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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石美坐在迤萨镇的一个角落里,脸色蜡黄、胡子拉碴,衣服褴褛。人们都不太注意他,这样一个近似乞丐的老头,他的手竟然那么完美无缺,秀气、修长、十分紧凑。虽然大拇指的关节有点变形,实指又弯又尖,掌心里的皮肉明显存在着疤痕,手腕上也有一层厚厚的老茧,但当他的手指活动起来时,却充满生气,又显得那么安祥。在那富有光泽的深褐色的手背上,露出浅蓝色的血管。那纤纤十指的关节部位如若缎子般的油滑细腻,它们恰如一群欢快的小动物,正在戏耍着一个疙瘩似的东西。那是一个“木疙瘩”,但在高石美手里却成了一个魔方似的玩具。他时而把它解开,让它变成一堆极不规整的小木块,时而又把它们组合起来,还原成一个木疙瘩。他的表演也能吸引为数不多的观众,特别是一些年轻人。每当那个时候,他就不厌其烦地向人们打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名叫高荔枝的西宗人?她的丈夫叫蔡家俊,是一个走烟帮的马锅头。”人们听了以后,要么说不知道,要么摇摇头,然后走开。
一天晚上,当高石美感到迤萨镇所有的人都进入深深的梦乡之后,他才像一个失魂落魄而又敢于冒险的夜游神一样,到处寻找他的安身之地。他看不见星星,但他听得到呼呼的风声,好像是从森林里吹来的。他就地躺在一户人家后门的墙角边,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嘴里吸吮着大拇指。下半夜,主人起来拉尿,把一股热腾腾的尿液撒在了高石美的身上。主人是个中年汉子,他很敏感地发现自己的尿液下有一个黑影,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响动,还伴有一种什么气息?主人慌忙摸出一盒火柴,划了一根。在黄色的光焰下,一个黑乎乎冷冰冰的躯体横卧在他的脚下。主人感到非常难受,把高石美从地上扶起来,破烂的衣服上好像已凝固了一些似水似冰的东西。主人实在过意不去,就把高石美请进他家里。高石美突然对主人说:“你行行好,给我一点吃的,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我不是乞丐,我是到这里来寻找女儿的,白天我没脸讨饭,现在饿得很难受。”
主人脸上立即露出又惊奇又难过的神情,紧接着两手慌张起来,不知如何是好,踌躇了半天,才到厨房里找出了一小碗干腌菜。主人说:“老人家,实在对不起你,我也是一个揭不开锅的人。”高石美本能地迎接上去,双手接过干腌菜,用贪婪的鼻子嗅了嗅,抓了一把就往嘴巴里送。干腌菜很快就被吃完了,高石美起身就要离去。主人喉咙发干,再也忍不住了,就连连咳嗽。他一边用手抹着鼻子和嘴巴,一边挽留高石美,劝他在屋里留宿一夜,天亮后再走。主人还问他:“老人家,你到迤萨镇来寻找女儿?你女儿是谁呢?”
于是,高石美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当高石美讲到自己无奈之中把高荔枝嫁给了蔡家俊时,主人打断了高石美的话,说他以前曾经跟蔡家俊走过烟帮,到过许多地方,蔡家俊既是一个非凡的人,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他对什么人都很凶,唯独对高荔枝最好,可以说百依百顺。可惜蔡家俊是个短命鬼,29岁就死在了老挝。高荔枝从19岁守寡,好像至今还呆在家中盼着蔡家俊回来。
雕天下 二十二(2)
高石美喜出望外,哀求这位中年汉子马上带他去见女儿高荔枝。中年汉子不愿意去,说深更半夜怎能去敲一个寡妇的门?高石美苦苦哀求,终于打动了主人的心,他搀扶着高石美来到了蔡家大院。他们反反复复敲门,都没有回应。那个中年汉子失去了耐性,走了。高石美则留在门外,敲敲停停,停停敲敲,用细弱的声音呼喊:“荔枝,我是你爹,我来看你了,快起来开门。荔枝,爹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很恨爹,爹那时是没有办法呀……”。
