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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敌意
天色已全然破晓。
正好太阳出来了。
开始只是蛋黄般的一个,沉沉的,润润的,十分文静彤红着,但是突尔一蹦,就跃上云气旋弥的云层上来,朝气蓬勃的喧闹欢笑着,射出夺目的金光,醒惊着人们的眸子。
阳光是公平的,它一视同仁的耀射着所有的人,温暖着他们的面。诺大的广场上,群蚁排衙的密密麻麻着只怕不下三四千人,却是鸦雀无声。四下里远远的有不下数万人围观着,争先恐后的无视着维持秩序的兵丁的皮鞭,意欲一睹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模样。
雍正着一身隆重威严的明黄色龙袍,凝肃无比的立于汉白玉的高阶之前,他的身后陪侍着盛装的皇后,十余位皇子,两边是各位重臣依照品级,俸禄依次排下去。
同样的阳光照在不同的人的身上,带来的感受自然也不大一样。
似离此处不足三里,蜷缩在广场胡同旁睁大眼睛看热闹的一名乞丐,便觉得太阳暖烘烘的热得他分外舒服,连带盘踞在他身上的虱子都蠢蠢欲动了起来。
就他而言,只盼不得太阳时时都晒在自己身上才好。
可是雍正却在内心中很有些厌恶这将人晒得头昏脑涨的太阳。阳光过分绚目了,这使得他连近在身前数丈的官员面目都有些辨识不清。身上的衣服太多太厚太密太重,这使得虚汗已从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渗出,令得这位九五至尊浑身上下很不舒服。
可是他面上还得露出一副英明神武、雄姿英发的表情。为了自己的山河基业的稳固,哪怕是皇帝也得做一些不愿做的事情来。
礼部侍郎似乎也读出了雍正眉宇间的那丝慵懒与不快…官职能做到他这个位置上,揣摩上意自然是修得滚瓜烂熟的功课之一。于是一应的大典都被有条不紊的迅快执行,展现给了那些远远围观的市民们观看。
一阵地动山摇地高呼万岁以后,便是文武百官的一一朝贺。在刻意的烘衬之下,皇家独有的威仪森严自然令人叹为观止,那种受万人瞩目膜拜的成就感,连见惯了荣华富贵的宝玉心中,一时间也砰然心动涌现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大丈夫当如是也!何不取而代之?”
在这一刻,宝玉更恶意的想到:身旁这些表面上必恭必敬诚惶诚恐的臣子中,只怕抱着与自己相同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吧?
百官朝拜完毕以后,就是特意加上的一个宣扬军威武力的巡演,目地就是为了平息动荡的人心。一排排身着重铠,刀枪寒光闪闪的禁卫军大踏步巡行而过。行至雍正面前三呼万岁,其声震天!那些寻常百姓自然惊呼感叹军容鼎盛,本来因为元人寇边的的疑惧之心顿消。
宝玉漠然的扫了两眼,面上却还是露出惊叹之色,眼角的余光又扫了列席在军部后面的典韦赵云一眼,恰巧看见赵云看着下面的那些军队很是轻蔑的淡淡笑了笑,而典韦干脆撇了撇嘴。
宝玉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一下,他何尝不知道下面这些军兵步伐僵直,行动机械。一看就知道毫无作战经验,一旦上了战场只有被屠杀的份,但天下事俱是如此,往往中看的就不中用,而中用的未必就能让人赏心悦目。可是这毕竟是在众目睽睽地朝贺大典上,一旦两人的表情给人看见,便是一个欺君不尊的口实。
好在宝玉的担忧始终都是有惊无险,或许此事一手的主导者雍正都在深心中盼望着结束吧。大典一结束这位九五至尊便匆匆钻入了宽大豪华的帝辇中去,宝玉分明看见他的脸色都青白了…毕竟在已经颇有夏日风范的温度中,穿戴着一身沉重的冠冕一本正经的站立那么久,对这位已近七十的老头子来说绝不是一个轻松的差使。
一切都妥当以后,宝玉翻身骑上了一匹礼部特备的骟马…直到现在雍正也没有给他委派一个正式的官职,也一直没有批允军部计划授给宝玉应得的军功…也就是说,我们这位曾经击杀过元人四杰之首赤老温的功勋之臣,眼下还只是顶着一名不入品的“金陵团练使”的头衔而已。不过哪怕是这样严格说来,他也还算是一名武将,因此只能骑马不能坐轿。
这支出发前往承德的庞大队伍如果算上随行的警戒部队,各种杂役人员、婢女佣仆,总数只怕不下两万余人,长长的形成一条绵延横亘几十里的黑压压长龙。
宝玉悠然坐在马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陪侍在旁的典韦,赵云,贾诩三人聊着…作为赋闲在京的将领,两人本该跟从军部的人马一道行动的,但是这位桀骜不驯的贾二公子的秉性早已被哄传得人人皆知,其手下的威猛也是威名远扬,一时间也无人前来干预于他们。
忽然典韦的瞳孔缩紧。
这只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曾经是同生共死的战友,到了京师却背弃宝玉转投六皇子弘兴,然后又禁不住海易从中说项,复投入手掌兵权的十四皇子弘栎门下的那个人!
