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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2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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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曹植作诗之时王粲已在酝酿,其实早想好了,却故意要显得不及公子,抓耳挠腮道:“没想到公子出口成章如此大才,在下万分不及,我看就免了吧。”

“不行!”曹植满脸得意,“你这饶舌鬼骗去我这一首,自己焉能不作,快快想来!”

“哎呀……这倒难坏我了。”王粲故作沉吟状,憋了半天才道,“在下也有了,请丞相与公子赏听。”他不敢托大,将马往前带了带,只比曹操父子错后一马头,低声吟道:

〖自古无殉死,达人所共知。

秦穆杀三良,惜哉空尔为。

结发事明君,受恩良不訾。

临没要之死,焉得不相随。

妻子当门泣,兄弟哭路垂。

临穴呼苍天,涕下如绠縻。

人生各有志,终不为此移。

同知埋身剧,心亦有所施。

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规。

黄鸟作悲诗,至今声不亏。〗

同是歌三良从死之事,王粲这首诗可比曹植所吟沉郁悲切得多。开篇即言“自古无殉死,达人所共知。秦穆杀三良,惜哉空尔为”,所谓殉死不过是帝王和后世尊崇者的美言,殉葬其实就是杀人,即便三良那等百里挑一的勇士也是被杀的。臣子被拉去给君主陪葬,妻儿痛哭阻路,兄弟顿足捶胸,临穴号哭,哀痛亲人活生生被埋葬!虽说人各有志,有人誓要追随明君,但豪杰之士从葬于地下又是何等可惜可叹?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求建功立业,难道君臣之义比人的生命更重要吗?此真千古一叹!

曹操心中自有尺度,虽说表面上看曹植的诗比王粲的激扬豪迈,但若论及见识还是王粲更胜一筹,况且掾属与公子比诗,人家恐怕还多有谦让。想至此曹操笑道:“强中更有强中手,你等吟诗也勾起老夫的诗性,我也作上一首,尔等听真!”说罢引吭高歌:

〖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举翅万余里,行止自成行。

冬节食南稻,春日复北翔。田中有转蓬,随风远飘扬。

长与故根绝,万岁不相当。奈何此征夫,安得驱四方!

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

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冈。狐死归首丘,故乡安可忘!〗

这一首歌罢,曹植、王粲都惊住了,唯有曹彰还炸着嗓子喊好。表面看来曹操所叹不过是征夫思乡之情,但细细品味大有深意。他在感慨人生漂泊不定,冉冉老将至,一生所求在何方?“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曹某人自己!神龙藏泉猛兽在岗,他若不迈出那一步,此生永远不知是在为谁而忙。何止如此,连日后的事业他都不知究竟该托付与谁。

王粲心下感叹——我自谓得蔡伯喈余祯,想来不输于先朝边让、孔融之流,但丞相天赋之高真古今少有,莫说他征战四方功冠天下,即便就是这风雅之才,我辈安能比及?不能不服啊……正思忖间,关中连营已遥遥可望了。

十万大军屯驻岂同等闲,刀枪如麦穗,剑戟似麻林,营连营寨连寨,藩篱栅栏绵延数里,旌旗如云遮天蔽日。许褚不敢大意,赶紧驰到队前拦住曹操,喝令骑士包围护卫。曹操毫无惧色,手指连营讥笑道:“此皆无谋鼠辈,有何惧哉?”

曹植又道:“今又闻军报,侯选所部五千人马也赶来助阵,贼众势力更盛。”

曹操反而大笑:“我不惧其多,就怕贼少!贼势虽盛,军心不聚号令不一,又何难破之?”

他的话确实有道理,但小队人马靠近营盘,离得太近又不能不防。五千骑士将曹操父子团团围住护于核心,这才重新列队继续前进。关中军焉能不知?早有斥候报入营内。数里连营诸将并不在一处,屯于东面的乃是程银、成宜两部。二将得报颇感诧异,岂有五千兵马跑来踹营之理?成宜忙点一千马队出去阻拦。

转眼间曹军距寨门只一箭之地,这才不再前进。守寨的兵士哪有不慌的?胆大的拿起弓箭护住辕门,胆小的都躲远处去了。成宜的兵很快也点齐了,匆匆忙忙涌出寨门——却见曹军这五千骑可非等闲,个个顶盔冠甲罩袍束带,手持长矛身背箭囊,精光耀日威武雄壮。

成宜脑袋有点儿发懵,真后悔自己没多带点儿兵,这要是真打起来,自己这点儿兵还不够人家垫牙缝,连寨门都没敢关,吩咐将士高喊:“来者何人,焉敢在我军营前撒野?”

