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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下眼眸,忽然那样无力:“……本君、一直知道。”
……
残絮横飞,厚雾浓霾,绝天印四周密密麻麻全是人,仙袍鼓舞,魔裳猎猎,墨色与白色占据云天半壁,仙魔妖鬼,无处不是,对恃相望,都极静地候着。
墨色的身影由远而近,不知是谁惊唤一声,霎然间所有人仰首去看,一片灰蒙迷漫间那墨衣横煞、孤戾绝天的人,缓缓于云海之处安静踱来。
青丝如墨,带雪飘然,长衣孤曳,赤纹流狂。
她一双如血般剔透无尘的红眸望过天地,额心墨砂孤零,映面而尊,华美长衣流动若舞,慢慢滑过天际。
所有人都屈身跪了下来,不由呼声道:“感谢魔神顾念六界,苍生性命,于此大限之日及时归神。吾等感念神尊之仁,必、终生敬之。”
漫天飞絮,残叶枯枝。
她空望着前方,目中平静而宁和,没有一丝波澜,步步踱来,神息如水漾开。
九天漫漫中诸天万魔跪地不起,全部颤身呼声不止:“魔尊——”
无路可去,无路可回,上天之意,一生之数。
她静静穿过满跪于地的妖鬼仙魔,一步步走向那通连神域的不归之路,目中孤戾,无尽苍茫。
仙魔两界,那些曾经相近的曾经熟稔的,望着她,满心疼涩。
“小益……”
“娘!”
“铃丫头!”
只有当这些称呼一遍遍唤出时,她才知道,她还在这世上,有着这么多爱她、关心她的人,不舍她的离去……
“益铃师妹……”
“小铃……”
“破铃——”
回首望,一百多年走来,那些温暖的亲近的面孔,紧紧凝望着她,呼喊落泪。
木然空蒙,心那么近,又那么空。
爱她的,不舍她;她爱的,逼她走。
即便不愿承认,可是心仍旧还是会刺痛。
你不会知道,当你为了这个世界放开我的手时,我为了你,放开了多少爱我的人的手。
……为你一人,举世还无。
万物空蒙中,神光引一点一点凝聚现出,清辉如华,白光似雪。
静静拂照到她身上。
长睫轻轻垂下,她望着面前所有人,凝眸,空然笑。
绝世惑心,无声无言,无念亦无心。
当我真的要离你,才明白,多少人的爱与关怀,竟都不及你一言一行……
自己……是从何时开始,那样执迷不悟地认定,唯有你,是我的亲人,爱人,此生最难舍去之人?
血色终篇红尘湮灭,半生依恋终归尘土。
神光引下,独属于魔神的云道生成,魔阶神云,静静浮现,一望无尽,飘渺无垠。
举步踏上的一瞬间,一阵极强的寒冽仙气忽然从后迎来。
不由呆怔住。
云天之上,诸仙猛然惊声:“……仙尊?!”
所有人惊震于心,全部回头来呆呆望着那纤尘不染的身影,静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众人面前。
果真如青沙天尊所料,他真的为此子所救,已然复生无恙?!
惊望不已,无言以对,久久,又只能全部重新望向了神阶之前的那子,心里隐隐难言。
若非仙尊之意,她可还会收敛煞气就此归去神界?
长天青望着云诀,满目震惊,再看益铃一眼,已然无话可说。
他看着她。
她怔,却始终没有回头。
时间仿佛凝固,所有人都呆愣而不安地看着这对师徒,这对……夫妻?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心慢慢死寂。
“保重……”
她哑声低喃,极轻的一声散却在风里。
墨衣扬起,如不曾希冀不曾受影响般踏上神阶。
而他仍只是看着她,眼中全不见两侧之人,白衣无尘,什么也未说,一动也不动,犹如一尊忽然立在了云天的雕塑。
千白无声一叹,还好他还好好的。
一步一阶,长衣轻曳。
一步一阶,流纹似血。
漫天繁花中,他就那样站在彼岸,安静地,生生麻木地看着她步步远去,目中一点一点空茫。
那样灵透到冰冷的身影,多么像冰牢内、风雪中、止水殿前,她满心信任地向他靠近,义无反顾地扑进他的怀中时,那样的纯粹、和无念……
“师父,它是你的灵兽吗?”
“师父!你找铃儿?”