张辽,张文远。
典韦平生忠义,因此平生最恨不忠不义,背主忘义之人。见了张辽身披一身晶光璨然的上好镔铁战甲,大模大样坐在马上指挥着兵丁,冷哼一声,拨转马头便直直的撞了过去,摆明了一副寻衅的模样。旁边张辽的亲兵并不认得他,只当这雄壮大汉行错了路线,皱起了眉头想过来拦阻于他,岂知也未见典韦有何动作,只是动了动肩膀,这三四个膀粗腰圆的士兵便一一倒栽下马去。
张辽闻声向这方望来,顿时皱起了眉头,在他旁边与之交谈的共有三人,英锐非常的海氏兄弟赫然列席其中,还有一名皎美白皙的少年。
这个人有一张孩子也似的脸,他手里握着的马鞭都是以珊瑚雕琢而成,精美非常,捏着马鞭的手指白皙柔软,像一只画眉绘图的手。
他皮肤细腻而嫩,唇很红。
但是眼神很坚锐。
偏生这人也是一身戎装,他望了望雄壮若山,欺近过来的典韦,毫无惊惧之色,目光中反而多了些激赏的意味。
然而激赏归激赏,他微微颔首,旁边已有八骑排众而出,这八骑露在外面的肌肤呈古铜色,一眼看上去上面似乎都有着累累的伤痕,直到看手下将典韦团团围在了正中后,这人才开口道:
“莫非将军便是威震元人,杀敌无数的典韦典子满?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人叹服。不过可否过来一叙?”
宝玉一听,就知道此人尚未出手,便好话说尽,先备好结交的后路,但手段却是强硬完备,定是极厉害的角色。
典韦被那八名显然是身经百战的彪形大汉围在中央,也无甚表示,看着面无表情的张辽淡淡地道:
“岂敢,末将只是见得故人,一时心喜手痒,想来讨教一二。”
这摆明是挑战了。围着典韦的一名面有一道血红色刀疤的大汉怒喝道:
“放肆,文远将军事务繁忙,岂是你说讨教就来讨教的?”
典韦也不答话,微微垂下头去,旁边那八人只道他心怯,方欲说话,忽然见这浑厚如山的剽悍男子猛然一抬头,沉喝一声,这声音其实并不大,只是闷闷的沉沉的,如同一根筷子直送入了人的耳膜中,直震得闻者五脏六腑都是一阵慌乱的锉动,心浮气躁,难以平息。
便在这一瞬,典韦已出手!
他一出手,就“铛琅”一声拔出了喝骂他的那大汉腰畔的雪亮长刀!
刀在阳光下,精亮灿目,带出了一股华丽的杀伐之气!
刀势杀意如瀑布,洪洪炽炽的席卷而过!
剩余七人一惊之下,也遽然拔刀!只听得“啪啪啪啪啪”的响亮金铁交鸣声大作,接着那七人浑身剧震,然后难以置信的垂下头,望着自己的手。
虎口。
淌着血的虎口。
在这一刹那,典韦拔出对面那人的随身武器,反手以刀背磕上了那惊怒交集的七人全力斩来的利刀!
以一敌七。
七人的兵器或飞或折,虎口无一不渗着殷红鲜血。
典韦冷冷一笑,啪的一声将伤痕累累的手中长刀插回面前那目瞪口呆的男子腰间的刀鞘,复望向张辽,挑衅之意越发浓烈。此时赵云也赶将上来,与他并缰而立,状态甚悠闲。
…可是他面前的海氏兄弟却悠闲不起来了。只有那陌生少年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赵典二人,仿佛之前发生的事与己毫无关系。
宝玉忽然看见海氏兄弟身后有几名将领身上的标记,脸色顿时一变,他忽然想起了这陌生男子的身份!