曹操一见旗号就猜出是成宜,并不用亲兵答复,自己放声喊道:“老夫就是当朝丞相曹操,特来拜会!”

这一句话可就炸了窝,关中军一阵骚动,营里的将士也听见了,扒着寨墙寨门都往这边看。成宜领兵以来还没遇上过这种事呢,敌军统帅亲率队伍到营外拜会,何况这位是当今丞相!他也慌了神了,有心下马拜见,可自己是叛军,不作礼遇又太失气度,琢磨了半天才拱手道:“两军交锋恕末将不得施以大礼,敢问您亲自前来有何赐教?”

曹操朗朗大笑,捋髯道:“虽是两下为敌也有见面之情,将军是知礼之人。烦劳您转告韩老将军,老夫约他明日午时阵前相会,再谈议和之事。”

成宜更觉诧异:曹操何以如此看重韩遂,竟不顾身份亲自来邀,看来他们果有不可告人之谋……

殊不知曹操要的就是他们生疑,莫说不知道韩遂屯于哪一营,即便知道也不直接去,一定要让第三者转告。他遥遥望见成宜低头不语,情知计谋得逞,又喊道:“老夫此来就为此事,并无他务,请将军务必转告韩将军,明日之约不见不散!”

“领丞相之命。”成宜拱手作答,心下却很为难。按理说人家大老远来了不该慢待,虽说武力相争,也要有武人之德。若单单来个使者也罢,让进来歇歇腿,说说话都可以。曹操亲自带兵来的,把丞相请进来喝碗水,吃顿饭,这也不合规矩呀!故而无话可说,只有瞪眼看着。

这会儿看热闹的绝不止成宜一人,整个连营都轰动了,无论胡人汉军,长这么大谁亲眼见如此大的官?各处的士兵都往这边涌,栅栏辕车上都攀满了人,争相目睹这位鼎鼎大名的丞相,都快把寨墙压塌了。程银也带领麾下将校赶出营门,纷纷向曹操行礼。

曹操见这么多敌人围观自己,越发得意,把马往前提了提,挥袖道:“尔等皆欲观曹某乎?老夫亦凡人一个,并非有四目两口,不过比平常人多些智谋罢了!哈哈哈……来日再会!”说罢与五千骑士一并拨马,列着整齐的队伍,顺着来时的路又走了。

程银、成宜等生平未见过如此潇洒的老将,不禁望着曹兵远去的尘埃出神。忽闻銮铃声响,马超急催坐骑,手挺大槊穿营而过:“曹贼来否?”

成宜道:“已经走了。”

“为何而来?”

“约会韩老将军来日议和。”

马超闻听“议和”二字气不打一出来,骂道:“尔等无能,何不就阵杀之以除后患,待我前去!”

“别追了,早就走远了。”程银冷冰冰道,“你能打,人家也不是吃白饭的,去禀报韩将军吧……唉!明天还不知什么样呢!”

【篡书疑敌】

翌日,两方再度商讨议和之事。不过这次马超也跟韩遂一起来了——关中诸部已对韩遂产生怀疑,故而推马超同来,明为商讨军务,实是从旁监视韩、曹二人举动。韩遂自以为没病不怕吃凉药,也未深加阻拦。

两军阵前韩遂依旧带着自己贴身爱将阎行,马超有帐下大将庞德相随,令他们始料不及的是,曹操的举动却变了,前番会晤双方咫尺相对,今天曹军却提前派兵在阵中列了数层拒马,双方相隔足有两丈。马超一见此景心中先存了三分怒意:曹操与韩遂如此亲昵,今日见我却要布置拒马,他二人必有勾当!

曹操也到了,与前日大不相同。前番相会他不过便衣狐裘,今天铠甲也披上了,兜鍪也戴上了,战袍也裹上了,倚天宝剑背在身后,全副武装来的;身边带着豹头环眼的保驾大将;身后百步开外还有百名虎豹士,随时准备过来接应。

“丞相别来无恙?”上次是曹操先开的口,韩遂因此耿耿于怀,故而今日抢先问候。

曹操欣然一笑:“多承韩将军挂念。”说罢只轻轻瞥了马超一眼,未作理会。

韩遂颇觉尴尬,赶紧引荐:“丞相,这位是马卫尉之子、偏将军马孟起。”他说的是马超的官号。

人之常情见面总要客套,何况当朝宰辅?可曹操却很不近人情,根本没搭理马超,反而向韩遂牢骚道:“老夫运道不佳,自辅保天子重立许都以来拜过三位偏将军。头一位乃汉室宗亲王子服,不想他与董承通谋假造玉带诏,要谋害老夫。第二位乃关羽关云长,倒是世间猛将,诛颜良斩文丑,到头来官渡之战跟着刘备跑了。老夫寒心呐,多年未曾再封此职,直到马腾入京拜为卫尉卿,我念他远道而来一片忠心,封他子马铁为骑都尉、马休为奉车都尉,他言道还有长子名唤马超,在凉州统领旧部。也是老夫一念之仁,又把这偏将军之位封出去了,才惹来今日之祸。唉!老夫也弄不明白,是这官职天生克我?还是这‘偏将军’三字大为不祥,净出些不忠不孝之徒!”

