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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敌人-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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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在地上,上来捂住穆仰天的嘴,咬牙切齿地说: 
  “见你霰弹枪和大檐儿帽的鬼!见你衣食无忧日子的鬼!我们母女俩不要无忧,我们母女俩也不要衣食,我们什么样的日子也不要,我们只要你,只要有你的日子!” 
  穆仰天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他老是做错,老是不知道该怎么去疼爱他的两个女人,老是把事情做到相反的地方去。可他这么做着错事,却是幸福的、甜蜜的,因为有了这些错,他才知道自己是那么地被他的两个女人所需要,这样的错,即使没有成就感,也不再有什么遗憾。   
  《亲爱的敌人》三(10)   
  穆仰天想,他还有什么企求呢?有这样的女人,他不再需要远方;女人在哪儿,远方就在哪儿。 
  童云出生在鄂西美丽的宜昌,她就像西陵峡江崖边寂静的中华杨,生命茂盛、生长得特别而又安静。 
  童云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习惯于节俭的日子,单身的时候,天然青春,不施粉黛,衣服大多是扯了料子自己剪裁,色调一年四季都是干净的白加黑,离着时尚十万八千里,如果不算结婚那天,甚至从来就没有穿过鞋跟儿超过一寸的皮鞋。她的手很巧,几块钱一尺的纺绸,能裁出华伦天奴的时装品质,穿出来走在街上,让爱俏的女孩跟一路,问是“新世界”还是“武广精品店”里的货。家里有钱之后,童云节俭的习惯并没有改变,除了让穆仰天陪着去“环艺”看阿巴斯① 的《小鞋子》,或者“新浪潮”导演的巡回电影展,带穆童去道观湖、木兰湖② 风景区撒撒野,别的奢侈花销一律没有。童云天生丽质,眸子明亮,脸上永远挂着樱桃般透明的微笑,心里干干净净的,像一片灿烂的天空。这样的童云天然迷人,一件布衫也能穿出满屋光彩来,无需更多修饰,让穆仰天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装点她。 
  穆仰天有时候会有些失落感,觉得童云太过分了,现在的年轻人没有不爱美的,没有不享受生活的,条件差点儿的,创造条件都要上,一个月拿四百块钱工资的小青年,硬敢买两百块钱一件的时装来武装自己;一个月拿两千的白领女性,硬敢拿出一半交给女子舍宾俱乐部。自己能挣钱了,童云这么好的条件,却对享受无动于衷,对花钱无动于衷,让他没有一点成就感。为这个事,穆仰天在童云面前唠叨过很多次,发过牢骚,还和童云有过十二个小时不说话的冷战,让童云哭笑不得。 
  童云并不觉得自己落伍,说南瓜白菜,各有所爱,自己不喜欢花钱买多余,穆仰天不该干涉她。 
  “你爱什么?”穆仰天不高兴地说,“身边倒是有一大堆孩子,心肝宝贝,可惜不是你生的。” 
  “谁说我不爱?”童云一点不受打击,嘻嘻笑着说,“我爱你。” 
  穆仰天就听不得童云说“我爱你”这句话,这句话一说他就沾沾自喜,浑身是劲,每一根头发都充满了表现欲,恨不得从一万米的高空纵身跳下来,单腿落地,稳稳地站立在童云面前,以示他的与众不同是值得她爱的。至于成就感,事到如今,童云已经是对金钱有免疫力的现代怪物了,他纵有千般委屈万般不甘,也不可能再去斤斤计较。 
  童云平时上下班都是自己挤公共汽车。穆仰天要开车送她,她偏不干,说自己愿意做穆仰天胳膊环中的懒女人,逢着礼拜天,就是睡到太阳敲门她也不起来,他要想把胳膊抽走,她就不依,抱住了他的胳膊撒赖说,不嘛不嘛,人家刚刚开始做第七个梦呢。可要她做穆仰天香车里的太太,她就不愿意了。 
  穆仰天当然不会把胳膊抽走。穆仰天愿意她一直做梦做下去。但他不愿童云和那些菜贩子们一块儿往汽车上挤。穆仰天打算给童云买辆车,车是童云的,即使香,也与他无关。 
  童云不干。童云眯了甜蜜蜜的眼睛腻在穆仰天身上,说: 
  “我是纺织女工的女儿,读幼师以前连皮鞋都没穿过,头一回进武汉商场,楼上楼下转晕了头,连出口都找不着了,晚上回去做梦,梦里全是云彩,就是落不到地上来。我也不是不喜欢逛商店,也不是不喜欢车。可我要逛,只因为商店里的东西好看,看在眼里喜欢,未必一定要得到;我喜欢车,只当那是男人的玩具,和男人的皮具领带一样,只会欣赏,不会真麻烦到自己也去玩的。你别把我宠坏了。” 
  “那,”穆仰天不无失望地质问童云,“我一天到晚偷梁换柱偷工减料偷天换日偷税漏税,我黑着良心挣钱,有什么意思?” 
