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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极限-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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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孩子和他生父的事我很久以后才知道。他生父想必有坚强的品质,上溯三代都是跃马横枪的人物,到二狗子父亲这一辈就陷落在庄稼人的群落里,一次偶然的爆发,他锒铛入狱,走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的女人不会为自己坚守了,他看着二狗子,眼里绝对无泪,他说:〃二狗子,你过来。〃二狗子过去,他抱起二狗子就在腿上咬了一口,他吐下口中的血,两眼发红:〃二狗子,你走到天边我也记得这个印子,你永远是我的儿子。〃二狗子大腿上鲜血淋漓,他扑上去咬父亲的腿,被父亲捏小鸡似的把他捏住,不让他咬,父亲拍拍他的头,露出一个微笑,走了。

  一九七四年的冬天散发着闭塞荒凉的气息,一切都凝滞不动,无法打破,天像一口锅倒扣在地上,四周封闭得严严实实,世界异常狭小。幼稚的时候认为天的四周是四根柱子,长到十八岁,仍然感到一切都没有变。狭小世界的观念在我的年龄上慢慢延续成真理,这个世界确实太小了,我们在这狭小的天地里迎来白天送走夜晚,看着生命的茁壮和衰老,心静如水,学会了种种容忍和奋争,;完成既定的重复的过程,同时创造生存的副产品文明。我们无法摆脱狭小世界安排给我们的一切。一九七四年我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这就是必须在十米之遥听着一个十岁孩子被折磨的声音。无论白天或晚上,这种事情都随时发生。

  我和二狗子处在两个完全雷同的位置。这并不是极端的例子,这一段前后十年左右,在凤阳一带有非常多的这种事,所不同的是我母亲天性善良,而且家父在我不记事时已去世,我坚守自己挺过来了。我还经过斗争自己盖了一间小屋,借来木匠的工具自制了窗子和椅子,并且用旧报纸糊了一个天棚,这是方圆十数里唯一的一个天棚,每天干活之余,我就坐在小屋里干着自以为与前途关系重大的事情。每个进过我小屋的人都忘不了我的天棚和我贴在墙上的那些勉励自己的话。我很满意自己成功地捍卫了自己。我也曾面对诱惑,知道摆脱诱惑的唯一办法是向他屈服,问题是那样做就得瓦解掉许多根本的东西,于是我就抵抗。林黛玉小姐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话被毛泽东同志所引用,也被我所引用。这是泰山之重与鸿毛之轻的事情,他引用是为放眼世界革命,我引用是为我自己。我觉得我是东风压倒了西风,个人的尊严是我抵抗不败的端在手中的机枪,我得靠它把一切打退。十六年后的现在我用完美的形象来描绘当时的自己,看到自己站在高岗上端着机枪,乱发狂风,脚下躺满了敌人的尸体,俨然是个强悍的英雄。这肯定不真实。并非我不真诚,而是历史没法真实地再现。在我的记忆中,我反感当时,这似乎是没有问题的,肤浅而平庸的教育使我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鼠目寸光的看法,是〃四人帮〃批孔时给我漏下了历史的珠玑,我看到孔子、韩非子坐在云端里,身上背着大兜小兜的智慧,王张江姚把那些掏出来,告诉我们是如何不好,结果在相反的方向产生效果,我们因为看见了历史而普遍提高了自己。没有疑问,我一定是日日低下头在报纸的字缝里寻找真理的。一九九○年我打开当时的日记,竟发现一切恰恰相反,我极难想象地与〃四人帮〃在思想上保持着一致,庄子上有个读过私塾的老陈,逆当时潮流大讲孔子的好处,我在日记中把他骂个贼死,说他思想反动云云,这就是个铁的证明。时过境迁,我们往往不承认或忘却自己的丑陋,卑劣的随俗是长在我们骨髓里的长青藤,随时这饰一切。因此我拥护历史唯物主义,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我所有的只是记忆。

