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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全本txt)-第6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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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
  写完,这才取过年羹尧的请安折,呆着脸仔细想了一阵子,挥笔疾书一通,却是草书:前折谓朕“战胜不骄、功成不满”甚实。然朕实无心作不骄不满之念,出于至诚,惟天可表。西海之事,若言朕不福大,岂有此理?但就事而言,实皆圣祖之功。自你以下,哪一个不是父皇用的人,哪一个兵不是数十年教养的兵?前当危急时,朕原存一念,即便事败,朕不肯认大过,何也?当于起原是圣祖所遗的事。今如此出于望外,好就将奇勋自己认起来?实实而愧心惭之至!尔等此一番努力,据理而言,皆朕之功臣,据情而言,凡实心用命效力者,皆朕之恩人也!尔等不敢听受,但朕实居如此心,作如此想。朕之私庆者,真正造化大福人则可矣,惟以手加额,将此心对越上帝,以祈始终成全,自己亦时时警惕不移此志耳。
  又,三月奏进,尔所代拟《陆宣公奏议》之序,请旨颁发,朕得暇好好写来赏你,定不得日期——览尔此奏,比是什么更欢喜,这才是,即此一片真诚,必感上苍之永佑。凡百就是这样对朕,朕再不肯好而不知其恶。少有不合朕意处,自然说给你,放心。
  写完一抬头,见高无庸站在面前,便问:“是图里琛来了么?叫进来。”说罢便起身趿了鞋,在地下散步。
  图里琛已换了一等侍卫服色,浑身鲜亮,显得格外精神,进来见雍正正踱着步子想事,没敢惊动,悄没声跪了殿角。雍正看了他一眼,凝望着院外的潇潇风雨,许久才道:“不要说谢恩的话了。朕有差使给你。”
  “扎!”
  “隆科多舅舅财产多得没处放了。”雍正带着阴寒的微笑,徐徐说道:“叫人看看,都挪移到哪里了,弄清之后,请旨查抄!”
  “扎!” 
 
  
第四十六回 忧烹狗将军生异心 惊谜扎钦差遭毒手
 
  隆科多家被抄,很快就传到了年羹尧军中。对这个虽然资历深却没有实际战功和功绩的上书房大臣,年羹尧历来打心里不服。初接任大将军一职时还曾递过一个密折,说:“隆科多乃一极平常人”。就此,雍正整整写了三千字的朱批给他,解说隆科多的好处,过去“不但卿,即朕礼不深知,实为圣祖为朕留一砥柱之臣,与尔并为社稷干城。”皇帝这样屈心降志,年羹尧不能不买帐,于是进京呈送贡物,时不时地也给隆带些礼物,两个人渐渐才有了交往。今春,年羹尧的二儿子年熙病重,雍正又要了年熙的生庚八字,让高其倬看了,说年羹尧命中不该有这个儿子。
  恰隆科多膝下无子,雍正灵机一动,命年熙过继给隆科多冲剋此劫,“隆科多无子而有子,年羹尧有子而无子”,二人竟成了干亲家。外边看二人是“将相和”了,但年羹尧自知,这是强捏就的,因此,前头雍正朱批“舅舅今辞去九门提督一职,朕并未露一点,连风也不曾吹,是他自己的主意”,年羹尧便知隆科多已失宠,尽自如此,他毫不关痛痒,只是想,如能把上书大臣名义加在“大将军”号上,也许并非办不到的吧?然而这毕竟是雍正登极以来处分最大的机枢之臣,按隆科多的宠眷,其实还在自己之上,说抄就抄了,他不能没有兔死狐悲之感,同时,也隐隐觉得风头不对,究竟哪里不对,一时自己也想不清楚。接到邸报怔了半晌,叫过桑成鼎,蹙着眉说道:“连日没睡好,头疼。今儿不要衙参了。你去前头叫将军们散了,派人请汪先生和九爷过来说说话儿。”
  “是,老奴才这就办。”桑成鼎苍苍白发丝丝颤动,略带艰难地躬了一下身子,说道:“不过刘墨林参议今儿去了岳将军大营,说过还要过来拜见,他来了见不见?”年羹尧笑道:“这帖膏药可真够粘的。岳东美大营离这里几十里,要来也是黄昏时了。等来了再说罢!”说着,便听外头脚步橐橐,汪景祺呵呵笑着进来,说道:“大将军哪里不爽?晚生略通医道,可为您看看脉,一味贴膏药可不济事。”
  一边说,一边把当日从兰州转过来的文书奏章放在年羹尧的案头。
  汪景祺调来书办已年余,不但文牍极熟、办事迅速,而且腹笥盈库,应答如响,虽然年事已高,却精神矍铄,闲时常陪年羹尧,帮办军务之余阔谈古今,已成年羹尧一日不可或缺的智囊。见他进来,年羹尧忙命军士沏茶让座说道:“心里闷极,身上也不爽,正要请先生过来谈谈。”因将邸报递过来让汪景祺看,自己便去拆阅北京转过来的奏折批复。这个邸报汪景祺在允禟处已经看过,已是胸有成竹,他接过来,一边把玩,一边突兀说道:“下一个就是大将军。”
  “什么?!”年羹尧手一颤,密封匣子也没打开便停住了。
  “我说,”汪景祺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一动不动,已是没了笑容,不经意地将邸报甩在案上,“皇上疑大将军疑得重了。
  原准备先拿八爷开刀的,现已掉转了刀。要取大将军的首级了!“
  年羹尧全身一震,仿佛不认识似的,下死眼盯着汪景祺,喑哑着嗓子道,“我与皇上骨肉亲情,生死君臣,又刚立功,皇上有什么疑我处?”汪景祺毫无惧色,盯着年羹尧凶光四射的目光,良久,扑哧一笑道:“亏大将军以儒将自许,天家父子兄弟之间尚无骨肉亲情,何况将军?降科多与皇上骨肉情份如何,及不及您呢?