  童云不让穆仰天糟蹋自己,不接穆仰天的话茬,目光停留在穆仰天的鬓角上,扒拉了两下他的头发,认真研究了一番,跑开去拿了剪刀过来,一块干净布绕脖子把穆仰天围了,两条修长的腿两下里一分,舒舒服服骑在穆仰天的腿窝上,眯了一双美丽的杏眼,一根根给他修鬓角。 
  “你别这么伤心,”童云安慰穆仰天说,“你伤心倒好像是我的错了。那你说,我错在什么地方?” 
  “我没说你错。”穆仰天打不起精神来地说,“我说我错。” 
  “错了没关系,”童云宽宏大量地说,说罢用小巧的剪子做出钳住穆仰天鼻子状,点拨他道:“错了你就改,你改了就没事了,我还像以前那样爱你。”见穆仰天并没有开心,又说:“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我有一处用钱的地方,就看你帮不帮我,你帮我了就算你改了。” 
  穆仰天看到了希望,心里一乐,人被童云手里的剪刀逼着,不能乱动,咬牙切齿道:“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回峡江老家的事儿?”童云把剪子横在穆仰天鼻子下,凑拢过去,脸儿贴着穆仰天的脸儿,笑眯眯小声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茅坪镇上吃米粉的事儿?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头发黄黄的卖米粉的小姑娘?” 
  “记得,怎么不记得?”穆仰天兴奋了,“那次我们俩在香溪里裸泳,月亮很大,你站在月亮下面,让我看你的乳房,看得我目瞪口呆,差点儿没掉进水里淹死。”   
  《亲爱的敌人》三(11)   
  “好了。”童云拿一根手指封住了穆仰天的嘴,阻止住他的心猿意马,认真地说,“我想在鄂西山区收养两个土家族的穷孩子,帮他们读完高中。三个也行。这笔钱,你给拿。” 
  失望啊,穆仰天的失望到了顶点。 
  那一天,外面下着雨,童云出门上班,穆仰天怕她淋着,执意要送她去单位。童云不让穆仰天送,说你今天不是有一份单要谈吗,别误了你的事儿。 
  穆仰天的确有一桩重要的生意要谈。他正和江岸区一家倒闭的企业谈房地产开发项目。他投资改造那家企业临街的车间,把它们改造成一家大型超市,这事儿如果谈成了,能挣上一大笔。穆仰天不是那种一开始赚钱就再也下不了地① 的人,他早就打算钱挣足了就撤,撤回家来陪童云和穆童。既然童云不愿意回家,那他就回家来陪童云。有一段时间,穆仰天老是想把杰尼逊牌衬衣脱下来,换上没有牌子的棉衬衫,衣裳反套着,在黄梅季节的细雨里,去童云的幼儿园门口截她,截住了严肃地对她说:“开场白是这样的,我叫穆仰天——禾旁穆,立人仰,天空的天。我们原来不认识,现在认识了。”穆仰天一想到这个就激动。穆仰天打算最后挣一笔,然后洗手不干,回家来安安心心地陪妻子和女儿。 
  穆仰天这么一想,就不再坚持,要童云打的去幼儿园,自己去应酬客户,把该赚的钱稳稳当当赚回来。 
  童云不愿意打的,说打的得十块钱,能给穆童买半斤加州黑李子了。穆仰天嘲笑童云小家子气,申明黑李子的事儿不用她操心,他今天下班后扛它十箱八箱回来,黑李子往起居室当中堆了,再把穆童往黑李子堆里一放,算顶大的一个,大李子吃小李子,让她吃个够,吃得两眼发直,吃得拉肚子。 
  童云还要辩解,穆仰天恶狠狠地,瞪了眼,龇了牙,五爪金龙,做出一副要扑童云的样子。童云正换鞋,没换好,手里的风衣拖在地上,趿拉着鞋吱哇叫着往门口退,嘴里叫着:我投降了。我打的还不行吗? 