似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条狗一直在狂吠。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附近有一只公鸡啼鸣起来,这无疑给高石美带来了无限的安慰和希望。高石美一直喊到了天亮,高荔枝才慢腾腾地起来开门,她半天才认出了高石美。
高石美也激动不起来了,他有一种衰竭的感觉。高荔枝回到屋里,坐在床上,像个木头人,白发苍苍,嘴唇不停地蠕动。她开始向高石美讲述那些她重复了无数次的故事,她说:“我家蔡家俊是个好人,他让我做大的,什么事都听我的……我家蔡家俊,他有个小的在老挝,是个英国人女人。我家蔡家俊把那个小老婆的照片拿来给我看,我不看……我家蔡家俊很有钱,在老挝桑怒开了个大商号。我跟我家蔡家俊说,我要去老挝桑怒,我家蔡家俊不让我去,我家蔡家俊说,走烟帮可不像赶马帮,放着现成的马路不敢走,要去钻草棵、穿刺蓬、过菁沟、走险道,踏荒滩,走无人敢走的山路,还要与官府的人斗,与土匪斗,与盗贼斗……我家蔡家俊说,从迤萨镇到老挝桑怒,要走50天,大站30个,小站53个,要过勐龙、哈浦、上六村、下六村、者米河、骑马坝、半坡寨、麻力寨、仙西里、瓦钢梁子、陈老痞、小黑江、南乌江、蓬代河、啊卡大寨、苗子大寨、苏兵大河、老虎场、海闹、扒提、老象谷、甘地龙开、爬厅、爬都、漫东、苗乡大象、猛尤撒拉,才能走到班岗桑怒。我家蔡家俊说……”
高石美努力保持着女儿在他记忆中最美丽的部分,努力回想着高荔枝的外貌和形体。此时,就像是有人在与他拼命争夺女儿一样,高荔枝的形象在他大脑里跳来跳去,一会儿就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拖走了。他只好绷紧神经去捕捉女儿的声音。听到了,听到了!高荔枝说话的声音像唱歌一样,一阵一阵向他飘来,又一阵一阵向他离去,在他的身后慢慢落下,变成了一滴滴雨水、一粒粒沙子……高荔枝在说什么?她还有什么事值得向父亲诉说呢?
高石美把头靠在一个很坚硬的物体上,呼吸才稍微舒畅了一点儿。他一动不动,身子渐渐滑入一个充斥着往昔的人和事的天地中。过了很久很久,他像个玩累了的孩子,在地上睡着了,等待着父母把他抱到温暖的床上。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他一生中可没这样睡过。有一种掉入深渊的感觉,而那个深渊又黑又冷,还充满了嗡嗡嗡的叫声。又过了很久很久,他醒来了,睁开眼睛望着女儿。他两眼干疼,不断将屋内一切像昆虫一样迅速繁殖和变形的东西,都统统收入眼底。屋内寂静无声,像一片处在深夜荒野中的坟场。高石美的脑袋疼痛难忍,他说:“荔——枝,我的女儿,我——想——吹洋烟。”
高石美的声音小得似乎并不存在,但高荔枝却听得明明白白。她慢悠悠地说:“有,这个家里,什么都有。大烟,也有。我家蔡家俊走烟帮时留下来的,是老烟了。我拿来给你吹。爹!”
高荔枝睁开眼睛,像个孤独的幽灵,拖着软弱无力的双腿,摸到床的那边。如同那边对她的双手具有深深的吸引力一样,她冲破黑暗的阻挠,爬上一个大箱子,跪在上面,又往更高的地方,拉出一个小箱子,打开箱门,迅速抓出一团黑得近乎玄乎的东西。紧接着,她又像一个无法驱除的魔影,略带几分慌张,从大箱子上滑落下来,向高石美走近。此时,高石美伸出那双像小偷一样好奇、贪婪而又有点肿胀的左手,接过了鸦片。同时,他的右手从身上掏出了烟枪,并很快在上面装上洋烟,顿时猛吸起来。他不知是饥渴的欲望还是求生的欲望使他此时变得如此贪婪?一股股夹杂着死亡气息的芬芳,冲击着他隐隐作痛的胸口。他把嘴里的烟雾狠狠吞下,脸上露出了几丝飘浮不定的微笑。就在此时,高石美听到了大挂钟清脆而宽广的咚咚声。
雕天下 二十二(3)
高荔枝已回到她的床边,坐下,闭上眼睛,继续讲:
