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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夫人的心瞬间就软了。她其实很不喜欢柒染——这个女孩从小就太美,美的妖异,她一直固执的认为她丈夫和几个儿子的早夭是因为这个女孩的晦气,可偏生她的公爹还要她极尽温柔的对这个孩子,说这个孩子会是柒家的希望——虽说后来的事实证明,宠冠后宫的柒染的确给宁国公府带来了短暂的辉煌,但是那又如何?宁国公府现在还不是因为她而遭难么?
最初被这个名为清越的宫女拿着令牌从宁国公府带到这里时她是满心恚恨的,可是柒染这一声阿娘,又让她忍不住温柔,仿佛隔着时光,她再度看见了柒家花园里那个精致的小女孩撒着欢向她奔来,娇声对她说,娘,今日阿染有好好练舞,阿娘抱抱我好不好?
然而,这样的温柔也只是一瞬的事。郑夫人终究还是不能放下心中的芥蒂。
宫人为她搬来了绣敦,她坐在柒染床边,漠然看着她养了十多年的女儿。
“阿娘、阿娘……”柒染挣扎着伸出手想要握住她,因为生产的疼痛,那张美丽的面容都由此扭曲。
郑夫人没有把手给她,只是微微叹息。
“阿娘,阿娘……有人、有人说我不是你的孩子……”骄傲而跋扈的贤妃娘娘,前所未有的脆弱委屈。
郑夫人轻轻拨开柒染眼边的乱发,“你的确不是我的孩子——”顿了顿,她说:“你是你阿爹妾侍的女儿。”
柒染因她前半句话而睁大了眼,又因她后半句话而稍稍松了口气,“那,我是阿爹的女儿,对么?”此时她已顾不上什么嫡庶了,只要她还是柒家的女儿就好。
“你姓柒。”郑夫人的这句话让柒染不禁面露喜色,可她又继续道:“想听听你生母的故事么,阿染?”她自顾自的讲了下去,“我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嫁给你爹,那是郑家还是大息的望族,而宁国公府却已经衰败了。我的家人都不许我下嫁,可我依旧带着丰厚的嫁妆入了宁国公府的门。因为我爱你的父亲,他那时是帝都最是文采斐然的才子。”
柒染的眼神茫然,或许是阵痛让她思维有些糊涂,又或许是郑夫人让她糊涂了,她不明白她温柔的阿娘为何会在今日对她说这些。
“我和你爹曾有一段琴瑟和鸣如胶似漆的日子,可时日久了,再浓的情,都会淡下去。我不嫌他身无长物,他却厌我不解风情。后来有一日,他带回来了一个唱昆曲的戏子,告诉我,这才是他的解语花。”她深吸口气,时隔多年,那样刻骨的恨还是会让她痛的咬牙切齿,“你的母亲叫思娘,是当时帝都当红的戏子。她被你阿爹纳作妾后,不久便生下了你。你阿爹那时很宠她,为了写诗,为她作画,全然不顾我这个正室的尊严。可是有一日——你娘不见了。知道她去哪了么?”郑夫人压低声音,带着阴郁绵长的恨意,“她私奔了,和她在戏班里的师兄,还带上了年幼的你。”
“夫人,贤妃娘娘已经快要生下小皇子了,还请娘娘暂且回避,有什么要说的日后再说罢。”清越越听越不对,她恍然间意识到她请来的这个人,似乎并不是为开解柒染而来的。
郑夫人却不理她,字字清晰的将剩下的故事说了下去,“当他们被找到时,你生母和那个戏子相拥跳水,依旧是带着你一起,死前那个戏子大笑,说一家三口死在一块,也是无憾了。”
一声痛呼自喉间逼出,不知是因为身上的剧痛,还是因为身上的剧痛。
一家三口,这四字如同惊雷,震骇了所有人。
柒染痛的意识混沌,她想她这一定是在做梦。
梦里,她从小敬爱的母亲用怜悯的语气告诉她,“阿染,你是优伶的女儿。”
梦里,母亲告诉她,“你的祖父见你是个美人坯子,所以留下了你。”
梦里,她的母亲还说,“你的舞跳的这么好,想来一定是你父母的缘故……他们当欣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前抽风,居然有大半段没有发上来,现在补
☆、第一百一十八章 牡丹花落
当听到九瑶宫内那一声凄厉的惨叫后,绾绡便知道,自己来迟了。
“贤妃娘娘如何了?”她急急从轿上跃下,抓住一个端着水盆从产房内出来的的小宫女厉声问道。
那小宫女看起来快要哭了,“娘娘,娘娘不好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殷谨繁也大步走了过来,沉着声,拧着眉。
小宫女被吓得哆哆嗦嗦,“奴婢、奴婢不知道……方才清越姑姑将郑夫人带去了娘娘那儿,郑夫人和娘娘说了什么,然后娘娘就昏过去了……奴婢、奴婢什么也没听到!”