  冬天那个夜晚的事情我历历在目。我心里注满了孩子的惨叫,走出来,面对星空。黑夜沉沉无边无际,只有满天永恒的星辰。我走出沉寂的庄子,走上沉寂的田野,沉寂的丘陵起伏在我的四周,霜气在天空运行,寒冷蓬勃如同长毛的刷子,我能听见刷子刷动运行的声音,地球的心脏已经死了,只有天空的东西还存在。我没有穿棉衣,也没有毛衣,当时还没有毛衣的概念,只穿了两件在一秒钟内就会被寒冷穿透的褂子,奇怪的是我竟不觉得冷,我内部涌动的火焰抵御了严寒。我想,那个寒天即便挺过来又能怎样?我的今天不就是他的明天吗?你坚强,你读书,你成绩优秀,谁都看得出你身上的能力像春天树上的芽子直向外冒,可是你注定要永远陷落。入团、入党、入基干民兵、当民办教师、当干部、招工、推荐上大学,全没你的份,你的坏根子是一条锁链,永远把你锁在丘陵上,你四肢着地,大致相同于不会说话的物精,你活个什么劲呢?我触摸我冰冷的皮肤,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是不冷,在这个沉默、愤怒的宇宙里,站着一个沉默、愤怒的十八岁的血肉之躯,我渴望一种爆发和颠覆的力量,譬如,打世界大战,只要战争一开始,隆隆的炮声就会打破这狭小天地的沉闷,远处的地平线就会裂开,一个广阔的人生空间就会滚滚而来,你拿起刀,拿起枪,你想干啥就干啥,你若是熊包你就死,你若是英雄好汉,你就三尺剑杀遍天下!妈的,为什么不打世界大战?为什么世界如此太平如此沉闷?

  远处的岗子上高耸着巨大的银杏,黑夜之中我仍旧能看见它,它巨大的高耸已达六百年之久,那是寺字之树,寺是朱家寺,明太祖朱元璋起事之初曾避难于此,是以为名。树下的岗子下就是濠梁河,道教之祖庄周曾在两千年前站在河岸上说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之类的很有名的话。但这一切都与我何干?在这无能为力的夜里,我剩下的只有孤单。

  〃(呕欠)!(呕欠)(呕欠)!〃

  我突然一声长叫,对着黑夜压抑不住地一声长叫,我狠狠地跺地,听到地在脚下轰轰震响,近处的狗和远处的狗一起吠叫起来。我听到了自己力量的回应。

  〃(呕欠)!(呕欠)(呕欠)!〃

  我又叫,又听到那些回应,但紧跟着我就坐到田埂上,轻而易举地等来了那重复不断的死寂,我知道我应该痛哭一场,可是我没有眼泪。我坐着,天河从东到西横亘在我的头上,星辰在高远的穹空里安宁地闪烁。我想到朱元璋曾在朱家寺的银杏下面大祭星辰,对那些给他力量和保佑他打碎元朝江山的亿万亮点满怀虔诚,相信它们必定怀着无限的偏袒水保他的社稷,可是短短的六百年,天上的星辰依旧,那种皇家的虔诚和希望怎样了呢?

  衣单不觉冬夜寒,我坐在这里,相信朱元璋的魂魄轻得不如一缕流霜,他是永不必再来看他的凤阳了。他把它留给我们这些情感复杂的后裔来看。

  天刚明,我回到家。在屋后的粪堆旁边,我看见了二狗子,他背着粪箕,拿着粪耙,两脚站在白霜上,正抬头向上看。一根针扎过来,我不能相信被打了一夜的二狗子还能早起拾粪。

  〃二狗子。〃我叫。

  他回过头来,看见了我。他形销骨立,脸色上灰。

  〃二狗子。〃我又叫。

  他转了转脚步,没有动,也没有作声。

  我走过去。〃他们不能这样打你。〃我说。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我。

  我说:〃你听见没有?他们不能这样打你。〃

  他愣了愣,将粪耙刨在冻得硬梆梆的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我伸手去拉他,他猛地推开我的手,掀起衣服让我看:

  〃你看你看,都打烂了……〃

  我看到了那些伤痕,我想说什么,可他又踉跄一下站起来,背起粪箕,头也不回地走了,前面就是一个竹园,他的小身体在冻冷的光亮里转进竹园,我看不见他了。

  一位发难者问一位哲学家:如果你死后,面对造物主,你将说些什么?哲学家说:〃上帝,你为什么用如此不完美的世界来证明你的存在?〃

  一九八四年的冬天,大雪将地上落满,面对大雪,我心情宁静地阅读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罗素说,一个蠢人复述一个聪明人所说的话时,总是不会精确的,因为他会无意把他听到的话翻译成他所能理解的语言。我就是这样的蠢人,而生活本身是聪明人,比如现在,我很难想象那时的带有绝望色彩的悲愤,就如科威特运动员在北京亚运会上挂着黑纱,你的心情就很难和他们重叠。我现在叙述的这些东西一定逻辑简单。按我最初的想法,我插到二狗子面前是由于两点:第一,他的命运与我相同,他的今天似乎是我的昨天,兔死狐悲,知音相救,大致就是这个意思;第二,我喜欢二狗子,我们虽然处境艰难和前途渺茫,但我们身上的雄性意识都特别明确,比如对牛对狗,我们都喜欢角斗搏击中最厉害的,不能取胜的牛和不能取胜的狗为我们所鄙视;鱼类中我们崇拜〃黄尖〃,这种鱼无鱼可敌,三斤重就能穿破尼龙鱼网,八斤重就可以撞死人;鸟类中我们崇拜〃黑老婆〃,这种长尾瘦小一身黑毛的鸟敢与比它大六十倍的大鹰争雄;《三国演义》中我们崇拜赵子龙,因为他是唯一没有打过一次败仗的人。事实上,我插到二狗子面前去,这两点只是个因素,很主要的还是自己的承受能力达到了极限,不得不如此。我一九七九年在安徽大学读书,有一个人拿一把刀子,当着三千多人的面把我的一同班同学杀了,就是这个意思。那会儿我们正在操场上喧嚣,庆祝中国足球队胜了沙特,我们常干这种喧嚣的事,学生生活太压抑了,人人的青春激情都像吹胀的气球,有孔就向外喷,常在走廊宿舍里高唱大叫,有一点快乐或不快乐的大事,就敲盆,从窗里扔水瓶,欢呼呐喊,点火把。那天那场足球是沙特先进两球,中方输局已定,大家齐骂中国队的祖宗,商量如何给他们寄去一百双臭鞋垫子;下半场却奇迹大发,以四比二胜,大家就跳起来发疯,到街上游走一圈,回来就在大操场点营火又唱又跳,人人都知道要闹个通宵。这时一个人从旁边的楼上走下来,说:〃谁是头?〃那将死的同学说:〃我。〃那人说:〃我在睡觉,你们不准闹!〃之后一小时,闹如旧,那人又下来了,说:〃谁是头?〃那同学又应对如第一次。之后又一小时,那人再下来,说:〃谁是头?〃那同学说:〃我。〃那人手起一刀,同学立刻身亡。人人大惊,我不惊,我懂这个,人们的冲突常在一条狭巷之中,关系就是一对一,世界在特定的一刻,除了一对一什么也没有。

  我和黄伍及女人的关系就是这种一对一。狭巷在一九七四年的冬天,我别无选择。

  我行动之前是对那个无情女人的侦探。我发现她有丰富的受虐史,她的父母对她极狠,她是她母亲〃拖油瓶〃(遗腹子)拖过来的,她母亲憎恨那个男人,便转嫁于她,生下她时几欲将她溺死,长大后,便开始打她,让她跪在碎玻璃上,用蘸了水的绳子打她,父亲则善于拿烧热的烟袋头子烫她的身子。她是在碎玻璃、蘸了水的绳子和烧热了的烟袋头子之间活过来的,并对此染上了嗜好,她摆脱了受治于父母的时候便开始治子,她对干这个非常内行,而且有种不衰竭的激情。这是一。其二,她是逐浪的好手,凤阳话里叫〃浮上水〃,专捡地方的人尖子攀缘,这是她的本能,若不是素质的低劣和眼光的狭隘,她会一路浮到皇帝老爷的天堂里去,一路损尽害绝,连眼都不眨一下,就像把她的前夫一脚踹开一样。

  我在她的眼里是一粒尘埃,一堆粪,什么也不是。冬天的夜晚她看着我的窗口亮着灯光,她的冷笑就泛到牙齿上。我高中毕业,绝无再上大学的可能,鉴于此,她就叫我〃大学生〃。她说:〃大学生,昨晚上又点灯熬油大半夜,干什么哪?这叫满肚子文章不能充饥呀。〃意犹未尽,又说:〃干部就这一条厉害,你有天大的本事,不用你,你也扯卵蛋。〃

  那天我走进她家,给她讲不应该老打二狗子的事,她两眼看着我,好像看我身上哪块肉可以下牙齿。

  〃滚!〃她说,〃你大柳树的乡保,管得倒宽,你管到我家里来了,滚!〃

  还说了一大堆最能刺激我的话,包括揭我的〃坏根子〃。

  〃难道你想让我家二狗子长大后也像你一样吗?一辈子勒牛尾巴?滚!〃

  我知道没什么可以理喻,但我说:〃无论如何,你不能再随便打人,包括打你自己的儿子。〃

  〃啥?我不能打我的儿子,你是老几?〃她喊她的男人,〃老黄,你过来,你过来听听这儿有人说我不能打自己的儿子。〃

  黄伍过来了,冷冷地看看我,叫我的名字,说:〃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你想搅浑水吗?〃