“天下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享福,什么都有了,翡翠手镯、金绿猫眼、星光蓝宝石、黑珍珠项链……多得戴不完。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可是,我家蔡家俊就没有我的享福了。他深更半夜回来,天不亮就要出门。成年累月不安稳,那滋味难熬哩!那年,我家蔡家俊得罪了黄草坝的一个什么委员,那个委员带着一个营的兵丁来把我家蔡家俊的烟帮包围起来,我家蔡家俊还在睡觉,他听到枪响,急忙起来抵抗,可是,衣服摸不着,枪也摸不着,他被官府抓进去,罚了二十万,官府还说他是个烟匪……我家蔡家俊回来后对我说,钱丢了不要紧,钱丢了还可以去找,命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高石美的嘴唇起伏或摇晃了几下,“荔——枝,我的女儿,爹可能要走了。爹的路——就要到——尽头了。爹经历了好多——风波,好多——莫名其妙的事,每经历一次,心就跳得——衰弱了一点。每跨一步,骨头就——磨损了一点。当时——爹并不知道,现在——爹才——明白了——明白了……”
高石美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就像一阵清风,从他的前面飘走了。
高荔枝还在继续讲:
“那年,落脚坝出了个虾蟆精,虾蟆精吐出来的气,变成了五彩云雾,飘散在树林和山沟里。我家蔡家俊刚好从那里经过,就遇上了这种五彩之气,发热,发烧,发抖,话也不会说,饭也不能吃。他的朋友把他送到桑怒医院,吃药,打针,病很快就好了。我家蔡家俊却想吃鸡肉,他的朋友赶紧到街上买来一只鸡,杀了煮汤给他喝。我家蔡家俊喝了鸡汤,就热疾而死,再也回不来了……”
高石美的烟枪突然掉在了地上,他的头也慢慢靠在椅背上。当他朦胧的眼睛再次感到窗外的阳光一定变成了蓝色的时候,他不由“哦”地哼了一声,然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一幅《乞讨图》从他的包裹里滚落出来。高荔枝看见了,慢慢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乞讨图》,然后又把它铺开在地,仔细打量了一番,接着又把它卷起来,送到父亲面前,把它交还在父亲的手里。正在这时,李梆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后记 我衷心感谢云南大地(1)
我的小说似乎不是从我的大脑孕育出来的,而是从云南这块土地上生长而成的。不是我选择题材,而是题材选择了我。自2003年以来,我的写作活动主要是漫游在这块土地上,用充裕的时间和精力去认识这块土地上的故事和人物。
漫游中,我不得不努力学习地方知识,学习那些与众不同的事物,比如河流、山川、道路、村寨、仪式、物件、风俗、典籍之类蕴藏着形而上意义的万事万物。这些事物更多地带有人类学的色彩。当然,这此事物固然构不成完整的小说,但它们绝对是小说的核心部分。为什么这样说呢?一方面,有学者认为,当今的小说和学术一样,开始走向知识性和实证性,这是否意味着当代小说的根本精神正在发生着某些微妙的变化?
事实上,滇南一带的乡村、古城、矿山,是我丰富写作资源的现实土壤。我从小在滇南一带长大,我的文学创作道路起步于这片故土,我过去的作品,无论小说、散文、纪实文学,滇南的历史文化都是它们最深层的底色。多年前,我就打算写一本有关滇南乡村匠人的长篇小说小说,以故事的方式解读滇南一带的历史、文化、宗教、商业的秘密。因此,我先后十余次与我的朋友们一同到滇南一带进行文化调查。我们沿着通海古道、滇越铁路、昆洛公路行走。每走一步,我都觉得大地是本质,充满了各种知识和力量;每走一步,都似乎能寻找到人类自身的迷人元素,寻找到有关我的小说所需要的习俗和传统、语言和故事,它们恰恰是大地的产物。因此,我们在滇南漫游的每一天,几乎无所谓现实与不现实,我们面对的始终是最生动的云南大地,这是人、神、鬼魅、彩云、植物、动物、巫傩相通相融的一个世界,这是这片古老土地上的最真实和最虚无的存在。
一般说来,地域文化在中国即是以少数民族文化为依托,保留其特性并随社会发展而发展的特色文化。而这种文化在云南南方这片丰厚的土地上,保留得更加完善与齐备。这里的人,生存的理由与归向还弥散着其民族最初的自然法则与朴素的理想。所以这里的许多山林和村寨,在我的眼里好像时常飘浮着梦魇一般的气息,这里的人更多的好像还生存在半神半人的世界。神话、传说、迷信、梦幻紧跟着他们的脚印、衣囊、背箩、刀斧、汗水和牛羊,撒满了他们生存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个充实而丰富的世界,承载着人性中某些最美好和最邪恶的元素。我们作为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写作者,正好可以从中去发现、保存、保护、演绎那些最宝贵的人类经验。
