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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年轻人叫:“你外公功劳最最大,不然怎会有你妈!”
大头梨大叫:“不喝啦!不喝啦!你们他妈的一直列举到我祖宗八代,我非喝死不可。刚出生就醉死,不干不干!划拳,闯关!新来的兄弟‘胶泥蛋’先闯!”
一个年轻人尤自低吟:“醉不醉死倒没啥,就怕小玲守了寡。”
常弘扬捧腹大笑,欣然闯关。一闯之下众人傻了眼,红关!所有人全输了!南台四友中文章以孟超然第一,打球以李嘉生第一,喝酒却非张易挺第一,他自称“打遍南台无敌手”,毫无疑问打架第一;常弘扬是实实在在的喝酒第一,“胶泥蛋”不是用水捏的,而是用酒泡的。不但喝酒,猜拳也是所向无敌,驰名南台,想这区区几位焉是对手?
众人心有不甘,想着法子灌他,结果常弘扬刚被灌个半晕,他们已全都晕了。“拳好兼量好,酒场之上任逍遥。”大头梨一掂瓶子,“没了?不喝了……玩……玩去!”
众人纷纷响应:“先帝豪后天堂。”院子里停了四辆摩托,大头梨和小玲骑一辆,其余三人一辆,常弘扬和杨辉坐在长发青年车后,其他人各上摩托。轰轰一响冲出院门,沿着中心大街向闹市驶去。常弘扬闻着长发青年满身的酒味,见路灯、行人嗖嗖过去,不由魂飞魄散,酒醒了大半。
“帝豪”是座舞厅。常弘扬长这么大从来未进过舞厅,大头梨对他挺青睐,让小玲教他跳舞,自己到外面呕吐去了。常弘扬手抚小玲的腰肢,面对她的笑脸,手足无措。小玲轻轻握住他的手,左手搭在他肩上,尽心尽责地教他。常弘扬从未和女孩子如此亲近,不禁心慌意乱心猿意马,再瞅其他人,全到外面吐去了,只得闭着眼瞎跳。
小玲不禁好笑:“别紧张……哎呦。”
常弘扬连忙抬脚:“踩疼你了没有?”
“没……没……”小玲松开眉头,笑了笑。
常弘扬羞愧之极,不禁怀念起吞噬了自己五十元巨款的学校。
【9】
大学桥的时局对游说刘福安绝对不利,但孟超然眼见又要出第四期《少年风》,迫不得已,找到任中华去见刘福安,刘福安的“福”应该改成“富”——富态:胖乎乎的胳膊胖乎乎的腿,胖乎乎的下巴胖乎乎的嘴,胖乎乎的脸蛋上架了副大眼镜。有福则安,十足一个享惯清福的知识分子,与孟超然“享受痛苦”的格言背道而驰。
刘福安正批改作文,两人瞧着他笔走如蛇,签个“阅”字,一扔,又“阅”又扔,作文就这样算批改完了。孟超然不禁目瞪口呆,问:“刘老师,这作文写得怎么样?”
刘福安惊讶地望他一眼,笑了:“不是我不看内容,而是根本没必要看。我一出题目,他们怎么写,内容怎样,怎么开头,怎么结尾我已经了如指掌了。”
见他仍不明白,又说:“因为他们的写作思路是我定死了的,他们用字串起来就是。”
“这样高考会得高分吗?”孟超然问。
“你进大学桥为的什么?”
“考大学。”任中华说。
“考大学的唯一标准呢?”
“分数。”孟超然说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两个字嚼碎。
“对啦!”刘福安精神一振,侃侃而谈,“你们也别怨这种教育方法不好。老师们的目标就是要送你们进大学,除了让你们多考几分还有啥办法?我这样改作文完全是现实的。1992年我参加省里高考改卷,改一篇需要多长时间?——10秒!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全部老师。10秒钟改一篇六七百字的作文你说什么改法?一眼扫题目,两眼看卷面,三眼看结尾。完了。内容……谁去看!不看还算你运气,要看,屋里蒸得人汗流浃背,心烦意乱,说不定越看越烦,把对老天爷的不满撒到你卷子上。你哭都不知道怎么哭。”
孟超然不禁汗流浃背:“作文的目的是什么呢?”