这番闲话气得马超满面通红,韩遂更觉不自在了,连忙打圆场:“昨日丞相不辞劳苦亲自相邀,末将感激不尽,至于划分地界之事,还请丞相应……”

话未说完,曹操抬手打断:“韩将军,你我年龄相仿昔日旧交,什么条件都可以谈,不过今日有旁人相随,恐怕不能尽言吧?”说罢又瞄了马超一眼。

“有何不能尽言?”马超已火撞眉头,忍不住插了口,“我关中兵马十余部,罢兵之事当大家应允方能施行。丞相偏偏只与韩老将军商议,这恐怕不妥吧?”

曹操冷笑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国有万乘独尊一君。老夫何等人物?岂能与你等乌合之众挨个商谈?韩将军德高望重又与老夫相厚,故而可言。至于那些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之人,就算了吧!”

马超听他一再相讥,火气都快顶破头了,真有心举槊将曹操废命当场,却见他身旁那员大将手持长矛威风凛凛,又不敢轻举妄动。马超在渭水岸边险些箭攒曹操,那时就是因一虎将未能得手,后来打听到营救之将名唤许褚,人称“虎侯”;可惜那日相隔甚远看得不清,今观此将身量倒有几分相似。若非许褚也罢,若是许褚还需谨慎行事。想至此马超把怒火压了压,试探着问道:“久闻丞相营中有一虎侯,有万夫不敌之勇,莫非……”

曹操挺了挺胸膛,手指许褚道:“虎侯今便在此。”

许褚来至阵前就注意上马超了,闻听曹操引荐,更是圆睁虎目,死死盯住不放。马超情知这是个对手,固然自己有庞德相助,但偷袭之事无法明着商量,再者一旁的阎行也非等闲之辈,还不知他究竟是帮哪头的呢。

曹操何等精明?猜到马超不怀好意,立刻拨马:“本欲与韩将军共议大事,不想贵军诸部尚有异议。我看今天就算了,请您回去先与诸将商议,达成一致再寻老夫商谈吧。”

“丞相且慢……”韩遂还欲挽留。

不叫还好,这一叫曹操忽然提高了嗓门:“将军莫急,你我谋划之事徐徐图之,老夫自不会亏待你。”

韩遂听来这句话没什么不妥,他本意就是要议和,诸将意见不同也要徐徐商讨,故而未觉出有诈。可马超听来却完全另一番意思,更坐实了韩、曹二人有阴谋,霎时间恨韩遂更胜曹操,扭过脸来狠狠瞪着韩遂。阎行也没揣摩出曹操心思,却见马超怒视自家主公,忙斥道:“马孟起,你意欲何为?”

马超还未答话,曹操又搭了茬:“这位将军可是金城阎彦明?”

“正是末将。”阎行只曾出使许都一次,没想到曹操还记得自己。

“你父母也在许都,学善莫学恶,记得要好好当个孝子!”说罢,曹操打马而去。

“气煞我也!”马超又羞又臊又急又恨,再没理旁人,带着庞德打马回营,只把莫名其妙的韩遂扔在了阵中……

曹操、许褚回归营寨说起阵前之事,众文武无不抚掌大笑,皆道此计足以离间韩、马,唯有贾诩沉吟不语。曹操主动问及,贾诩才道:“只恐此计未为稳妥。韩、马二人回至大营,若彼此敞开明言,又有阎行从中为证,只恐嫌隙易解。”

“哦?”曹操想来,这话倒也有理,“若以文和之计?”

