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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极限-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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垮了,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往下流。书记向东林摆摆手,让他安慰我的意思,说了女孩子嘛容易动感情嘛之类的话,说过就走了。

  当天,书记就派县委办公室的一个人领我们去看房子,我木然地去了,房子在新城区,是个新建的生活小区,房子很好,也很大,是楼房,我们被允许任选自己满意的楼层。县委又派了一辆小车,把我载到城东边的一个部队营房去参观,我也木然地去了,那是南京军区的陆军学校,离乌州只有十来里路,营房很大,也很好,军校领导与地方政府的关系非常密切,地方的书记说了话,调个人进去根本不成问题的。我木然地做着这一切,我知道,我的意志这时候已没有作用了,我的命运已经改变,正在随波逐流地听任一切。我注意到周围有人在用羡慕和嫉妒的眼光看着东林和我,议论我们在书记那儿得到的好运气,我心境悲哀而苍凉,人和人隔得多么遥远啊,人看人又是多么的片面,浮浅和流俗的功利主义啊。我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只是感到自己的心从翠嫩的春天一下进入到了深重的秋天,在我单纯的学生生活和女兵生活中,在我充满幻想和排红色彩的姑娘的梦里,我又一次更深地认识了社会生活的严峻一面,这严峻的阴影将最后把我和家里彻底遮断了。

  与爸爸见面的情景我是不敢去想的,我没有勇气再去见他,只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的失败,一拿起话筒我就哭了,我泣不成声,说过了一切,我只听到爸爸在电话里仿佛是愤怒又仿佛是叹息地说了一声什么,就把电话放下了。我在大哥家呆了一天,我知道是不能回家了,回去肯定要被母亲赶出来。我本想离开大哥家就回岛的,可我还是止不住自己的脚步走进了家门,情形与我预料的一样,进门后,母亲一看到我,就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直着嗓子向我吼,并直直地向我冲过来。爸爸爱莫能助,只有把母亲拉住。我见此情形,知道自己是不能在家呆了,就走了出来。大街上风寒雪白,这是旧历年底的情景,偶尔可以听到孩子们点燃的零星爆竹的响声,孩童时期跟在爸爸妈妈身后放爆竹过新年的情景回到了眼前,接着就被泪水盖住了。我乘有轨电车来到码头,却意外地看到大哥在售票口那儿东张西望,他也看见了我,迎着我走过来。

  〃我有些不放心,〃他说,〃上一回你说去小昕家,结果你没有去。这一回我送你上岛吧。〃

  〃没有事的,大哥,你不用担心,我一个人上岛,你回去吧。〃

  大哥看着面色愁苦的我,仍旧坚持把我送到了岛上,让我别太难过,也不要怪妈妈他们。

  〃两代人嘛,总是各想各的。〃送过我,大哥临下岛的时候说,〃事到如今,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守定初衷,振作起来,在自己的路上走得坚强一些,走出一点自己的自豪感来。〃

  我对大哥的嘱告深深地用力地点点头。

  大哥走后,春节很快就在岛上的白雪里来了,女兵们除了我,照例全都回家,寂寞围垒在我的四周,我注视着它们,情境如此,心反而定了。我想大哥说的是对的,这是我按自己的方式设计的自己,我生活在自己的方程式上,就说是在平淡生活中向前大大跨进了,这是一种属于自己的胜利,我干吗不认定这种胜利呢?我真应该在自己的路上走出自己的自豪感来。

  通达事理平和心气,我注视着岛上宁静的天空,等待南来雁群的翅膀将它扇响,在这样的期待里,春天的声音就在一个早晨音乐般地到来了。那天早晨我听到了鸟的鸣叫,小昕叩动我的梦境,把我叫起来带到山坡上去,指定一个地方给我看,那地方的小灌木丛突出几点绿芽,嫩黄的生命已报来了温暖的喜悦。我看看大阳,太阳正火焰般地从东海上跳起来,哦哦,春天真的来了。

  东林从南方给我寄来更多的春天,每封信里都装着春的叶子和花朵。我知道,在这样春的辐射里,我是以自己的脚步走过了人生的冬天,举目远望,硕壮的花朵和沉沉的谷穗在我心里,我对未来的一切就无所畏惧了。