  黄伍〃搅浑水〃的话在当时是内含丰富的政治语言。黄伍身为大队书记,浑身上下当然都是政治,我很害怕政治,但既已挺身而出了,就有了豁出来的意思。我很沉着。

  我说:〃毛主席制定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有一条是不准打人骂人。〃

  黄伍问我:〃坏人也不能打吗?不打的话,八百万蒋匪军是怎么消灭的?〃

  我说:〃二狗子不是蒋匪军!〃

  〃二狗子不是,可他是蒋匪军的后代,我们要改造他,把他改造成贫下中农的接班人,不能像你。〃

  我这时候心中的思想是想杀掉黄伍。当然这不现实,我没有杀掉他,我给他重申了不准打人的观点,就走了,我想我说的具有非常的严重性,因为黄伍听了我的话就跳起来了,这个精干的矮子一副要把我掐死的样子,但他显然迷惑,弄不通一只羔羊为什么走出来对老虎说,你走开,不准吃我的同伴。

  我就从这儿直下了陡坡。杀人或被杀,这是秘隐在胸内的基本依仗。

  那天早晨寒冷异常。地冰地枯,白霜盖地,二狗子背着粪箕走在白霜上的阳光里,他瑟瑟发抖,极力寻找着阳光白霜里的狗粪猪粪。他的心思无法集中,尖细的亮闪闪的猫叫声总是响在他的耳边,使他看到猫的弯曲利爪和白牙,那个该死的物精一定在笼子下面算计他的叫莺。他养了一只叫莺,早春的山岗上,那是第一批孵化出来的叫莺,他抓了回来,在高粱红头的时候,它就会絮了,他为它刻了一个牛拳子般的絮台,每天午后的宁静时刻都听到它喋喋不休的絮鸣声,寒冬将至,寒风高起的一个午后它突然亮喉大叫,站在絮台上上下翕动着翅膀,它的叫声将整个春天拉回到寒风高起的午后,二狗子跳跃起来,一个心思要把这个告诉一切人。他挖蚯蚓,挖冬眠的青蛙,蚂蚌昆虫随着冬天的到来而绝迹,他为叫莺的食物奔走,要在冬天里把它养下来。叫莺娇养,冬天是要吃鸡蛋青黄鳝丝拌米,这是没有的,这个冬天要备这种食物只有公子王孙才有力量,二狗子不行,他在家中偷了两斤米,装在酒瓶内埋在屋后的竹园里。他的脑子从早到晚都装着叫莺,他看着它在寂寞的白天和寂寞的晚上站在絮台上,歪歪头,圆圆的小亮眼睛看着他,他把手伸进笼子握着它,温柔的毛茸茸的;他拿它出来,让它飘飘地飞到虚空里去,他用口发出嘘嘘的响声,它飞一圈又回来了,它不像养家的〃黑老婆〃那样会落到人身上来,它是山地上的鸟而不是树上的鸟,对于落在高处它没有习惯,它落在地上,他过去抓它,它直向后退,但绝不是逃跑,他把它抓住,放到嘴边,他的嘴唇立刻感到毛茸茸的温柔,这个世界因为它而不那么空虚了。可是这个早晨他没有从墙上把它挂在屋梁上去,那只猫会吃了它吗?

  他走到阳光里,再次听到了猫叫,尖尖地亮闪闪地直逼叫莺的笼子。他回过头,看着庄子的方向,庄子正在一片枯树的包围之中,阳光掠过那些枯树,扫到灰白的墙和黑暗的草顶上。庄子宁静得可怕。他突然撒开丫子向庄子跑回去,过于长大的粪箕在他奔跑时一上一下打着他的腿弯子。

  屋中的景象完全证实了他的预感,那只虎色的猫正虎视着叫莺笼子,它已弓起了背,支起胡子,目光前射,准备做猛地一跃,它的利爪几秒内就可以把叫莺掏出来。叫草不时在笼中恐惧地来回奔飞,无可逃脱,有些毛从笼子里飞出来。二狗子大叫一声,飞起一脚把猫踢开。他拿过笼子,打开笼门,一把将温柔的毛茸茸的叫莺握出来,看着它圆圆的亮闪闪的小眼睛,他的心怦怦直跳。

  二狗子母亲那个女人走了过来,说:〃这个砍头鬼,一大早不去钩屎,又死回来干什么?又侍候你表叔吗?〃

  二狗子慌慌地把叫莺往笼子里装。

  女人一声断喝:〃不要装!你一天到晚和我拗犟,侍候你表叔倒上心,把你的表叔拿过来!〃

  二狗子保护着叫莺,恐惧地看着女人。他向后退。女人两步上前,一把将叫莺夺了过去。

  二狗子裂心一叫:〃妈!〃

  女人把手扬起,再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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