“师父!你只三年就度过回婴期啦?”
“师父……你是在等我吗?”
“师父……要是铃儿认为该做的事是错的呢?”
“师父不用怕,尽管替铃儿决定就是。”
“我知道的师父,今生今世铃儿永远呆在止水峰上,陪伴侍奉师父一辈子!”
“师父,铃儿绝不会后悔,也绝不会让师父失望!”
“师父,师父,让他捏一个你给铃儿好不好?”
“……铃儿想永远陪在师父身边。”
不想回忆不愿回忆,可是那些话那些场景,一幕幕涌出,难以控制……
连闭上眼都不能做到,四周一片都成空白,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麻木而冷心,就像七日来每一次闭关被障梦纠缠不能突破,一边吐血一边坚持一样的残忍和麻木。
“不要!不要!我还没有成仙,我看不淡,我不要师父死!宁死也不要!”
“……是铃儿说错话了,师父不要生气不要伤心……”
“我不要!我不要一个人走,不要一个人活!师父不走铃儿也不走,师父死铃儿也死!”
“师父,我们回去吧。”
“师父!不要丢下我!”
“师父放心,铃儿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半句都不违背。”
风那么冷,心那么空。天地昏茫。
“来世……来世……好……好……师父,我会记得的,铃儿会记得的……会用我无边的岁月,来等你给我、一场来世的相见。”
“……你再与铃儿拜一次天地……可好?”
“天地为鉴……魔神益铃,今此立誓,生生世世,与他为妻,执等千年,静候万载,神不灭则志不移。”
“……归神罢,铃儿定用一生、来等你我来世。”
白衣隐隐的抖,不知为何而颤簌。
云天之尽,那个已然不再瘦小,却同样纤细的身影,那个从来依恋,宁死也不愿放开他的手的孩子,正一步步,被他逼着长大……
“仙尊……”
“仙尊!”
“仙尊,她愿归神,苍生之幸。”
“仙尊,以仙之力,教化魔神,实乃仙尊之能,用心良苦……”
飞花如雪,纷落如泪。
他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连呼吸都窒息一般的感觉不到……
“……师父,如果长大意味着离开你,和看你死……那铃儿永生永世……也不要长大。”
咸腥入喉,温热突兀,与这原该是喜的归神之景太不相称,也几乎来不及咽下,他微抖着白衣,突然那样恐惧和慌乱地一步步往后退。
害怕什么?恐惧什么?
他为什么那么想逃?
而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还要违背初衷,不顾一切地赶来?
当他自认为背负的罪孽应该偿还,逼她逼自己放手以此来尽力弥补时,他为什么会迷茫?
当她被他逼着离开,所有的一切按照他所想要地那样平静而安稳的进行时,心为什么会那么痛?
痛到麻木……
是不能明白还是不想明白?她爱的多卑微,而他,又有多残忍?
麻木空洞的眼中,陡然漫天飞雪。
他看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瘦小身影满心无念地向他跑来,逆着风雪,伸出手轻轻抓住他的,然后弯起眉眼,满是依恋地单纯笑开。
他看见自己平静地看着她,没有点头,没有摇头,只是一点点用力,抽走了她好不容易握住的他的手,然后漠然转身,慢慢离去,最后留她一人呆呆坐在雪中,满脸是泪。
他看见转身轮回间,白衣化入雪中,那个其实从未长大过的孩子,委屈地抱成一团,就那样被他、被整个世界遗弃,一个人孤零地瘫坐在风雪中,嘤嘤地哭泣。
怎么舍得?
怎么承受得住?
这样心如刀绞的疼痛,才清楚地让他明白,那一份了然于心却一再被他漠视,用苍生大义来压制的爱,其实早已入骨。
心疼她一次次被逼走在绝路之上,舍尽自己的一切,只为护他安好。
心疼她受尽苦楚,默默忍受所有伤痛,从来不怨不忿不悔。
心疼她怎么可以这样,不顾一切地爱他,忘了疼,忘了痛,甚至忘了自己。
“只要你安然,铃儿再无牵挂……”
默然离去,就那样无念亦无怨地缓步走向尽头,可是为什么每一步神阶,都有无声滴落的泪?