绾绡心底暗叫不好,最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来不及将惜宁云嫣叫过来问罪,她直接闯了进去。
都说产房不吉,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殷谨繁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跟着绾绡一同入内。
郑夫人还在,怔怔的坐在那,愣愣看着柒染的脸。一旁的宫人吓得六神无主,看见绾绡和殷谨繁后忙不迭跪下行礼。
“都这时候了还有闲功夫行什么礼!还不快去救贤妃!”殷谨繁怒斥。
绾绡忙扑倒柒染床前,握住她的手,“阿染……”
柒染的手是冰凉的,像是死尸一样,透着不祥的意味。
“郑氏,你为何会在这!”殷谨繁甚少会发怒,而他现在的模样吓得郑夫人下意识的就跪下不敢多言。
“皇上,现在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绾绡恨恨瞪了郑夫人一眼,而后又哀求的望着柒染,“快些来看看贤妃罢!”
“阿染,阿染……”殷谨繁俯身到柒染耳边,低唤她的名字。
绾绡似乎感觉自己握着的手动了一下,可又仿佛只是错觉。
阿染会死么,会么……
她茫然的想着这个问题,恐惧,却又不知所措。
当她无能为力是,她会打心底憎恶自己的无用。
殷谨繁絮絮的唤柒染的名字,却始终没能唤回她的神志。
太医说,贤妃产中昏厥,怕是不能顺产了,问,是保大还是保小。
殷谨繁随手抄起一只空了的瓷碗便朝太医砸了过去,“贤妃也好,皇嗣也好,但凡有一个不能平安,你便是那陵寝中的陪葬!”又冲那些宫人道:“还愣着做什么,太医院今日当值的太医某多少!全部请过来。保得了贤妃母子,朕赐他百金!”
绾绡迷蒙间只觉得眼前的场景熟悉,想起来了,仿佛那年曲滢生蕤君时也是这样的……曲滢后来活下来了,那么柒染是不是也可以活下来……不,不对!曲滢最后还是死了……还是死在了生孩子上……女人生孩子,果然就是走一遭鬼门关……真是可怕……
她看见面前人影闪动,来往,有人端着药进来,有人端着盆出去,盆中是暗红的血水。
有人劝她先离开,她于是也就恍恍惚惚的离开了;有人给她沏了一盏茶,她于是恍恍惚惚捧着茶盏呆呆坐在外殿,直到手中的茶水凉透。日影一分分的斜,一点点的暗,期间宫人开过好几次,问她要不要先回璎华宫,问她要不要用膳。
到了夜间戌时,柒染诞下了一个公主。
宫人将连阙朝的第四个公主用樱红的软衾抱着走出产房,绾绡接过去抱了抱,心头有木然的庆幸,她此时并不因这是个女孩而失望,只是庆幸,深深的庆幸。
除却平安,再无所求。
可她眼下攒起的小小的庆幸,很快也被打破。
她问宫女贤妃。
可宫女不是笑着同她说母子平安,而是满脸忧色更甚先前,“贤妃娘娘腹中怀着的是双生子,如今这大的好带已经生下来了,可还有个小的……”
双生子……平日里以为是福,而今方知是祸。折磨,竟还没有到头。
绾绡双腿有些发软,愣愣坐回圈椅上继续等。
银月当空,阴云间或飘浮过。绾绡从镂花的拱窗中望着月,心底压抑的厉害。她想要求神拜佛——可她平日里明明不信这些,现在却无比希望能借助天上神明的力量。 大约是过了子时,殷谨繁从内殿走了出来。他这些年来对柒染的感情也并非虚的,否则他也不会以天子之尊不眠不休的陪在柒染身边这么久。寻常人家的薄情男儿哪里能做到他这一步?