  当先帝晏驾之时,内有诸王虎视眈眈觊觎帝位,外有强敌重兵压境,降科多一念之异,皇帝便不是当今,这托孤之重,拥主之功比大将军的‘勋名’如何?将军自思,有没有岳飞之忠?有没有韩信之功?有没有永乐叔侄的骨肉情份呢?古谣所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春,兄弟二天且不容’,您没有读过么?“年羹尧颊上肌肉迅速抽动了几下,口气中带着极大的威压,问道:”谁指使你来说这个话的?你是什么人?!“
  “这个么,是我。”门外允禟的声气说道,说着一挑帘进来,撩起袍角便坐了年羹尧对面,眯缝着眼,略带挑衅地望着惊异的年羹尧:“大将军危在旦夕,势如累卵之急。我不能不请汪先生把话挑明了。一句话,救你,救我大清社稷!”
  年羹尧目光游移不定,看看允禟,再看看汪景祺,突然纵声狂笑,倏地收住,狞声道:“九贝勒,你忠于皇上,我敬你是‘九爷’;你不忠皇上,我视你是允禟!莫忘了,我不是寻常提督将军,乃是持黄绒节秉天子剑的专阃大将军!”
  “唯其如此,越发令人可虑。”允禟不动声色徐徐说道,“你藏弓烹狗之危近在眉睫,我唇亡齿寒之虞继之即来。不救你亡,我也难以图存。所以,有今日一席谈。”
  年羹尧哼了一声,“噌”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黄绫封面的折子甩了过去:“你们看花了眼,吃错了药!这是几天前才接到的朱批谕旨,不妨看看皇上与我何等情份。即死,我让你们没有怨尤。”允禟接过看了看,转手递给汪景祺,无所谓地一笑,说道:“原来你不会读文章!雍正如此响的一个耳光,竟认作是亲近!”汪景祺看着也笑了,说道:“大将军当局者迷。这篇批语粗细看去亲,仔细看去疏,推敲起来令人不寒而栗!”“是么?”年羹尧被二人的镇定慑住了,略为迟疑地接过了折子,反复审视。
  “听九爷教给你,你跟了四爷几十年,仍不懂你的四爷!”
  允禟嘿然一笑,“哗”地打开了摺扇,又一折一折折拢来,挑着眉头说道:“这个朱批三重意思,西海大捷是皇上‘福大’;西海大捷是‘自你以下’将士用命之功;西海大捷之功你‘好就将奇勋自己认起来’?因此,你不可动‘贪’念,你的‘不合朕意’处,少不得要一一告诉你——你自细想想,未去北京前,朱批里有这些露头藏尾的话么?”
  年羹尧目光熠然一闪,随即冷笑道:“幸亏你没福当皇上。
  不然,天下臣子死无噍类了!这些话有的是调侃,有的是慰勉,有的是至情亲爱随笔戏语,拿这份折子危言耸听,你未免异想天开。“说罢又是一哂。
  “把刚接到的那份朱批拿给年大将军!”允禟突兀说道,“什么?”年羹尧不禁一怔,诧异间,汪景祺又递过一份请安折子,年羹尧展开看时,两行血淋淋的朱红草字赫然在目:年羹尧果系纯臣乎?‘纯’之一字朕未许也!尔有何见谈,据实奏来密勿六月下浣。
  这是再熟悉不过的笔体了,没有一笔有矫饰痕迹,断然不是假造!年羹尧心中不禁一阵狂跳,见折子上姓名糊了,便用手去抠,允禟一把抢了回来,嘿嘿笑道:“——使不得!别人也有身家性命!要还不信实——把王景灏的那份抄本给大将军!”