那鲜红熠熠,转瞬即逝,却仍旧生生刺痛了他的双眼。
神光瀑溢,光引已尽,空中蓦然扬起一片残血颓花。
她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静静立在神引下,默默走,默默成全。
她爱的那样纯粹,纯粹地让他承受不住。
血毫无预兆地涌出,咽下,麻木而机械,只有心,锥心刻骨地疼了起来,几乎战栗。
归神,离开他,离开熟悉的一切,永远活在另一个陌生的地域。
永生不死。
永生寂寞。
永生孤冷。
从此无穷无尽无望的空等。
漫漫长天无边的岁月,只因为他一个注定成空的誓言,她愿用为神一生,来成全他想要的、成全这六界苍生……
试问,这与死,哪一个更残酷?
而这就是他给她的。
是他为师为夫最后为她做的……
是他心中真正想要的?
呆呆地望着绝天,目中一片淹没天地的悲怆和不能承受。
墨色长衣空然地临阶而尽,她仰面极静地望着天穹,一身残败戾煞荒凉裉尽,纤瘦的身影渐渐虚无。
师父……铃儿会永远陪着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当这句曾经的守候与誓言窜出脑海的瞬间,他全身一颤,几乎站立不住。
只那一瞬间,心头所有的隐忍、道义、大爱、责任,全数崩溃。
“别走……”
极轻的声音飘散在风雪中,了无踪迹。
千白猛然回头,不可置信。
白色的身影隐隐颤抖,低垂着头,那样惊煞世人地喝道:“不许走——”
漫天风狂,轮回业障。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爱,若以这般排山倒海之势倒回心头,还有什么能够与它共存。
当他真的要来面对,抛弃一切承受自己的爱时,才发现隐忍太久的爆发,理智,本心,原则,什么都不可能再挽回。
墨色身影懵然呆立在神阶尽头,几乎不能回神不能反应。
风雪如窒,狂乱肆舞。一如那些年那些痛那些伤害。
所有人都呆住了,懵在原地。
“不许走……”
“不许归神……”
“不许……离开我。”
他抬头来的那一瞬,几乎所有仙人的心猛地被冰水浇透,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透明的雪花仙印浮现出来,变幻成一朵瑰丽的云纹,然后一点一点变成血色,连带他的眼,全部慢慢化成赤红。
仙尊……入魔了?!
“云师兄?!”
“云师弟!!”长天青大惊,脸陡然煞白,急欲上前,只是猛然被他由仙化魔的澎湃异力推开,步步后退。
他温柔道:“不要来世,只要今生……你不是说过要陪在师父身边,永远不离开么?”
心疼的太过,于是差错间全部化成纵容与宠溺。
他本是傲岸的人,一旦任性起来,想要护谁,想要爱谁,天下之间又有谁能阻止?
四周仙魔一脸震怒地看着他,步步后退。
他一步步向她走去,周身邪力惊涛骇浪般推开,竟是说不出的残戾和恐怖,比她佯装的孤僻和漠然,不知要冰寒冷冽多少倍……可是,他却是在笑。
师……师父……
她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已经全然呆在了那里,忘了该笑、还是该哭,甚至忘了反应。
神阶一侧,他瞬间移来,就那样睥睨世人般绝傲地站在她的面前,漫天飘飞的长发妖异地鼓舞不停,那从来远冷如冰、淡漠如画的眉宇柔和地对着她,是倾世的温柔。
“苍生、六界、无辜,不关我们的事,不是我们的错……师父陪着你,不归神,不离开,你想留在哪里、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在我身边。”
四周窒息般的死寂沉默。
他眼中除了她再没有了世间任何人,如水一样柔瀲的双眸深深望着她,笑的那样简单纯净又纵容,残酷而惊心动魄的美与魅惑,几乎折煞了世间所有圣洁的和妖异的美。
没有人能在那样一个周身糅合了神圣与妖娆,纯净与魅惑,美得万物失色日月无华的人面前,还能保持理智和心智。诸天之上所有仙魔妖鬼,几乎全部呆傻了般瘫坐在云中。
“你不是说,想和师父守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一月一年,也好么?”
“你不是说,不管六界不管天下不管苍生如何,只想守在师父身边么?”