  春天的风里,东林说要来,一路高歌大步走上海岛,然而却又迟延,他来时已经带来了海上的热风,人们穿上反光的白色衣服,树下的荫凉已分外亲切,这是夏,海上可以游泳了。东林对岛上的夏有无限欢呼,他说,在中国,恐怕再也没有哪儿能比大长山岛更是避暑胜地了,这里海蓝岛绿,气温最高只在摄氏28度左右,宜人的长风吹起海上的白浪,漫长的青藤悬在临海的崖边,群鸥起伏,海燕横斜,显然远胜于蓬莱仙境和承德山庄了,人们为什么没有发现这儿呢?或许是太远了吧?其实也不远,从大连坐船过来,六小时就到了,从皮口过海更近,只有两个小时。我们到海湾里游泳,海水涨潮,海底玉石清晰可见,东林像鱼似的扎下去,刺刺地向前飞划,他大叫并且大笑,真快活啊,海水真清,海的浮力真大,东林说起故乡的涧湾,那是弯弯流长的小溪,小溪和大海,它们是多么遥远又多么靠近啊!

  〃就像我和你一样,〃东林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很俗气的话在这儿也不俗气了。〃

  东林向深处游,一个猛子扎下去,过好久上来了,又一个猛子扎下去,扎了好几次,他就举起个黑东西欢呼起来,他提到了一个海参。长山岛有海参,他已向男兵打听过了。我怕有危险,不让他捉,他不听,坚持要捉,捉了一个中午,捉了整整十个。

  〃渔民抓到罚你款,不让捉的。〃

  〃这一带渔民不是与你挺好吗?怎么会罚我款?〃

  是的,这一带的渔民常到部队医院看病,不少都认得,军民关系挺好的。而且岛上渔民的纯朴很难为外人所想象,这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全岛几年也难得出现一次偷盗的事情。我向一户渔民要了个鱼钩,与东林一起去钓鱼,海上垂钓让东林兴奋不已,这与内陆不同,钩上不用桴子,钩拴上线,挂个海蛎子肉什么的往水里一扔,觉得动了,一拉就是一条,这就有了鱼饵——把一条鱼切碎,挂上钩,一拉又是一条,那些鱼傻极了,根本认不出自己同类的肉,钓了两小时,已经钓了二十多条。东林于是又讲起故乡捉鱼的事,讲得满面红光。这时岛上响起了驴声,东林笑了。

  人云:长山岛,有三宝,海参,鲍鱼,驴当表——岛上驴多,十五分钟叫一次。部队也养驴,满路上跑的都是〃驴吉普〃。东林笑的就是这个。

  最富诱惑的还是海。东林对海的热爱超出常人的想象,他可以终日坐在海边一动不动,面对着海深深地想着什么,他说海有一种阔大的力,你看着无边的海面上一无所有,可你就是能够感到那种力,它推着你使你向前,使你脱俗,你像一棵树一样,只要面对大海一动不动,你就会不停地向上长去,你没有任何时候会比这个时候更感到自己能长成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人生碰到了海,尤其是身后还站着个女兵,这种时刻,你就会觉得人生有救了,而且注定辉煌了,人一辈子有遇和不遇,这就是遇,遇上了,就是人生有了着落和最大的幸事,你没有什么可埋怨和不满意的了,即使是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回首往事,你也会看到顶天的大树屹立在你的人生旅程之中,岿然地昭示着你的丰收,白色的大鸟从那儿飞向天际,把你人生的永恒驮向宇宙深处,你实际已经在情感上永远不朽了。

  农民的轮廓这时完全从东林的身上剥蚀下来,我看到了这个。东林说过,脚下的黄泥他要保留,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但他要克服一切农民所有的狭隘和自私,发扬一切农民的耐力和永恒的精神。站在大海的边上,我越发相信他能做到这个了。