“绾绡,阿染想见你。”他扶着墙缓缓走来,面上尽是憔悴黯淡。
绾绡意识到了什么,心骤然痛了起来,“阿染她——”
“去见见她罢……”曾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少年面庞在这个月夜只剩无力——绾绡少见他这样颓然的时候。
她眼眶一酸,大步向殿内走去。
血腥的味道让人几乎窒息。柒染躺在床上,风华绝代的瑶贤妃狼狈得让人心疼。
“绾绡……”她已经没有了力气,连呼唤都是那么的衰弱。
“诶,我在这。”绾绡在她床前蹲下。
“呃……”她因痛苦而面色扭曲,“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好看么……”
“好看,比她的母亲还玩好看。”绾绡眼底蓄着泪光。
“那……我就放心了……一个漂亮的小公主,既能讨皇上的喜欢,又不会被人视作眼中钉……我放心了……”
“你什么意思!”绾绡攥住她的手。
“绾绡,我……怕是不行了……替我,替我……”
“不。”绾绡冷漠的拒绝,“我已经有了蕤君,有了曜安,不需要再多一个孩子了。还有,谁说女孩就能一世无忧了。你柒染风光了这么些年,树的仇家还算少么?想想无故死去的皇次女,你该知道教训。一个卑微的母亲连女儿都护不住,而一个没有母亲的公主更是艰难。”
“绾绡,你……”
“我说得很清楚,不会替你扶养孩子。你最好想清楚,如果你死了,会有什么后果。”绾绡决绝起身,“还愣着做什么!”她冲那些宫女稳婆太医喝道:“还不去救贤妃娘娘!”
她现在九瑶宫的窗旁等待。透过茜纱,她看见满园的姹紫嫣红,那是柒染最爱的牡丹。可已经是五月,她无需细看,便知道那些牡丹其实已然濒临开败了。
忽然一阵风过,绾绡看见庭院中花株晃了晃,一声极轻的落地之音,一朵骄傲雍容的御衣黄在一瞬之间整朵跌落在地。
花落了。
耳畔隐隐约约响起婴儿微弱的哭声,宫女奔走的脚步声嘈杂,她们惊喜说,生了,贤妃娘娘生下了一个小皇子。
大息连阙朝的第三位皇子诞生于牡丹花落的时节。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九章 愿汝瞑目
大息连阙朝的第三位皇子诞生于牡丹花落的时节——也死在这样一个时节。
他的母亲在生下他后便含笑而亡,而他,则在三日后终究还是和他母亲一同去了,他的出生太过艰难,孱弱的身子想要活下去,更是艰难。
连阙六年最是明媚的夏阳都未能驱散绾绡心底的寒意。悲哀到了极致,便只剩大片大片的空茫,只觉得冷,只觉得彻骨的凉。
跋扈的阿染,骄傲的阿染,美艳的阿染,光华灼灼的阿染,已经去了。牡丹谢后明年还会再开,冬去春来又是雍容绝代群芳俯首。可阿染死了,这天地间就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倾国倾城的阿染。
阿染走了……
她走之前用她最后的美丽,在帝王心头留下了永不愈合的伤。
她的美一贯是锐利的,即便到死也是如此。
阿染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生下她的孩子后,她便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她已没有力气再活下去了。
她是那样一个爱惜容貌的人,即便她已经知道了她惊人的美貌来自于她卑贱的父母,可她依旧不能舍下她的容颜,这是她身为一个女人最有力的筹码,她问绾绡的最后一个问题是,“绾绡,你快看看,我还好看么?”
泪水模糊了视线,绾绡匆匆抹去泪,用力的点头,“好看,好看得紧!”
濒死之际的柒染仍是美的——比平日里更美,就如同一朵艳丽的花在即将谢落时更让人怜惜,她的美脆弱而妖冶,苍白的脸,乌黑的发,颜色淡薄的唇——她像是琉璃雕成的人,一碰就会碎,血大片大片洇染在锦衾,暗红的颜色为她添了几分诡异的妖娆。
她随时会死,她的美触动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绾绡,我要见皇上。”她说。
“嗯,我替你去叫他。”绾绡说完抹了把泪转身离开。
柒染忽然又叫住她,“绾绡,你会帮我照顾我的孩子的,对么?”