…那是一个能与六皇子弘兴,二皇子弘毅相抗衡的人物!
…十四皇子弘栎!
第八十一章 鼎立
同自己的两个哥哥比起来,弘栎自知城府心机不如二哥弘毅,招徕人心更比六哥弘兴差得太多,因此以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生的古史为鉴,一早便定下了外出以暂避锋芒的规划,此着果收奇效,在雍正的期许下,他成功的在军方扎下了自己的根基并发展壮大,独辟奚径的与这两名兄长成三足鼎立之势!
然而他更是清楚,军方固然是他问鼎帝位的重要筹码,从另外一方面而言,却也是他的最大阻力…试问若让这位与军方关系密切的皇子身登大宝,朝中的文臣定会有重武轻文,人人自危的想法。在目下这种微妙的情况下,父亲身为重要文官,本身却是青年一辈中佼佼者的海氏兄弟自然就成了弘栎调和与文官矛盾,换取支持的重要棋子。
但是他此时忽然发现了一个比海氏兄弟更好的人选。
这个人论军功,论实力,绝对要在这对兄弟之上,论家世背景,也与朝中数位炽手可热,位极人臣的文臣有着密切关系。而他更是一直态度暧昧,未明确表示自身看好哪位皇子的的立场,显然是在待价而沽。
…等待着哪位阿哥开出他最想要的条件!
弘栎一面想着,一面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己败伤当场的八名亲卫,一面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的典韦,赵云。说来也怪,这个在军中声名显赫的皇子也不说话。单单是这样微笑着看人,便自然给人以一种陡然而生,陡然而歇的不可忽视的力量。
宝玉策马而出,先深深地看了看漠然的张辽一眼,再微笑道:
“十四爷切莫见怪,宝玉在这厢陪礼了,我这两名兄弟年前才从战阵上归来,习惯了打打杀杀的生活,不知礼仪处还望多多包涵。”
弘栎低首看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漂亮。
秀气。
他看似还是一个翩翩少年,其实已近三旬,只是因为保养得当,丝毫也没显露出年华的消磨来。
“哪里哪里,素闻金陵贾二公子大名,些须误会何足挂齿。”
弘栎也是微笑着说话的,旁边的人忽然错觉这两人的微笑都很有些神似。或许他们都是同一类人吧?岂知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冷笑的声音:
“什么何足挂齿?我看是不敢吧?”
此人话一出口,便挑拨宝玉与弘栋之间的关系,语言的意味更是在这样场合下饱含辛辣讽刺的意味。弘栎面色微变后,忽然笑道:
“原来是六哥来了,对了,鲍雄鲍将军可在,他的任上还余下几十万的亏空,前去接任德善将军实在弄得焦头烂额,难以维持啊,六哥若不给个交代,一不小心闹到皇上面前去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弘栎反击此言可谓刻薄到了极至,鲍雄死于宝玉手下,乃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他这样说来一方面暗讽刺六皇子弘兴御下寡恩,无能为手下报仇,二来巧妙地引发了六皇子与宝玉之间的矛盾,三来更是揭出了鲍雄贪污狼籍的劣迹并以此为胁。言简意赅,莫过于此。
弘兴自然也非省油的灯,他闻言正待说话,眼光却扫过宝玉的身后,面色微变道:
“二哥。”
原来今日担任维持出巡队伍秩序的,正是新近崛起的二皇子弘毅,他见这方喧闹非常,围起来一大群人,自然赶了过来,听了旁边人的详细汇报才疾言厉色的喝道:
“六弟,十四弟!真正大人物,大手段,大工夫,都是在大道路上直行出手的,要成大功立大业,却没有一点大气派,连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都不行?你们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勾心斗角的含沙射影有什么意思?岂不是陡惹人笑?”
他本就身为兄长,又是职权所在,这番话说得当真是既占了身份之利,又踞了权势之便。旁边人虽然大多是六皇子,十四皇子的手下,可是听得他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对这位二皇子不禁大增好感。
弘毅早从旁边人口中得知此间事情发生的原委,看了看典韦与那八名手上还带着伤的亲兵,将手一挥,厉声喝道:
“将这当街斗殴扰乱大典,目无法纪君上的一干人等拿下!”