  海上的太阳是人生屡见不鲜的东西。南崖也是,海水的舌头长年吮着岛的骨头,临海的山峰全都被大海吮去了一半,凌乱的大石铺在山和海的交接处,记录着自然高峰的壮观景象,海上的大浪,就在那些大石上冲出惊天动地的涛声。东林坐在那样的崖上看太阳,太阳火红,炫目地耀眼,他面对着太阳一动不动,这时候通过他我才知道什么是诗人,他说,目光的直视咬死太阳的眼睛,这个日子,一切都已成熟,二十八岁的生命是二十八道山梁,挺半小时只是荒坡上的一寸黄土。他说,很久很久,我苟活着,骨子里的恍惚不能勇敢,却能延续后羿的仇恨,这是一种孺子。他张开双臂拥抱太阳,他说,只有在这个日子,我和太阳交融,原野和人间都已遗落,辉煌和巨大成了宇宙的胴体,我看见太阳里流出了铜,我眼睛里流出了铜,流动的钢水吹动血里的火焰,熊熊地燃烧只有红色和巨大,无边的钢水和巨大的红色,我成了那个太阳那个太阳,我是一个流铜的太阳,宇宙披上红装我是一个太阳。他把双臂抱到胸前,眼里饱含激动,他说,这是一切,钢水在后永远紧贴着我,在没有阳光的黑夜里,我仍能够看到太阳,我能够。

  我看着东林,觉得一切对男性的浪漫思想都在这儿找到了解释。

  那个黄昏里我们从南崖上下来,还没到寝室就被小昕拦住了。

  〃不得了,〃小昕一副紧张慌乱的样子,〃你妈来了,正在你房间里呢,老太太火气可大了,你回不得。〃

  我让东林回他下面的招待所,约好晚上在山上的老地方见。然后我回了寝室。我不躲,我想这不是躲的事,我在心中准备了一些思想,想着如何与母亲谈谈之类,不料我根本没有这个机会,我一进门就看到母亲的盛怒了。

  〃那个骗子呢?你把那个骗子藏在哪儿去了?〃她说,〃给你讲,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除非你和他断,不然,我就永远和你断绝母女关系!现在你把骗子给我交出来!〃

  她说话时嘴唇直抖,简直就是在可着嗓子叫。

  〃妈,你不要这么叫好不好?〃我说,〃家丑还不外扬呢,你叫得这么响,还让不让我过了?〃

  〃你还要险吗?你要脸还把一个骗子往岛上勾?你还瞒着我,瞒着我我就不知道啦?给你讲,在岛上,在大连,到处都是我的天罗地网,你的一举一动休想瞒过我。你这个丫头片子,我这条老命拼出去了,这一回我非要把你们拆开不可。你把骗子给我交出来!〃

  我注意到她已搜查了我的东西,幸亏我早有准备,把东林的多数信件收起来了,可仍有几封遗在床垫下,被她看见了,她已把它们找了出来,将里面的树叶和花倒了出来。

  〃这就是骗子寄给你的毒药吧?〃她说,〃你肯定就是喝这个喝昏了头了,这些东西都是迷魂草,我认得。〃她说,〃那个骗子蛇蝎心肠哟!〃她揉了那些花草,撕了那些信,〃你说吧,这一回,你和不和他断?〃

  〃妈,你真是何苦……〃

  〃闭上你的嘴!〃她吼叫着,〃你说,你和不和他断?〃

  我不再作声,母亲暴怒如此,失常如此,全都是为了我,这我知道,内疚和痛苦在我的心里。可是我也知道,母亲习性中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与我格格不入的东西也客观存在着,那是与生理神经完全没有关系的,在她那个级别和位置上,对上眼从同时又对下要求服从的规范深入骨髓,对我们子女也有这种模式的明显倾向,对我选择人生的讲过方式她绝对嫉恨绝对难以允许,这是自然而然的了,何况事又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母亲见我不作声,更加疯狂了:〃你说呀,你张口说呀!什么话都给你说了,什么工作都给你做了,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她上来就撕我,手和脚都一齐到了,腿上,身上,胳膊上,我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受到雨点般的打击,我感到她尖利的指甲挖进了我脸上的肉。

  〃妈,你不要抓我的脸,〃我本能地伸手护脸卜〃这是我的脸,你不要抓。〃

  她一听抓得更凶了,一边抓一边叫,〃我叫你还要脸!我叫你还要脸!〃我脸上的皮被一块一块地挖掉,此时此刻,我的一切神经都木然了,不想反抗,也不知道反抗,这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呀,这是爱我我也爱的母亲呀,这就是吗?这就是她在对付我吗?她打我,抓我的脸,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是母亲在对付女儿吗?这是上级在处罚下级吗?我的心抖个不停,我不知怎么自己突然就大笑起来。

  〃都来看吧,这就是一个部队老干部和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形象……〃我喊错了话,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恶毒和如何善良好了。我的心已碎尽。

  母亲啊,你为什么还是母亲?

