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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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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城还有十五里!咱跑了几回,看他们家里大人倒没啥意见,就是本人连一次面也不露。大概嫌咱没文化,脸黑。脸是没人家白,论文化,她也和我一样,斗大字不识几升!唉,现在女的心都高了!”“慢慢来,别着急!”“对对对!”马拴哈哈大笑了。
“回我们家喝点水吧?”
“不了,在我老丈人家里喝过了!”
这回轮上高加林哈哈大笑了。他想不到这个不识字的农民说话这么幽默。马拴戴手表的胳膊扬了扬,给他打了告别,便跨上车子,向川道里的架子车路飞奔而去了。
加林靠在河畔的一棵枣树上,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没入了玉米的绿色海洋里。他忍不住扭过头向后村刘立本家的院子望了望。刘立本绰号叫“二能人,”,队里什么官也不当,但全村人尊罢高明楼就最敬他。他心眼活泛,前几年投机倒把,这二年堂堂皇皇做起了生意,挣钱快得马都撵不上,家里光景是全村最好的。高明楼虽然是村里的“大能人”,但在经济线上,远远赶不上“二能人。”对于有钱人,庄稼人一般都是很尊重的。不过,村里人尊重刘立本,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立本的大女儿巧英前年和高明楼的大儿子结婚了,所以他的的身分在村里又高了一截。“大能人”和“二能人”一联亲,两家简直成了村里的主宰。全村只有他们两家圈围墙,盖门楼,一家在前村,一家在后村,虎踞龙盘,俨然是这川道里像样的大户人家。从内心说,高加林可不像一般庄稼人那样羡慕和尊重这两家人。他虽然出身寒门,但他没本事的父亲用劳动换来的钱供养他上学,已经把他身上的泥土味冲洗得差不多了。他已经有了一般人们所说的知识分子的“清高”。在他看来。高明楼和刘立本都不值作尊敬,他们的精神甚至连一些光景不好的庄稼人都不好。高明楼人不正派,仗着有点权,欺上压下,已经有点“乡霸”的味道;刘立本只知道攒钱,前面两个女儿连书都不让念——他认为念书是白花钱。只是后来,才把三女儿巧玲送学校,现在算高中快毕业了。这两家的子弟他也不放在眼里。高明楼把精能全占了,两个儿子脑子都很迟笨。二儿子三星要不是走后门,怕连高中都上不了。刘立本的三个女儿都长得像花朵一样好看,人也都精精明明的,可惜有两个是文盲。虽然这样,加林此刻站在河畔上只是恼恨地想:他们虽然被他瞧不起,但他自己在又是个什么光景呢?
一种强烈的心理上的报复情绪使他忍不住咬牙切齿。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思想:假若没有高明楼,命运如果让他当农民,他也许会死心塌地在土地上生活一辈子!可是现在,只要高家村有高明楼,他就非要比他更有出息不可!要比高明楼他们强,非得离开高家村不行!这里很难比过他们!他决心要在精神上,要在社会的面前,和高明楼他们比个一高二低!他把缸子牙刷送回窑,打开箱子找一件外衣,准备到前川菜园下面的那个水潭里洗个澡。
他翻出一件黄色的军用上衣,眼睛突然亮了。这件衣报是他叔父从新疆部队上寄回的,他宝贵得一直舍不得穿。他父亲唯一的弟弟从小出去当兵,解放以后才和家里联系上,几十年没回一次家。一年通几次信,年底给他们寄一点零花钱,关系仅此而已。叔父听说是副师政委,这是他们家的光荣和骄傲,只是离家远,在他们的生活中不起什么作用。
高加林拿起这件衣服,突然想起要给叔父写一封信,告诉一下他目前的处境,看叔父能不能在新疆给他找个工作。当然,他立刻想到,父母亲就他一个独苗儿,就是叔父在那里能给他找下工作,他们也不会让他去的。但他决定还是要给叔父写信。他渴望远走高飞——到时候,他会说服父母亲的。
他于是很快伏在桌子上,用他文科方面的专长,很动感情地给叔父写了一封信,放在了箱子里。他想明天县城遇集,他托人把信在城里很快寄出去。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给他精神上带来很大的安慰。他立刻觉得轻松起来,甚至有点高兴。