“依在下所观,马超乃一勇之夫,不识机谋,然韩遂精明老到,不过一时不悟耳。今韩、马嫌隙已生,诸将心中生疑,万不可拖延日久使其释然。丞相何不趁今日之势作亲笔信一封,单与韩遂?这封书信要……”贾诩伏到曹操耳边细细述说。

曹操听计乐不可支:“甚妙!老夫现在就写。”这便搦管,贾诩从旁,两人商商量量把信写成,又大涂大抹改易一番,也不用皂套密封,单寻精明细作送往韩遂营中……

韩遂、马超刚回到连营便大吵大闹起来,众将也咄咄逼人,都疑韩遂与曹操通谋。韩遂指天为誓绝无异心,费尽唇舌才把众将劝走,已是心力交瘁,伏于帅案长吁短叹。阎行在阵前听曹操之言触动颇深,见大家散去,又来劝说:“当初谋划之日我就劝将军莫行险径,将军不听,被群小所误偏要举兵。眼下众心不齐互生嫌隙,长此以往必将事败。既然曹操有意结好将军,将军何不顺水推舟归附曹营?既可保爵禄不失,又可全许都质子之性命,望将军深思。”

韩遂已经够烦的了,还得耐着性子解释:“非老夫不误,然既已举兵无可更易,曹操虽信誓旦旦似有笼络之心,但恐终不能见容。再者老夫驰骋半世,费尽心机打下西凉之地,焉能拱手献与他人?”

“将军不为儿孙想想吗?”

韩遂朗言:“大丈夫一生立业为本,韩某人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即便儿孙受戮,只要还有口气在,必要保地盘不失。”阎行见他如此固执,只得无奈而退。

阎行刚退下,有曹营使者来到,手赍书信穿营而过,要面呈韩遂观看。有亲兵引入中军大帐,韩遂接过书信,一看之下不禁蹙眉——倒是一张精细的好绢,惜乎涂涂画画字迹模糊,难道曹操弄错,误把草稿送来?韩遂老眼昏花,捧至眼前看了半晌,才明白个八九分。原来曹操决意徐徐退兵,又恐关中诸将奇袭于后,请韩遂约会众将,双方同时撤兵免生干戈。韩遂想要应承又未与马超等商议,恐众心不服,只得叫使者回去,待来日商量已毕再做回复。

打发走来人,韩遂默然闷坐,正思忖如何劝众将答应此事,忽见帐帘一挑,马超又回来了。

“贤侄又有何事?”

马超冷冷道:“听闻曹营有使者来信,可否让小侄一观?”

韩遂有些为难,但又恐再生误会,只得把书信交与他看。马超见此信密密麻麻皆是涂改,不禁心中动怒,强忍着性子问:“叔父为何将其涂抹?”

“原书如此,并非老夫涂改。可能是曹操错把草稿送来了。”

“哼!”马超忍无可忍,把书信往案上一拍,“那曹孟德何等精细之人,岂会弄错?必是叔父怕我知道书中所言之事,故意涂改的。”

韩遂这些天委屈受大了,也有点儿光火,起身反问:“莫非贤侄还疑我与曹操通谋?”

“是否通谋,将军心中自知!”马超倒干脆,从此又把“叔父”这称呼免了,伸手漫指那书信一处涂改,“这里明明有‘三更举事’等语,今为何抹去?莫非你想与曹贼里应外合取我性命,夺我地盘?”

韩遂闻听此言这才仔细观看,见模模糊糊果有“三更”什么的字样,却已涂抹不清,额上已渗出汗水:“此乃曹操自行涂抹,未必如你所猜。贤侄莫要误……”

“谁是你贤侄?”马超斥道,“我弃生身之父与将军共谋大事,将军便当推心置腹知无不言,岂能与敌暗通谋害于我?亏您坐镇西凉二十余载,难道无半分同袍之义,偏行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韩遂已是百口莫辩,正不知如何解劝,又听帐外一阵吵嚷,各部将领全挤进来了——那使者领了曹操之计,手赍书信在连营中一通转悠,哪有不知道的?众将熙熙攘攘你争我夺,都来看那书信,马超一旁煽风点火:“仔细看看吧,这就是咱们韩老将军与曹操的勾当!”

梁兴眼疾手快抢到手中,迎着亮光仔细辨识,嚷道:“老将军,这里似有‘长安为界’之语,可是被你抹去?”

“万无此事!”韩遂连连摆手。

梁兴将书信随手一丢,喝道:“议和就是这般议法吗?若以长安为界,以西尽归曹贼,我的地盘在鄜城,难道老将军要坐视曹贼夺我之地吗?我梁某人虽然兵不满万,举兵以来也是出生入死不落人后,老将军这般待我,我梁某人不服!”

田逵也扑到帅案前质问:“果真以长安为界?那蓝田县不也成了曹操地盘?我家刘老将军本不愿再战,末将只为保我乡土才投至将军您帐下,若乡土尚不可保,末将岂能再为将军效力?究竟有无此言,您必须跟末将说清楚!”

众将吵吵嚷嚷都向韩遂问罪,其中也有省事的,程银从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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