  穆童见状,尖叫一声,手里捧着的奶杯子倾倒在桌布上,又从餐桌上滑下来,她吱哇乱叫着冲过来,抱着穆仰天的腿往一边推,掩护着不让穆仰天去抓童云,大声叫道:妈妈快逃,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童云就在女儿的掩护下,成功地逃出家门。 
  童云在小区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前,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冲楼上招手。每次童云出门,穆仰天都会站在窗户前,在那里默默地目送她,这几乎成了两个人的一道功课。有时候,穆仰天觉得童云冲他招手,那是在往远方去。她打算去远方,才会转过身来冲他招手。她去了远方,要过很久才会回来。她那样招过手,是为了让他在等待她的日子里记住她的样子,并且因此而长久地想念她。 
  “凌云”小区在青年大道与建设大道交汇处,童云的幼儿园在洞庭街,从“凌云”小区到幼儿园,只有五分钟的路程,穿过解放大道和中山大道就到。童云上车两分钟后,在武胜路路口,一辆打滑的载重货车自高架桥上高速驶下,迎面撞上了她乘坐的那辆出租汽车,把出租汽车撞得转了两个三百六十度的圈,滑出三十多米,再倾翻在花坛边,然后失去了控制的载重车,一头钻进了街道旁的一家店铺里。 
  肇事的载重货车额定载重二十吨,是满载,货车既没有鸣笛,也没有给指示灯,出租汽车司机连反应都没有,和童云两个人都没能跑出来。两个人都被撞得血肉模糊,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童云是直接死亡,脸上的血洗去后,还挂着一丝憧憬中的微笑,她那副天使一般美丽的样子,让医务人员唏嘘不已。   
  《亲爱的敌人》四(1)   
  十年前的一个雨天,穆仰天认识了童云。十年后同样的一个雨天,穆仰天失去了童云。 
  穆仰天说什么也不让医护人员把童云往停尸房里送,为了这个,在差点儿没把那个载重货车司机给宰了之后,他又拦在医院的停尸房外,不许任何人进去。他眼睛直直地,瞪着所有的人,一句话也不说,把医院的员工们吓得不轻。 
  载重货车是鄂州的,司机替人挑土,接了拉梁子湖水产的货单,连续跑了三天三夜的路,困得要命,坐在那里做笔录,问着问着就睡着了,在穆仰天冲向他时都没能醒过来。 
  负责做笔录的交警眼疾手快,丢下笔,扑过去紧紧抱住穆仰天。穆仰天就像一头发作的野兽,甩沙包似的甩开了交警,办公室被撞得七零八落。交警再度扑过来,在穆仰天扑到司机前的一刹那,吊在了穆仰天身上,并且兴奋地大叫。 
  听见问讯室里的响动,几个交警推开门冲了进来。大家齐心合力,拽胳膊的拽胳膊,封喉的封喉,把穆仰天摁在办公桌上,用铐子铐住他,再把分不清梦里梦外的载重货车司机迅速带出了办公室,这才遏制了一场惨不忍睹的杀人案。 
  从交管局回到家,穆仰天大敞着怀,头上冒着汗,在厨房和贮藏室里走出走进,唏里哗啦地翻抽屉,找刀子,找火药,找M17自动步枪和柠檬手雷。他想杀人,想炸医院,想劫了飞机去撞喜马拉雅山。他用一把“鼎”牌剁骨刀换下了一把同样品牌的切菜刀,再用一把二十八牙管道钳换下了那把切菜刀,最后用一柄三A牌安全斧换下了管道钳。他拎着那柄青光冷凛的安全斧从贮藏室里出来,走进厨房,思维迷乱地去翻酒柜。 
  穆童很害怕地抱着一只玩具布袋熊,人躲在客厅的沙发一角,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头发凌乱眼睛通红走来走去的穆仰天。在穆仰天把一瓶白兰地当做一瓶蒸馏水往喉咙里灌的时候,她从地毯上摸摸索索地爬起来,拖着布袋熊,进了厨房,走到穆仰天身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穆仰天的裤脚儿,怯怯地说: 
  “我饿了。我要吃煎饼。” 
  穆仰天好长一段时间才觉察出了腿边小不点儿似的女儿,才明白过来女儿是在和他说话。穆仰天把酒瓶子从嘴边拿开,低下头,看了看仰了脸蛋儿瞪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女儿。他看出来了,那是他的宝贝女儿,是在童云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从童云的脐带上血淋淋摘下来的肉蛋,是童云没来得及带着的、留给他来永远想着她和纪念她的礼物。 