他把这件黄军衣穿在身上,愉快地出了门,沿着通往前川的架子车路,向那片色彩斑斓的菜园走去。
黄土高原八月的田野是极其迷人的,远方的千山万岭,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用惹眼的绿色装扮起来。大川道里,玉米已经一人多高,每一株都怀了一个到两个可爱的小绿棒;绿棒的顶端,都吐出了粉红的缨丝。山坡上,蔓豆、小豆,黄豆、土豆、都在开花,红、白、黄、蓝,点缀在无边无涯的绿色之间。庄稼大部分都刚锄过二遍,又因为不久前下了饱垧雨,因此地里没有显出旱象,湿润润,水淋淋,绿蓁蓁,看了真叫人愉快和舒坦。高加林轻快地走着,烦恼暂时放到了一边,年轻人那种热烈的血液又在他身上欢畅地激荡起来。他折了一朵粉红色的打碗碗花,两个指头捻动着花茎,从一片灰白的包心菜地里穿过,接连跳过了几个土塄坎,来到了河道里。
他飞快地脱掉长衣服,在那一潭绿水的上石崖上扩胸、下蹲——他已经决定不是简单洗个澡,而要好好游一次泳。
他的裸体是很健美的。修长的身材,没有体力劳动留下的任何印记,但又很壮实,看出他进行过规范的体育锻炼。脸上的皮肤稍有点黑;高鼻梁,大花眼,两道剑眉特别耐看。头发的乱蓬蓬的,但并不是不讲究,而是专门讲究这个样子。他是英俊的,尤其是在他沉思和皱着眉头的时候,更显示出一种很有魅力的男性美。高加林活动了一会,便像跳水运动员一般从石。崖上一纵身跳了下去,身体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就优美地没入了碧绿的水潭中。他在水里用各种姿势游,看来蛮像一回事。
一刻钟以后,他从跌水哨的一边爬上来,在上面的浅水里用肥皂洗了一遍身子,然后躲在一个石窝里换了裤子,光着上身回到石崖上面,躺在一棵桃树下。这棵桃树是一辈子打光棍的德顺老汉的。桃子还没熟的时候,好心的老光棍就全摘了分给村里的娃娃。现在这树上只留下一些不很茂密的树叶,倒也能遮一些荫凉。
高加林把衫子铺到地上,两只手交叉着垫到脑后,舒展开身子躺下来,透过树叶的缝隙,无意识地望着水一般清澈的蓝天。时光已经到了中午,但他的肚子也不觉得饿。河道离得很近,但水声听起来像是很远,潺潺地,像小提琴拉出来的声音一般好听。这时候,在他右侧的玉米地里,突然传来一阵女孩子悠扬的信天游歌声:
上河里(哪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哪个)毛眼眼望哥哥……
歌声甜美而嘹亮,只是缺乏训练,带有一点野味。他仔细听了一下,声音像是刘立本家的巧珍。他一下子记起刚才马拴看媳妇的洋相,又联想到巧珍唱的歌,忍不住笑了,心里说:“你哥哥专门来望你哩,没望见你;他人走了,你现在才望他哩……”他这样想这件可笑事时,就听见他旁边的玉米林子里响起沙沙的声音。坏了!大概是巧珍从这里过路回家呀。
高加林慌忙坐起来,两把穿上了衣服。他的最后一颗扣子还没扣上,巧珍提一篮子猪草已经站在他面前了。
刘巧珍看起来根本不像个农村姑娘。漂亮不必说,装束既不土气,也不俗气。草绿的确良裤子,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上衣,水红的确良衬衣的大翻领翻在外边,使得一张美丽的脸庞显得异常生动。
她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局促地望了一眼高加林,然后从草篮里摸出一个熟得皮都有点发黄的甜瓜递到高加林面前,说:“我们家自留地的。我种的。你吃吧,甜得要命!”接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花手帕,让加林楷一楷甜瓜。高加林很勉强地接过甜瓜,但没有接她的手帕,轻淡地对她说:“我现在不相吃,我一会再……”
巧珍似乎还想和他说话,看他这副样子,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向上边地畔的小路上走了。
高加林把甜瓜放在一边,下意识地回过头朝地畔上望了一眼,结果发现走着的巧珍也正回过头望他。他赶忙扭过头,烦恼地躺在了地上,他在感情上对这个不识字的俊女子很讨厌大,因为她姐姐是高明楼的儿媳妇!
