目光。天将黑的时候,才

见表哥七绕八拐地走来,手里提着一个油浸浸的纸包,想是猪头肉之类的。她回

到家里,已经开晚饭了,她还得编个谎搪塞她父母,也是煞费了苦心。可她无怨

无艾,洗脚时看见脚底走出的泡,也觉得很值得。这晚上,吴佩珍竟也做了个关

于片厂的梦,梦见水银灯下有个盛装的女人,回眸一笑,竟是王琦瑶,不由感动

得醒了。

她对王琦瑶的感情,有点像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那种没有欲念的爱情,为

她做什么都肯的。她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睁着眼,心想:片厂是个什么地方呢?

到了那一天,去往片厂的时候,吴佩珍的兴奋要远超过王琦瑶,几乎按捺不

住的。有同学问她们去哪里,吴佩珍一边说不去哪里,一边在王琦瑶的胳膊上拧

一下,再就是拖着王琦瑶快走,好像那同学要追上来,分享她们的快乐似的。她

一路聒噪,引得许多路人回头侧目,王琦瑶告诫几次没告诫住,最后只得停住脚

步,说不去了,片厂没到,洋相倒先出够了。吴佩珍这才收敛了一些。两人上车,

换车,然后就到了片厂。表哥站在门口正等她们,给她们一人一个牌挂在胸前,

表示是厂里的人,便可以随处乱走了。她们挂好牌,跟了表哥往里走。先是在空

地上走,四处都扔了木板旧布;还有碎砖破瓦,像一个垃圾场,也像一个工地。

迎面来的人,都匆匆的,埋着头走路。表哥的步子也迈得很快,有要紧事去

做似的。她们两人被甩在后头,互相拉着手,努力地加快步子。下午三四点的太

阳有点人意阑珊的,风贴着地吹,吹起她们的裙摆。两人心里都有些暗淡,吴佩

珍也沉默下来。三人这样走了一阵,几百步的路感觉倒有十万八千里的样子,那

两个跟着的已经没有耐心。表哥放慢了脚步与她们拉扯片厂里的琐事,却有点不

着边际的。这些琐事在外面听起来是真事,到了里面反倒像是传闻,不大靠得住

了,两人心里又有些恍惚。然后就走进了一座仓库似的大屋,一眼望过去,都是

穿了制服的做工的人走来走去,爬上爬下,大声吆喝着。类似明星的,竟一个也

见不着。她们跟着表哥一阵乱走,一会儿小心头上,一会儿小心脚底,很快就迷

失了方向。头上脚下都是绳索之类的东西,灯光一片明一片暗的。她们好像忘记

了目的,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只是一心一意地走路。又好像走了十万八千里,

表哥站住了脚,让她们就在这边看,他要去工作了。

她们站的这块地方,是有些熙攘的,人们都忙碌着,从她们的身前身后走过。

好几次她们觉得挡了别人的路,忙着让开,不料却撞到另一人的身上。而明

星样的人还是一个不见。她们惴惴的,心想是来错了,吴佩珍更是愧疚有加,不

敢看王琦瑶的脸色。这时,灯光亮了,好像有十几个太阳相交地升起,光芒刺眼。

她们这才看见面前是半间房间的摆设。那三面墙的房间看起来是布景,可里头的

东西样样都是熟透的。床上的被子是七成新的,烟灰缸里留有半截烟头的,床头

柜上的手绢是用过的,揉成了一团,就像是正过着日子,却被拆去了一堵墙,揪

出来示众一般。看了心里有点欢喜,还有点起腻。因她们站的远,听不见那里在

说什么,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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