  穆童的小脸儿苍白,瞳仁里流露出恐慌,一眨不眨地看着穆仰天。穆仰天心里一阵发紧。他想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才不在乎她是不是他的女儿呢,他才不管童云给他留下了什么呢;童云不在了他也不想在了,他要杀人,必须杀人,肯定得杀人,非杀人不可;他杀了人再杀女儿,杀了女儿再杀他自己;他不能把女儿留下来,他得把她带走,让已经去了远方的童云放心,让童云不会为留在远方这一头的女儿牵挂。 
  穆仰天就这么决定了。他看了看手中的酒瓶子,读了一行酒牌上的说明,一松手,把半瓶酒连同酒瓶子一块儿丢进垃圾袋里。他抹了一把嘴角嘀嗒着的酒液,弯下腰,抱起女儿,走回客厅,把她轻轻放在沙发上,让她在那里坐好,自己去了卫生间,在那里仔仔细细地洗了一把脸,漱了口,再去自己的房间,脱去身上的黑色西装,换了一套干净的休闲装,然后回到客厅,走到女儿面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手伸给女儿,嘶哑着嗓子对她说: 
  “走,爸爸带你去吃煎饼。” 
  穆仰天不相信一见钟情,但他和童云是一见钟情。穆仰天不相信天荒地老,但童云出事后,他整个人都垮掉了,罪恶的念头直向上涌,稀里糊涂地差点儿没干出傻事来。要不是有个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要不是女儿拖着布袋熊走进厨房来,拉着他的裤脚儿,仰着花瓣儿似的脸蛋儿,对他说她饿了,她要吃煎饼,他说不定就真的去干了傻事。 
  穆仰天既没有杀人,也没有炸医院,也没有劫了飞机去撞喜马拉雅山。他在带女儿去吃过比萨饼和冰激凌后只干了一件事。 
  穆仰天领着女儿去了邮局。他向邮局的工作人员要了一张汇款单。他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哆嗦着从皮包里摸出签字笔,又哆嗦着从皮包里摸出烟和打火机。一位保安走了过来,提醒他邮局里不许抽烟,要抽请去外面。他没有去外面。他把香烟和打火机收了起来,把女儿抱起来,抱在自己的膝盖上,旋开笔盖,认真地填写了汇款单,然后旋盖好笔盖,把笔放回皮包里,把女儿放回地上,牵了女儿,把汇款单送进窗口。 
  窗口后的工作人员是位漂亮的女孩子,她看了一眼汇款单,又看了一眼,然后迅速地抬起头,看窗口外的穆仰天和他怀里那个洋娃娃似的小姑娘。她不是为汇往省妇联的三十万块钱惊讶,而是为汇款单上的简单留言和汇款人落款而惊讶。 
  汇款单上的简单留言是:请代为寄往长阳县,资助三十个土家族贫困孩子读书。 
  汇款人的落款是:天堂里的童云。 
  童云是独生女儿,父母在宜昌,不在武汉。老头老太太就这么一个宝贝姑娘,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当年童云中学毕业,考上武汉第二师范学校,两个老人坚决不肯让她离开他们,是童云太喜欢武汉,喜欢这座两江交汇中的城市,喜欢这座城市的冷热分明,抹着眼泪软缠硬磨,说不能去武汉宁愿死,两个老人才万般不舍,放女儿离开了宜昌。   
  《亲爱的敌人》四(2)   
  童云到底还是死了,死在她喜欢的武汉了。两个老人悲伤地想,武汉怎么就不多流淌几条江,而要建那么多的马路?要是武汉多几条江,人们在江上开着大轮船,女儿也许就不会让人撞上了。两个老人怎么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得知女儿出事的噩耗,童云的父母一分钟也没耽搁,当天就乘宜黄高速公路的“捷龙”快巴赶到武汉。一进医院,老太太还没见着女儿的面,腿一软,就晕倒在走廊里。穆仰天一把抱住了老太太,手忙脚乱地把老太太送进急诊室,又是输氧又是挂水,忙活了半天,老太太才苏醒过来。 
  在去殡仪馆给童云送行时,两个老人把眼睛都哭肿了,哭得看不清女儿的面容了。 
  两个老人来武汉,本来是向女婿要人的。他们怪他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女儿。女婿发过誓,要和女儿白头偕老一辈子,女儿刚过三十,头发黑得锃亮,眸子里半点儿杂质也没有,离着一辈子还有老大一截,女婿就撒开了她的手,任她跟着一辆陌生的出租汽车去了,任她连同那辆出租汽车一起被撞得面目全非,让他们疼痛复怨恨。可一见到穆仰天,先是一眼没认出那个目光呆滞、蓬头垢面、衣扣儿扣得歪歪扭扭、整个儿变了形的女婿来,后来又看着女婿头重脚轻地出出进进,人是失魂落魄到了顶点,好几次撞在了门槛上,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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