他并不想吃甜瓜,此刻倒很想抽一支烟。他明知道纸烟早已经抽光,卷着抽的旱烟叶子也没带来,但两只手还是下意识地在身上所有的衣袋上都按了按,结果只是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加林!加林!快回去吃饭嘛!躺在这儿干啥哩?”他听见父亲在上地畔上叫他。他站起身,把巧珍送的那个甜爬装在上衣口袋里,向菜地畔上走去。他上了地畔,先把父亲的烟锅接过来,点着一锅,拼命吸了一口,立刻呛得他弯下咳嗽了半天。
他父亲叹息了一声,说:“别抽这旱烟了,劲太大!”他把旱烟锅从儿子手里夺过来,说:“加林,我在山里思谋了一下,明儿个县里逢集,干脆让你妈蒸上一锅白馍,你提上卖去!咱家里点灯油和盐都快完了,一个来钱处都没有嘛!再说,卖上两个钱,还能给你买一条纸烟哩!”
高加林揩了揩咳嗽呛出的眼泪,直起腰看了看父亲等待他回答的目光,犹豫了半天。他很快想起他给叔父写好的信,觉得明天上一趟县城也好,他可以亲自把信发出去——要是托给加别人邮,万一丢了怎么办?他于是同意了父亲的这个提议,决定明天到县城赶集去。
第03章

吃过早饭不久,在大马河川道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上,已经开始出现了熙熙攘攘去赶集的庄稼人,由于这两年农村政策的变化,个体经济有了大发展,赶集上会,买卖生意,已经重新成了庄稼人生活的重要内容。
公路上,年轻人骑着用彩色塑料缠绕得花花绿绿的自行车,一群一伙地奔驰而过。他们都穿上了崭新的“见人”衣裳,不是涤步,就是涤良,看起来时兴得很。粗糙的庄稼人的赤脚片上,庄重地穿上尼龙袜和塑料凉鞋。脸洗得干干净净,头梳得光光溜溜,兴高采烈地去县城露面:去逛商店,去看戏,去买时兴货,去交朋友,去和对象见面……
更多的庄稼人大都是肩挑手提:担柴的,挑菜的,吆猪的,牵羊的,提蛋的,抱鸡的,拉驴的,推车的;秤匠、鞋匠、铁匠、木匠、石匠、蔑匠、毡匠、箍锅匠、泥瓦匠、游医、巫婆、赌棍、小偷、吹鼓手、牲口贩子……都纷纷向县城涌去了。川北山根下的公路上,趟起了一股又一股的黄尘。
当高加林挽着一篮子蒸馍加入这个洪流的时候,他立刻后悔起来。他感到自己突然变成一个真正的乡巴佬了。他觉得公路上前前后后的人都朝他看。他,一个曾经是潇潇洒洒的教师,现在却像一个农村老太婆一样,上集卖蒸馍去了!他的心难受得像无数虫子在咬着。
但这一切是毫无办法的。严峻的生活把他赶上了这条尘土飞扬的路。他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只能这样开始新的生活。家里已经连买油量盐的钱都没了,父母亲那么大的年纪都还整天为生活苦熬苦累,他一个年轻轻的后生,怎好意思一股劲呆下吃闲饭呢?他提着蒸馍篮子,头尽量低着,什么也不看,只瞅着脚下的路,匆匆地向县城走。路上,他想起父亲临走时安咐他,叫他卖馍时要吆喝,他的脸立刻感到火辣辣地发烧。
天啊,他怎能喊出声来!
“可是,”他想,“如果我不叫卖,谁知道我提这蒸馍是干啥哩?”走到一个小沟岔的时候,高加林突然想:干脆让我先跑到这没人的拐沟里试验喊叫一下,到城里好习惯一些嘛!
他满脸通红朝公路两头望了望,见没什么人,于是就像做一件见不得不的事一样,匆忙地折身走进了公路边的那条拐沟里。他在这荒沟里走了好一段路,直到看不见公路的时候才站住。他站住,口张了一下,但没勇气喊出声来。又张了一下口,还是不行。短短的时间里,汗水已经沁满了他的额头。四野里静悄悄的,几只雪白的蝴蝶在他面前一丛淡蓝色的野花里安详地飞着;两面山坡上茂密的苦艾发出一股新鲜刺鼻的味道。高加林感到整个大地都在敛声屏气地等待他那一声“白蒸馍哎——!”啊呀,这是那么的难人!他感到就像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学一声狗叫唤一样受辱。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决心下一声非喊出来不可!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把眼一闭,张开嘴怪叫一声:“白蒸馍哎——”他听见四山里都在回荡着他那一声演戏般的、悲哀的喊叫声。他牙咬住嘴唇,强忍着没让眼里的泪花子溢出来。
他直愣愣地在这个荒沟野地里站了老半天,才难受地回到公路上,继续向县城走去。从他们村到县城吸有十来里路,但他感到这段路是多么的漫长和艰维。他知道,更大的困难还在前头——在那万头攒动的集市上!