顿时有一群如狼似虎的禁卫兵涌了上去,宝玉给典韦使了个眼色,后者顿时微解上襟,露出内里着地一件淡黄色马褂。宝玉适时道:
“启禀殿下,我这位兄弟在北疆时,先后斩杀万夫长两名,金帐精骑队长三人,余人不计其数,皇上特赐黄马褂以示褒奖,是非曲直暂且不说,还万望殿下手下开恩。”
事实上,弘毅根本就无意与宝玉冲突,自然对这请求无不允可,他的根本目的其实在与典韦交手的八人身上,这八人在十四皇子手下极其重要,与留守驻地的十人合称燕云十八骑,乃是十四皇子统御军队的关键!今日得此良机,正好借势斩断这劲敌的一条右臂!
弘栎脸色陡然乍白,额头上青筋一闪,他知道若任弘毅行事拘人,行凶打人的典韦定然无事,而自己受伤的这八名心腹就是能留个全尸只怕都是好的结局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真正大人物,大手段,大工夫,都是在大道路上直行出手的…啧啧啧…听二哥说起来还真有这么一回事。”一名也穿着皇子服色,表情轻蔑,细眉细眼的青年男子悠然道。“我倒要请教,古往今来的哪个开国皇帝,名臣勋将是靠天真无邪就能扶摇直上的?谁不是尔虞我诈心机深沉才能保住大位?以城府隐忍而闻名的二哥也说起这等话,岂不真是令人笑掉大牙?”
来的却是弘兴的同母兄弟,连雍正拿他也有些无可奈何的九阿哥弘丰。此人自小便顽劣非常,做事肆无忌惮,惟独与弘兴谈得着,遇到有这个哥哥不想说或者是不便说的话时,就是这个弟弟出场之时。
对于这些阴损到了极处的讥刻言语,深沉多智的二皇子弘毅半句都没有放在心中,他的眼中光芒又变得奇诡难测,脑海里转的是另外一个念头:
“什么时候老十四竟然和老六联合起来了?”
宝玉却有些旁观者清的明了:
“内斗归内斗,若是六皇子今日坐视二皇子将十四皇子手下的势力削弱,一旦自己真的被弘毅收编过去,在军方能与弘毅抗衡的人就更是稀少…起码单凭海氏兄弟是绝对不够的。与其如此,还不如出来搅局,保持现下的局面,同时也卖了弘栎一个天大的人情。”
四人之间形成了一个僵局,显然若是二皇子再坚持要将那八骑带走,十四阿哥军旅出身,信仰的向来便是铁血政策,引发的势必是空前的冲突动荡…这样的结局,弘毅究竟有没有能力引发,有没有能力担当得起,或者,他在深心中竟是盼望着这一时刻地到来?
四人对峙。
一如冷静面对着深沉面对着圆滑面对着武勇。
一向脸慈心狠,外表清纯却身经百战的十四皇子弘栎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马鞭,这柄由南海红珊瑚雕琢而成的玩物中,却有一把冷而轻颤的剑。
毒剑。
弘兴两兄弟冷着脸退了几步,一群死士顿时将他们密密实实的簇拥了起来。这看似是弘毅与十四皇子的冲突,可是他们也不能不防此乃两人预先密谋好,意图对他们不利的陷阱!
二皇子弘毅却很是沉凝的向前踏了一步,他的眼里又发出那种寂寞而炽热的光焰,令看到的人心中顿时油然升起一股寒意。人人都注意到了,他踏出一步的方向正指弘兴!
宝玉不动,典韦赵云自然也不会动。他们只是随随意意的如常那样骑在马上,可是海氏兄弟同手下分明就感受到来自这三人身上万壑排涛一般庞大的压力!
或许他们还没了解到宝玉真正的实力,但是方才典韦那随手一刀所表现出来的可怕,藏蕴的气势便足以给他们以最强的说服力!
虽然天上有着晃晃的太阳映着,但是众人的身上连同宝玉都有些发寒,有的人的脖子上甚至起了一点点战栗的鸡皮疙瘩。他们自知已经卷入了一个难以抽身的庞大旋涡,一个不小心或者是荣华富贵,或者就是家破人亡!
鸦雀无声之下暗流涌动着的是难以尽述的杀机!谁也不敢先发制人,在这种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