“目的?学会运用祖国语言,培养情操等等。”刘福安背得挺熟,不料又加上一句,“那是书本上讲的。他们混淆了一个概念——作文与创作。创作不能有丝毫约束,意之所在,笔之所至,即兴挥洒。作文呢?就是给你一个框架你用汉字填满就行了。打个比方,就是摆积木,固定的图形,固定的结构,仅仅需要你照图拼凑就行了。我承认我也许培养不出作家,但我能培养出大学生。这一点就已足够。”
“那么我们需不需要培养创作能力呢?”孟超然“虚心”求教。
“当然需要。不过现在不需要,没机会。到考上大学,你们再看着办吧!”他随口答道。一说话,看的作文时间长了,不由怒火中烧,一拍桌子:“张毓杰回回全校第一,作文怎么写成了这样子!”
张毓杰名气之大,大学桥无人不知,据说他初中已经做完了高中的数学题,而且找出参考书中三处错误答案,向出版社写信反映,使得出版社再版更正。两人齐齐凑了过去。刘福安愤愤地说:“我让他写秋游,并联系改革开放。他倒好,写自己到山上玩也玩啦,吃也吃啦,文章快结尾了想起还没联系改革开放,添了一句:‘我从山顶望下去,公路上汽车真多,还是改革开放好呀,我们一定要拥护改革开放,建设祖国!……’不过,还算可以,结尾符合‘作文八法’:发出号召。这个叹号尤其用得好!再看一篇。”
“中华,这是你的。”刘福安诧异地说,“你怎么写‘我们的校园里有个大湖,我们的教学楼就建在湖上’?咱们校园没湖啊!”
任中华尴尬地说:“这是我前天晚上做的一个梦。”
“可是你写在湖上举行划船比赛,这跟改革开放有什么关系?”刘福安问。
任中华解释说:“原先湖淤积了,一改革开放,污泥被挖出来了,水清了,能进行划船比赛了。改革开放不好吗?”
刘福安半天不语,思索了一下说:“也有道理。”
孟超然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刘福安这才想起他是外班的,问:“你有什么事吗?”
任中华把来意说明了一遍。刘福安一直面带笑容,边听边笑,不过说出的话就令人笑不出来了:“你们有这个想法很好,很好!年轻人谁不喜欢幻想呢?可现实不允许呀!首先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创作与作文的区别所在,创作的无原则性和自由性会对作文的思维造成损害,让学生们无所适从,这对高考的危害是无可估量的。其次呢,你刚才说能活跃一下紧张的气氛。可你知道现在我最发愁的是什么吗?就是气氛不够紧张。我要他们把一小时当成一秒来用,把一个脑袋掰成两半轮流着用。再苦也是三年,你要活跃气氛,干脆先把我勒死算了。”
孟超然纵有苏秦之舌张仪之口此刻也无从开口。他硬着头皮说:“我绝不是要扰乱教学秩序,只希望能调节一下罢了。机器也需要休息不是?”
刘福安仍旧笑咪咪的:“我跟你这么说吧!一向把高考比作指挥棒,太不形象,高考是火车的终点站。高中生活就要一路不停直达终点。偶尔有几个小站停一下,那是为了睡觉吃饭,如果能的话,我连屎都不让他们拉。”
一席交锋孟超然以彻底的失败告终。临走时刘福安问:“你平时成绩怎样?”
“一般。”
“噢!”刘福安恍然大悟似地点头。
【10】
孟超然失魂落魄地出来,直到同任中华分走,心里仍被刘福安的回马一枪刺得痛苦难当。所谓祸不单行,行则成双,他正自哀叹,忽然瞥见白小萱和杨辉成双成对地向外走去,心中似巨锤般重重一击,眼前一阵发黑,跌跌撞撞地进了教室。
卢永川正关心他此行的结果,一见他脸色心知不妙,一问,果然如此。卢永川沉默了。他性格倔强,自上次“伙房事变”后孟超然一意孤行,大伤自尊,对《少年风》也明显地淡了。兼之又要月考,他也无暇分心,便说:“先放一放罢,待考过试再想其他办法。”
他的目标是许红康,内心早已认定和许红康是学习上的对手,爱情上的对手,志向上的对手,事业上的对手。其实两人除了学习上的竞争无可避免之外,其他都是他自己自找的:他生性富于挑战,自以许红康为竞争对象后,许喜欢徐文婥,他便也喜欢她;许立志考北大,他便立志考清华。
他久读哲学,坚信一个观点:“没有挑战,人便碌碌无为,只有竞争,才能激发潜在力量。”
上次成绩超过许红康,他大大兴奋了一阵子,然而一见许红康壮士断腕,毅然舍弃《少年风》,他便知许红康大不服气自己。
“因此。”他对自己说,“我要证明给他看,我比他强,任何一方面都比他强。”
月考迫在眉睫,他全力以赴,力争压住许红康,超过马林涛。与此同时,孟超然也在拼命复习,他要证明的则是《少年风》对学习没有影响!