当他走到大马河与县河交汇的地方,县城的全貌已经出现在视野之内了。一片平房和楼房交织的建筑物,高低错落,从半山坡一直延伸到河岸上。亲爱的县城还像往日一样,灰蓬蓬地显出了它那诱人的魅力。他没有走过更大的城市,县城在他的眼里就是大城市,就是别一番天地。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亲切的;从初中到高中,他都是在这里度过。他对自己和社会的深入认识,对未来生活的无数梦想,都是在这里开始的。学校、街道、电影院、商店、浴池、体育场……生活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可是,三年前,他就和这一切告别了……现在,他又来了。再不是当年的翩翩少年,衣服整洁而笔挺,满身的香皂味,胸前骄傲地别着本县最高学府的校徽。他现在提着蒸馍篮子,是一个普通的赶集的庄稼人了。
往事的回忆使他心酸。他靠在大马河桥的石栏杆上,感到头有点眩晕起来。四面八方赶集的人群正源源不绝地通过大桥,进了街道。远处城市中心街道的上空,腾起很大一片灰尘,嘈杂的市声听起来像蜂群发出的嗡嗡声一般。
他猛然想到一个更糟糕的问题:要是碰上他在县城的同学怎么办?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先慌忙朝前后看了看。这时候他才真正后悔赶这趟集了。一般的赶集倒也没什么,可他是来卖蒸馍的呀!现在折回去吗,可这怎行呢!他已经走到了县城。再说,家里连一点零花钱都没有了,这样回去,父母亲虽然不会说什么,但他们肯定心里会难受的——不仅为这篮没卖掉的蒸馍,更为他的没出息而难受!
“不,”他想,“我既然来了,就是哽是头皮也要到集上去!”
当然,他也在心里祈告,千万不要碰上县城里同学。
他很快提起篮子,过了桥,向街道上走去。他准备穿过街道,到南关里去。那里是猪市、粮食市和菜市,人很稠,除过买菜的干部,大部分都是庄稼人,不显眼。
当他路过汽车站候车室外面的马路时,脸刷一下白了——白了的脸很快又变得通红。他感到全身的血一下都向脸上涌上来了:他猛然看见他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黄亚萍和张克南正站在候车室门口。躲是来不及了,他俩显然也看见了他,已经先后向他走过来了。高加林恨不得把这篮子馍一下扔到一个人所不知的地方。张克南和黄亚萍很快走到地面前了,他只好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和克南握了握手。他俩问他提个篮子干啥去呀?他即兴撒了个谎,说去城南一个亲戚家里走一趟。黄亚萍很快热情地对他说:“加林,你进步真大呀!我看见你在地区报上发表的那几篇散文啦!真不简单!文笔很优美,我都在笔记本上抄了好几段呢!”
“你还在马店教书吗?”克南问他。
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已经被大队书记的儿子换下来了,现在已经回队当了社员。”
黄亚萍立刻焦虑地说:“那你学习和写文章的时间更少了!”高加林解嘲地说:“时间更多了!不是有一个诗人写诗说:‘我们用镢头在大地上写下了无数的诗行’吗?”
他的幽默把他的两个同学都逗笑了。
“你们出差去吗?”加林问他们俩。他隐约地感到,他两个的关系似乎有点微妙。在中学时,他俩的关系倒也很一般。
“我不出去。克南要到北京给他们单位买彩色电视机。我是闲逛哩……”黄亚萍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你还在副食公司当保管吗?”加林问克南。
“不。前不久刚调到副食门市上。”克南说。
“高升了!当了门市部主任!不过,前面还有个副字!”亚萍有点嘲弄地看了看克南,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
“要买什么烟酒一类的东西,你来,我尽量给你想办法。我这人没其它能耐。就能办这么些具体事。唉,现在乡下人买一点东西真难!”克南对他说。
尽管张克南这些话都是真诚的,但高加林由于他自己的地位,对这些话却敏感了。他觉得张克南这些话是在夸耀自己的优越感。他的自尊心太强了,因此精神立刻处于一种藐视一切的状态,稍有点不客气地说:“要买我想其它办法,不敢给老同学添麻烦!”一句话把张克南刺了个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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