他那样温柔地望着她,仿佛揉碎了世间所有的月光,而后轻轻朝她伸出手。
“即便是一起覆灭的结局,我也答应你。回来,铃儿……从今以后,师父什么都依你……”
不能思考不能反应,就那样痴傻了般望着他,沉浸在他的目光中,身子如受了蛊惑般伸出手去,慢慢放到他的掌心:“师父……”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无论什么,师父都答应你。是罪,师父和你一起背负;是错,师父和你一起承受,生一起,死一起,覆灭一起。”
“师父……”心不受控制地肆乱,静静化成水,融进他比之月光还要迷离的目中。
只是一道白光忽地从后弹来,准确无误地射进了益铃额前神印之中。
蓦然震颤,惊醒,益铃心整个揪起,看着面前的人,手控制不住地隐隐颤抖起来:“师父……?!”
一颗红泪悲怆而愧责地滚出眼眶,溅落在神云之上,瞬间散却。
她看着他,眼泪一颗连着一颗地滚出,猛然间哭得那样无措。
“铃儿……”他心疼地伸出双臂,想要搂她入怀,只是神阶之上,她泪流满面地一步步往后退。
“师父……铃儿承受不起……”
心痛到无以复加,那样错乱而纠结的痛楚,几乎将她生生撕碎。
这不是你想要的。
一生慈悲,心怀苍生。
你或许不懂铃儿,可是铃儿从来知道,师父即便不喜欢,也从未想过背弃仙门,弃六界生灵于不顾。
在天下苍生与铃儿之间,我从未想过要你作出选择,从未想过,要让你为难……
“师父!铃儿不想让你恨我……”
他温柔地摇头,眼中妄负天地,全只有她一人。
神光引渐渐弱化,变得不再那么冷白而微微透明起来,时辰将尽,越来越虚离散去。
他再次伸手向她。
“铃儿,听话,留下,回师父身边……”
他的温柔,他的低求,他的目光,是世间最难抗拒的诱惑与毒药,一寸寸腐蚀着她的心。
仰面哭笑难止,她浑身轻颤地走近他,心头那样满足又悲凉。
够了……
不管他是何时开始入魔……已经什么都够了……
终于向他伸出手。泪蜿蜒而下,她痛苦地看着他,咬牙哽咽的那一瞬间,才明白,此一生她的世界,从来没有什么能够与他相比,包括她,包括她的情。
手微微颤抖地抚上他的眉宇、他的脸颊,温柔缱绻,一世迷离。
“师父……铃儿太爱你……爱到不忍心叫你失了自己……不忍心叫你受苦……”
小手轻轻点在他额心的刹那,威冷的白光突然溢满了云天每一个角落。
眼泪肆无忌惮地滑下,她的声音和着万千神息荡漾在四海之上,天地之间,那样空灵,孤绝,又悲凉浸骨。
“魔神之谕,无魔不遵……本尊命你,复仙……忘我。”
他身子一震,不敢相信地睁大眼,那样呆震地看着她。
全身邪力一瞬间被白光抽出,仙力凝聚,真元还复。
想要抗拒想要后退,可是脑中逐渐混沌起来,那么多牵连着他心的画面,折成薄纸,眨眼间飞出他的脑海,肆意飘飞,遗落去世界每一个角落。
留不住。
“师父……即便你曾说过后悔收我为徒,可是铃儿还是想让你知道……如是颠簸万苦,今生今世,铃儿也未悔过。”
他听见她轻声的呢喃,只是声音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字,过渡一般慢慢变得飘渺而那样陌生。
双唇轻轻拨动,凭着心中模糊而难以磨灭的悸动,那么强烈地想要说出来:
我云诀此生唯一后悔过的事便是收她为徒;此生最不后悔的事,亦是收她为徒。
只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一个字也说不出,甚至已经不知道,他想说的‘她’是谁……
不想睡,不想就这样闭上眼,从此醒来世上再没有面前这一人。
可是意识依旧慢慢模糊……手费力地伸出想要抓住面前的人,只是身子不受控制地慢慢往后,离她越来越远。
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墨衣流纹的女子在一片白光冽冽中散作虚尘,随光归复天际。
他想要怒吼,想要挣起,可是双眼已然无力阖上。
在最后模糊的意识里,他听见那分明陌生、却铭心刻骨的声音轻声诉说:
“铃儿心中无六界,无苍生,只有师父……铃儿愿为师父,让天下苍生赢。”
嬴……
什么……嬴……
脑中慢慢空白,终于归入一片昏冷的空茫和黑暗。
长天青一把接住他,世界陡然安静下来。
九天虚无。
万物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