12月5日,月考。卢永川排名第四,许红康第二,马林涛仍旧第一,徐文婥把第四让给卢永川后自己跃居第三,孟超然则排名65,前进7名。完全是一个悖论。因为卢永川的失败证明了许红康的成功,舍弃《少年风》完全正确,它的确影响学习;但偏偏孟超然成绩大进,又证明了他的观点:《少年风》不影响学习!
卢永川既愧且恼又心灰。天生的才华是生命的瑰宝,天生的自信却是可怕的缺憾,因为它没有经过生活的煅打。信心立于九天,根基扎在白云,一经挫折极易对自己通盘怀疑,一怀疑即通盘否定,一否定则信心尽丧。卢永川正经历着这个可怕的阶段,对许红康羞,对徐文婥愧,只觉大学桥内人人侧目,再无自己容身之地。心灰意懒之下,黯然回了新阳镇。
新阳镇在县城北部,北倚太行山,南扼丹邑城,既有山上铁矿、铜矿、石灰石、大理石蕴藏之丰富,又有山下铁路、公路交通之便利,改革开放后不久就发展为新兴工业乡镇,农田变成了工厂,农民变成了工人,变化之剧烈令人吃惊。而这一切几乎出于卢耀发一手缔造,他凭一家啤酒厂起家,建采矿场、预制板厂、大理石厂,几年之内令全村人都住上了镇里统一修建的房子,整体规划采取南街村模式,相当现代化。村中央镇政府大院南侧临街一座花园式的二层小洋楼就是卢耀发的家。
下午三点是卢辉发办公时间,镇里、厂里、县里各类公事各种人员等待着他,他却一概拒之门外,在宽敞的大会议室里训儿子。
“第一次考试第二名,第二次考试第三名,第三次考试第四名……你滑得还挺有规律的嘛!”
卢永川此番回家本想求得清静,没想到老爸这么烦人:“大学桥人才济济,成绩上下浮动两名也很正常。你刚给马老师打过电话,他都说十分正常了。”
“正常?”卢耀发腾地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大学桥人才济济,你不是人才?什么叫上下浮动?你只下不上也叫浮动?我问你,你老看啥黑哥白哥笛儿箫儿的……”
“是黑格尔、哥白尼、笛卡尔、休谟。”卢永川纠正。
“管他黑的白的哥哥儿子。”卢耀发一挥手,“你老说啥政治课不就三大块——政治、经济、哲学。哲学你黑的白的啃了不少,经济咱家谁都懂,就那点儿政治你就考不好?政治是原则性问题,是立场性问题,又红又专,即使不专也不能不红,绝不能在政治上出错!可你的政治错了多少?”
卢永川见父亲缠杂不清,把政治思想错误和政治试题错误大大混淆,心想:“看来文革时爸爸没少挨批,谈政治色变。”一念及此,不禁有些怜悯,说:“这次政治题特别难,全班及格的没几个。而且政治课上学的全是枯树皮,没一点用。我有个姓孟的同学比喻说,我们吸收的政治知识是胃部透视的钡餐,别无用处,只是让人看看你思想有没有阴暗面,之后还得排泄出来。相反,我们自己搞的班报《少年风》就体现了素质教育,我们写文章批判教育体制,同学们都说解气……”
“噢!”卢耀发恍然大悟似地瞪着儿子,“原来你在学校搞这东西呀!”
“怎么啦!”卢永川明知故问,心中不禁懊悔。
卢耀发一言不发,一按墙上通话机,叫了一声:“老张,备车!”