  年羹尧此时已经呆了,傻子一样接过一张素笺,看了看,失神地丢落在地下:王景灏与云贵总督蔡毬密相往来,书信里说自己许多坏话,因此才密奏雍正王景灏在任草菅人命,请着胡期恒来带,这事除了在郑州露风声胡期恒要调任外,出于一人之手入于一人之目。凭谁假造不出这样的密谕!他的脸色又青又白,梦游人一样在书房地下转来转去,喃喃讷讷说着:“这不会……这怎么会呢?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汪景祺咬着牙笑道,“和隆科多被抄一样真!
  您犯了皇上三大忌,不速自为大祸顷刻即到!“
  年羹尧目光迷惘,还没有从震惊和恐惧中清醒过来,只是自语:“三大忌?三大忌……”允禟在旁大声道:“年亮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身为大将乃作此态!你打起精神来听!”
  年羹尧这才回过神来,颓然落座,苦笑道:“这比晴天霹雳还要惊人!我是失态了,愿先生有以教我——这里先谢罪了。”
  他到底是年羹尧,瞬间,雷霆击懵了他,旋即又恢复了镇静和威严。
  “挟不赏之高功,这是一忌。雍正即位内外忧患危机四伏,你这一战为他稳住了大局稳住了人心。他要借你的力去压服八爷和群臣不满之心,所以不能不赏你,举酬勋之典,受殊爵之荣,位极人臣,威拟王侯,他再拿不出可赏你的东西了。
  “但你挟震主之威,不懂韬略。不但不逊功让主,反而居功自傲意气洋洋。郭子仪是何等功臣?以酒色自晦,谨保首领以死;徐达退隐中山王府一政不参,难免蒸鹅之赐!你呢?黄缰紫骝凯旋入京,王公以下郊迎数十里,你居然受之不疑!
  皇帝在丰台令将军解甲,不得你一将令,无一人从命,换了你是皇帝,你容得么?“猜忌之主,性本庸怯。他要整顿吏治,你却处处插手,亮工将军,你掣了皇上的肘!这是第三忌。平心想想,你选了多少官?外省的事你干预了多少?本来你不干政,他也要拿你,何况你处处插手?皇帝原意是借你的力压制廉亲王,处置八爷党后再解你的兵权。但现在看来,他觉得你比八爷更可怕,恐惧你与八爷党联手造乱,所以要先清除你了!”汪景祺滔滔不绝,句句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到此戛然收住,书房里一片寂静!年羹尧用颤抖的手,托着渗出汗珠的脑门,许久才吃力地说道:“我有些处是不检点,兴许是弄错了什么事,但我没有二心。必是这样的,不知哪里错了,惹了圣怒……”“你算了吧,痴迷大将军!”允禟揶揄地一笑,“你有我领教我四哥的多?自打大捷之后,先是显亲王弘历,后是潦倒书生刘墨林,你这大营里有一天少了朝廷监视你的人?就是原来的侍卫,也是在这里盯着你,不过被你降服了就是!”
  年羹尧呆呆地望着外边,七月的青海天气已经很凉,胡杨叶子开始凋落,空旷的大校场上西风卷着砂石,时而掠空而过,时而盘起一个个旋风互相追逐、合并,偶然一阵风挟着砂扑上来,打得大玻璃窗一片细碎的声响。门前一株柳树,是他来青海驻节头一天亲手栽的,已有茶杯粗细,仿佛不堪蹂躏似的摆动着腰肢婆娑起舞。年羹尧的心境像这天气一样荒寒。和一个时辰前相比,如同猛地堕进狂涛无边的海水里,只是漫漫无际的海天,见不到岸,连个歇力的礁岛也寻觅不得……。收回目光,眼前这两个人既熟悉又陌生,他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又似恍若隔世。许久,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两臂间,发出像呻吟又象叹息的呜咽……“我该怎么办?……”
  “八爷很知道你的苦楚。”允禟一举收伏了骄横不可一世的年羹尧,心中喜不自胜,却是脸带忧容,温声说道,“时势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时势,你不必作出此英雄气短之叹。我来军中已经二年,仔细审量,十四爷人心尚在,部旧尚在,十四爷无辜蒙冤,三军不服!若能迎十四爷回营主持,拥主而立,将军以得胜之师高张义帜,天下敢不景然而从。朝内八爷执掌旗务,会议诸王废无道而迎有道,示古事正可以不血刃而取。造此局面,你大将军才真的是龙骧虎啸震铄古今的伟男子、大丈夫!”年羹尧忧心如煎,低头思忖良久,摇头道:“皇上是我恩主,无论怎样,现在,没指我叛臣,我这样作逆,天下人视我乱臣贼子,这怎么使得?”允禟哂道:“世人但以成败论英雄,亮工未免胶柱鼓瑟。”
  汪景祺见年羹尧只是摇头不语,知道没有击中要害,因不言声起身,至案前援笔写了几个字,道:“大将军,你抬头看!”这是大行皇帝遗诏原文!“
  传位十四子正发怔时,汪景祺执笔在“十”字上添了两笔,成了:传位于四子“这就是真谛所在!”汪景祺口气咬金断玉,“隆科多的‘功’,隆科多的‘罪’皆在于此!”他咯咯一笑撕掉了纸条:“他是什么‘皇上’?欺天欺地欺祖宗,地地道道的篡位奸雄!十四爷,才是真正的大清之主!这样的人,上天怎么会助他?