  全楼震动,全院震动,都来拉和看热闹,我被人推了出来,晕晕乎乎的。我摆脱开众人,独自走上山去,我把军帽拿在手里绕来绕去,走到东林约定的地方,他已经来了,看见了我,他就冲我跑过来。

  〃怎么样?吵了吗?又吵了吗?〃

  我哈哈大笑。裁扑到东林怀里,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她打我了,〃一我说,〃我身上到处都青紫了,我的脸上也没一块好地方了。〃

  我泪水横流,可是我哈哈大笑,我疯狂地笑,我需要这么笑。我要把堵在心里的东西全笑出来。东林扳起我的脸,看我脸上的伤,我不让他看,我大笑着,看到了山下面海的白光,我推开东林向那白光走去,我要到那里去,快快把堵在心里的东西洗了。东林恐惧地拉着我,不停地摇晃我,不停地叫我的名字,把我抱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抱起来。我笑得实在没有力气了才停下来,我控制不住自己,就倒在他的怀里哭了,我从来没哭得这么伤心,这么委屈,母亲如此,我觉得人间已不可思议了。东林抱着我,一动不动,我觉得他的舌头在舔着我身上所有的伤口,就像大兽对待自己受伤的小兽一样。

  〃只可惜她是你的母亲!〃他伸出手,凶狠地把身边一株小树折断了。

  夜里,母亲还冲到下面司令部的招待所里去找东林,指着鼻子骂他,暴怒中语言之难听,之污秽,实在不能重复的了。东林只是微微地笑着。

  〃骂得好!〃他说,〃尊敬的伯母,你想想,一个大小伙子站在对面让你骂。他是为了什么?〃

  他的平静更加激怒母亲,母亲冲上来就要打他。他当然不怕她打,他不是南妮,他伸长一只臂,母亲就无法靠近了,而且人也都拉着,母亲根本过不来。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不要脸的骗子!你骗我女儿……〃

  〃伯母你要冷静,我和南妮是自由恋爱,哪儿谈得上骗呢?〃

  〃呸!你什么自由恋爱?你是富农子弟,你找我女儿就是搞阶级报复!〃

  东林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可我也是一个党员呀。〃

  〃你是混入党内的,我们党内那些腐败现象,就是你们这些混进来的人搞的,要打倒你们这些人!〃

  〃伯母,你不要这个样子,你是长辈,〃东林说,〃你一味激化矛盾干什么呢?有什么话应该好好讲……〃

  〃呸!什么好好讲?给谁好好讲了给你好好讲吗?你有这个资格吧?你也太嚣张了!〃母亲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看哪,这个富农子弟多么嚣张,在我们的人民军队里,这个阶级敌对分子怎么敢这么嚣张?给我打他!〃

  宁静的海岛因为我而有了新的谈话资料,母亲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要塞区都知道了。在长山群岛的驻军中,除了下面的司令部,就我们医院有女兵,女兵身上的一点儿什么事,都会以想象不到的速度传开去,并且被带着某种激情在军营中谈论着。军营是精力充沛的男性的世界,有着自己的价值观和情感规范,帽徽、领章及草绿色的军装托着一个整体的尊严,他们认为女兵应该属于军营,他们以圣洁的情感尊重女兵,但总希望女兵找的对象也应该是部队的,这是一种微妙的心理平衡,若是哪个女兵找了个地方的对象,大家就会〃刮目〃相看,觉得吃了老大的亏了,不胜啧啧连声,就连看你那个对象时眼光也不大对头,好像他欺负了部队的小伙子似的,并且有些蔑视。这一切都有道理,军人穿着肥大的军服走入人群不太时髦,可到军营中,不管你小伙子长得多帅,穿得多好,在一片草绿色的衣群中你总是显得寒酸,这时你的代名词不是别的,而是〃老百姓〃三个字。〃老百姓〃的意义是什么,人人心中都清楚,我的东林是〃老百姓〃,我明白这个。若是一切平静倒也罢了,可是一切闹到这个程度,大家对我就更加〃刮目〃。我知道,在医院,在岛上,大家都曾对我印象挺好,可是我和东林的相爱使一切都失落得很远,大家都以异样的,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不理解我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有母亲这一闹而我又矢志不移,大家就更是摇头连缀着叹息,说可惜了可惜了,一个挺好的小姑娘给毁了。于是乎我以一个〃毁了〃的角色存在在大家中间,怜悯,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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