绾绡噙着泪点头,她明白,这个骄傲的女子是真的已经撑不下去了。
柒染与殷谨繁说了些什么绾绡并不得知,总不外乎是追忆往事,恳请殷谨繁善待她的孩子。后来绾绡才知道,柒染是拼尽了最后一口气,在殷谨繁心底埋下了一根刺,她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是要殷谨繁为她报仇,她说她不想不明不白的就此死去。
这才是柒染的性子,骄傲灼灼,不容侵犯。敢于算计她的人,她死也不会放过。
“报仇么……阿染,我会的。”在她的棺木前,绾绡抚着棺椁轻声道。
贤妃柒染的葬礼空前盛大,虽未追封,可葬礼规格比之皇后绝不逊色。言官还未来得及指责贤妃葬礼僭越,一封出自谢殊妃的弹劾上书便由后宫流传而出。
首先被这位后宫之主痛斥的是所有参与过污蔑柒染身怀妖星的言官。说贤妃腹中所怀的乃是龙凤双生子,是吉兆,却无故被污为妖星。战场胜负乃常事,大息兵败却将战败的缘由牵强推倒内廷的女人身上,要么是朝中官吏荒诞可笑,要么是别有居心。
再说宁国公府欺君一案。先说事隔多年无从查证,再说纵然宁国公欺君罔上,昔年贤妃也不过是襁褓中的婴儿,此事罪不在她。何况即便她真是戏子之女,却也无关紧要,昔年汉孝武帝皇后卫子夫歌女出身,依旧母仪天下,其子之孙孝宣帝开一朝之盛世。焉知戏子之女不能为妃?
贤妃难产而殁,双生子一生一死,原本的上苍赐福因此而不全—— 究其本因,正是言官妖言惑众,以致扰了贤妃养胎安宁。
殷谨繁有多宠爱柒染,京城人人皆知,而历朝历代的皇帝,又有哪个不重视子嗣?言官间接的害死了宠妃与一个皇子,要承受的,自然是滔天圣怒。
所有卷入此事的官员皆被贬黜、流放。
但这还不够,不论是殷谨繁还是绾绡,都心里清楚真正害死柒染的元凶不是他们。
在殷谨繁的默许下,绾绡开始雷厉风行的查询那个一手操作了柒染之死的人。
首先被扣下的是九瑶宫的宫人。
绾绡一直很疑惑,前朝内廷不相通,殷谨繁才下令审问宁国公,怎柒染会知道的这么快?且不说殷谨繁有意隐瞒后宫中人,只说这消息流传的速度,也委实太快了些。
还有郑夫人的莫名入宫。宁国公府被羽林军包围,她得以入宫只因九瑶宫掌事清越手持殊妃令牌宣诏之故。绾绡问清越令牌是从何而来,清越说是璎华宫的一个宫女给她的,而那个宫女将令牌交给她的同时,还带来了出自谢殊妃的命令——宣郑夫人入宫。所以清越才会出宫将郑夫人带来了九瑶宫,从而间接的害死了柒染。
荒谬!绾绡从未下过接郑夫人入宫的令,相反,她的意思是——任何人不得靠近九瑶宫!
绾绡让清越指认那伪传她命令之人,最后认出来竟是妙苏!
绾绡重用雪梨已久,就连皇次子曜安都是交给她与妙苏来一同照顾,没想到她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在慎刑司的重重拷问后,雪梨只反复说,她并不清楚事情原委,只知那日她在璎华宫为小皇子缝制衣裳,一名平日里负责绾绡出行轿辇的小宦官却匆匆跑来,说殊妃娘娘有要事吩咐。然后她便按那小宦官转述的所谓的殊妃的命令,去书房寻来了绾绡的令牌并亲自交给了清越。
“那个小宦官是谁?”绾绡切齿问道。
雪梨哭着答:“是个平素里不打眼的小宦官,名为小华子。他一直跟随着娘娘的轿辇,人又老实,奴婢便真以为是娘娘有事吩咐随手便挑中了他来跑腿。”
雪梨居于璎华宫,不知九瑶宫那发生的事端。殊妃令牌并不算什么稀罕物,她听说要用令牌请宁国公府的郑夫人,还以为自家娘娘是要给贤妃一个惊喜,于是爽快的应了下来,并代突然又要事离去的小华子将令牌交给了清越。而清越见雪梨是绾绡身边得力的大宫女,也不疑有他,情况紧急下连话都不及多问,直接出了宫。
“那个小华子……是你的对食是么?”绾绡看着狼狈匍匐在地的雪梨,冷笑。
“娘娘、娘娘如何知道的!”雪梨满脸惊慌。
“你们行事素来大胆,怕是阂宫上下都知道。你之所以会轻易信了那小华子,只怕不是因为他面相老实,而是因为你心许于他罢。”绾绡冷笑,笑着笑着就成了嘲讽,“世间男儿皆不可信,何况宦官。你信了他,他却利用你,你被利用倒罢了,却害死了贤妃与小皇子。”
雪梨含泪叩首,“奴婢自知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