我很幸运地在这片土地上与天才木匠高石美的故事、圆泰和尚与四川雕塑大师黎广修的故事、锡矿老板赵天爵的故事、迤萨镇马蔡华的故事相遇,这些真实故事的背景涉及到滇越铁路的勘测及修建、个旧锡矿的开采、抗法斗争、迤萨镇的历史、土司、马帮与烟帮、傩剧、大地震等等。当然这些故事都与我的家乡“通海”有关,与我家乡的人和物有着密不可分联系。一说到“通海”,水的意象就会在人们的眼前和思维里显现出来。的确,我的家乡是一个通向海洋的地方。一般人很难想象,云南高原上竟然有这么一个与“海”相通的边城?从真实的水的形体与意象来说,是指通海古城北面有一个已经进入老年时代的杞麓湖,它的水从湖东的“落水洞”,秘密地通过地下河,流入曲江和盘溪镇的三江口,与南盘江汇合,进入珠江,最后流向真正的大海——南太平洋。杞麓湖因此成了珠江源头的一个重要湖泊。它清澈的湖水,把云南南方土地上的气息、激情、呼吸和精神,带入了更宏阔的空间,进行更富有史诗性的漂泊和组合,由此开启了海洋对我们脚下这块土地的认证史:高原上的一座边城与海洋世界的精神联系。
但是,这却不是“通海”的真正意象或含意。它最具有精神高度和历史厚度的含意,一直隐藏在一条路的历史记忆里。这条路是一条古驿道,名叫“通海城路”,它的雏形最早出现在东汉时期,到了唐代,它的地位已经非同小可,成为南下交趾(今越南),北入滇中,再入巴蜀,西与缅甸、印度相连的交通动脉,通海即是这条交通动脉上的枢纽之地,因此,人们便以通海之名为这条古驿道命名。这一切在《新唐书·地理志》和《蛮书》中,已经有明确的记载。现在的云南人对这条古驿道已经有点淡漠了,一方面缘于1910年滇越铁路开通之后,通海的交通优势逐渐失去;另一方面缘于人们对它的误解,许多人望文生义,把它认为仅仅是通海古城里的某一条街、某一条道,从而掩盖了它作为云南古代交通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地理概念的灿烂光辉。其实,当我们的目光重新触摸这条古驿道时,我们会发现它的魅力和力量,而这种魅力和力量足以改变我们对滇南历史的许多认识。事实上,“通海城路”自古就是一条“官马大道”,它与滇西北的“茶马大道”和“博南古道”不尽相同,即它不仅是一条“商道”,而且是一条重要的“官道”。早在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就在今天的越南北部设置“交趾郡”(今越南河内)、“九真郡”(今越南清化) 、“日南郡”(今越南广治)。同时在云南设置“益州郡”。当时,西汉的统治力量是从沿海到达“交趾郡”,又通过“交趾郡”到达“益州郡”,再通过“益州郡”来实现对云南和巴蜀的统治。唐朝初期,继隋朝之后仍在今天的越南河内一带设置“安南都护府”。唐王朝的统治力量从“安南都护府”经过“通海城路”,到达“拓东城”(今昆明),从而紧紧地控制了云南,巩固了云南的统一。同时,通过“通海城路”也勾通了印、缅与“安南都护府”的联系。在南诏时代,无论是南诏国与唐王朝关系“亲密”时期,还是南诏国为了摆脱唐王朝的直接统治而发生“天宝战争”的年代,“通海城路”都是由安南进入云南的重要门户,唐王朝与南诏国之间的许多重要联系,更是通过“安南都护府”和“通海城路”来实现。特别是在“天宝战争”中,王知进率领的一路唐兵,也是从安南出发,经“通海城路”征讨南诏国。这场战争以唐王朝彻底失败而告终。南诏国因此迅速崛起,他们从大理洱海一带出发,乘势东扩,完全控制了“通海城路”所属的东南全境。为了巩固它的统治势力,南诏国在新开辟的疆土上建立了“拓东城”和“通海郡”。这两个同时出现的城市,寄托了南诏国“远大”的政治理想,一个表明它还要继续向东拓展,一个显示它要让自己的势力通达海上的意思。这个政治理想很快得以实现,从唐大中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