说完向儿子一招手,出了会议室,卢永川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辆黑色奥迪无声无息驶到楼下的大厅前,卢耀发领着儿子钻进汽车:“啤酒厂。”
大厅里几位坐待召见的客人目瞪口呆,也不敢说话。
汽车顺着宽阔的柏油公路驶进厂区。刚到大门,卢耀发让车停下,钻了出来,领着儿子步行进去。门卫举手致意。此刻正值上班时间,虽到了啤酒淡季,厂里仍旧忙做一团。西面新辟的厂区工地上无数工人还在紧张施工,电焊爆起的闪光,汽锤的轰鸣,耀人眼目震耳欲聋。卢耀发眼里闪着光,伸手指指点点让儿子看,却不说一句话。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干部、职工,无论什么人均毕恭毕敬,热情洋溢。
“这一片家当,我奋斗了十五年。你知道十五年是个啥概念吗?就是由一个壮汉变成一个老头,由黑头发变成了白头发。十五年,咱家两次倾家荡产,两次死而复生,容易吗?1985年,除了银行货款不算,外债欠了200万。我被逼得向人家磕头,只差没上吊,你大哥到市里联系贷款,出车祸断了一条腿,这是咱们家用汗用血用命换来的!这才有了今天啊!”
他注视工厂,满脸深情:“如今,包括县长、书记、市长、市委书记谁敢对我说半个不字!就是全省啤酒行业,我卢耀发说一个字能让所有的老总几天睡不着觉!可是……这只是眼前啊!这片新厂区投资近亿,建成后产量位居全省第四,就你现在的名次。可是,我不像你这样没出息,不后退,不‘浮动’。”
这时他们走进了啤酒捆扎车间,传输带旁的工人头戴面罩,手戴手套在操作,下面一群群工人也戴着面罩捆扎。卢永川正要说话,只听砰地一声,一个啤酒瓶爆炸,随即一声惨叫,一名女工被崩裂的碎玻璃刺入脖颈——面罩只防护到下颌——顿时血流如注。卢永川大惊失色,见众人纷纷抢救,再看父亲,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这就是挑战!”
卢耀见儿子不明白,解释道:“他们进我的工厂,就要为我工作。合同上写明了工伤只予治疗,不予赔偿,你不必为这个担心。只是工人权益日益落实,生产技术日益现代化,我们就面临着这种挑战。我们的技术、设备、管理各方面都落后于时代,现在还可生存,规模一扩大,市场一完善,我们还是原地踏步的话,只有破产,只有毁灭,到时候恐怕我再磕一百个响头都没用。小川,要不要你爸再向人磕头,就看你了。”
“我?”卢永川大为惊讶。
“你!”卢耀发肯定地说,“也许你心里有些怨我,我从小就没有给你和自家条件相称的享受。咱家可说是丹邑首富,但你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和一般人家一样,甚至还有所不如,连咱家的佣人都比不上。你可能没想到,我如果忍心的话,甚至想把你赶出这个家,让你到外面生活去。”
卢永川脸色铁青,冷冷地说:“是吗!”
“你别恨我,我比你还难受,因为我要你恨这个家,恨它太小、太破、太简陋!我要你把它变得更好!咱家的事业不仅要称霸丹邑,还要出省、出国。你哥目前虽然把厂子经营得还可以,只是这个担子对他来说太重了,他文化水平低,没有能力承担。这个担子迟早都是你的。我要你从小就培养吃苦耐劳、不折不屈的意志,因此必须把你放在最困难的环境。你的任务就是考入清华,留学哈佛或麻省理工,学会世界一流的企业管理技术、啤酒酿造技术,把这个农民办的厂子发扬光大。”
卢永川听得惊心动魄,一种惭愧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此刻才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我最羡慕的人是李嘉诚。不是他有几百亿的财产,而是他有两个好儿子!”
卢永川陷入了艰难的选择。
十六年光阴如电闪,然后诸般言笑都沉入了黑暗;而今电光又走,照见了前世今生过去未来的命定之真象,然后自己与自己惨然痛别,宛如一丝微风卷起的微澜,梦一样的希冀飘向远方。
【11】
卢永川打定了主意,回到学校,沉默了几天,终于不得不面对徐文婥:“我决定要放弃了。《少年风》,和学习以外的一切。”
“还有我?”
“我曾经得到过你吗?”
徐文婥默然无语。
“对不起,我不应该打扰你的。我追求你,是因为你能给我一种挑战,现在,有更大的挑战在等着我,我不得不全力以赴。”
“考大学?”
“那只是一个阶段。”
“哲学家?”
“那只是一个梦想。我知道,即使你不爱我,你也会恨我,我破坏了你的幸福。”还有一点他并未想到:伤害了女孩子的自尊。“我为我以前的所做所为向你道歉。我知道,你心里真正喜欢的人是许红康,我只是一个强制性的插入者。我的目的是要证明我最优秀,胜过许红康。可是……我必须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