  群臣怎么会拥他?你也是熟读史籍的,前代年号带‘正’字的,金海陵王的‘正隆’,金哀宗的‘正大’,元顺帝的‘至正’,明武宗的‘正德’,哪一个是好东西?就‘正’字而言,是‘王心乱’之象,又可拆为‘一止’之象。你此举正为顺天应人,挽救大清,这是天底下最光明最堂皇的伟业,又何虑身后之名?“
  这番话义正词严天衣无缝,加上灵机一动编出的篡诏谎言,从汪景祺这张如簧之舌直述而出,真有洞穿七札之效,年羹尧脸色由红到白,转而铁青,忽然两腿一软,颓然落座,双手掩面,喃喃自语:“这些话我不信……这事太大,让我想想,想想……”
  刘墨林从岳钟麒大营回西宁城时天已黄昏,他是“西征参议道”,专为协调驻青海各军关系,筹调各地饷银粮秣分发各军,因是奉旨专办军务的钦差,并不受年羹尧和岳钟麒的节制,所以在西宁自设有参议道衙。刚到衙门口,尚未下马,门上人便禀说:“年大将军中午送过帖子,请刘大人过去赴筵。”刘墨林在岳钟麒那里议了大半天大军越冬军需事宜,又走老远的路,原已疲累不堪。猛地想起昨日接的朱批“年羹尧营务三日一报,无细无巨”的话头,便下马换轿直奔大将军行辕,也不待通报,径自青袍布靴进了中军大帐。果见七八桌酒筵坐满了人,都是年羹尧的部将,个个喝得满面红光。
  年羹尧坐在头一桌,他的三大都统汝福、王允吉、魏之跃,还有副将马勋,凉州总兵宋司进都陪在身边,觥筹交错酒兴正酣,见他进来,年羹尧便笑着招手:“来来!大参议,我们这边说酒令呢!你来迟了,要罚酒!”
  “大将军好兴致!”刘墨林笑嘻嘻入座,“方才廊下还见有戏子,口福眼福耳福一齐饱么?说什么酒令,我今儿又累又乏,在东关将军那又先吃了酒,恐怕敷衍不来了!”年羹尧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坐吧你——呃,是这样,皇上赏上我一套珐琅大花瓶,又专从田文镜那里调了几车西瓜,一人独乐与众人乐,孰乐?所以请来坐坐——你先吃了罚酒再说。”说着连倾三杯。亲自捧过,刘墨林只得饮了。
  却听魏之跃笑道:“年大将军成心难为我魏大炮,我懂的什么酒令?何如叫戏子们演戏,你们该说酒令说你们的,不是两好凑一好?”
  年羹尧笑道:“也是的,一多半都是炮灰丘八,我竟忘了。
  只管开戏——我们还说酒令!我接着说。“因以箸击盘曼声道:我有一座房,送与汉刘邦,汉刘邦不要。为甚的不要?春色恼人眠不得。
  刘墨林一听便知,这个令先说一物件,再用一个古人名,后句用一句古诗,正寻思间,隔座王允吉笑道:我有一把扇,送给曹子建,曹子建不要。为甚的不要,剪剪轻风阵阵凉。
  宋司进见轮到自己,忙也道:我有一把弓,送给老逢蒙,老逢蒙不要。为甚的不要,一行白鹭上青天。
  刘墨林含笑听着,心里却咯噔一下:怎么比出鸟尽弓藏来了?未及深思,年羹尧挨身的都统汝福接口道:我有一公鸡,送给郭子仪,郭子仪不要。为甚的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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