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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教父-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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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的身子猛地往上一挺,喉咙里打了个很响的嗝,一下子就扑倒在地板上。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喷出去很远。

他死了。

血溅到了陈北疆的鞋上,她的身子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但是,她的表情仍然很平静。

她转过身,走了。

第二天,赵大锁的奶奶,那个从前是妓女兼地主婆,后来是预言家的疯老婆子也死了。临咽气之前,她说:“天上掉下两颗星,地上升起三颗星[·]。他要给他自己报仇。”

没有人留意她的胡言乱语,就把她埋了。

奇怪的是,她最后的这个预言竟没有带上那个污脏的字。

不过,没有脏话的预言,还是可怕地应验了。

6

青年湖中学红卫兵的打流氓活动进行得很不顺利。

本来,计划十分周密,动作也干净利落,全校各班有劣迹的小流氓在一夜之间悉数被擒,但是单单地让周奉天跑了。

擒贼擒王,周奉天就是青年湖一带玩儿主的王。不仅如此,一年前的一个风雨之夜,他救走了土匪以后,便取而代之,成了整个北城地区玩儿主们的“大哥”。

周奉天原来每天都到校,在校园的各处晃来晃去,见到红卫兵时还乐呵呵地打声招呼,脸上带着笑,手却伸到衣襟里面去。那里,藏着一把七九步枪的刺刀。这是一只虎!不能突然地将他置于死地,他反过来就会伤人。因此,打虎,要有勇士。

红卫兵们都很清楚,除陈成以外,再也没有人能对付这只虎了。

陈成是学校红卫兵总部的作战部长,和周奉天是同班同学。他为人勇敢、仗义、公道,不仅在同学中有极高威信,就是玩儿主们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的。即使是周奉天,对陈成也向来是能让则让,能躲且躲,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同学三年,两个人一直相安无事。现在,陈成能对周奉天下手吗?

那天夜里去抓周奉天,是陈成亲自带队去的。

他先派人把周家团团围住,然后自己提着一根垒球棒,一脚踢开了房门。

周奉天的父亲正襟危坐在屋内,似乎早知道陈成要来。

周奉天不在。

“你儿子呢?”陈成怒冲冲地问。

“走了,吃完晚饭以后,他收拾了点东西走的。”周奉天的母亲是个伶牙俐齿的老太太。

“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进山去了,我也闹不清是个什么山。奉天走的时候说,三五天就回来。”

“为什么要进山去?找谁?”

“今儿个下午有个红卫兵来给他报信,说是夜里要来抓他,抓住就往死里打。奉天又不是傻子,能在家等死?你们来了,正好,我还得问你呢!奉天在外面胡闹,是应该教育,难道他就犯了死罪,非得被打死?打死他,我们老两口也不活了。”

“大妈,您别这样。周奉天回来以后,您告诉他,要打死他的,是陈成。”

“哪个兔崽子叫陈成?我去找他,让他先打死我!”

“大妈,陈成,就是我。”

第二天,陈成提审了顺子。在北城的玩儿主中,顺子是周奉天最要好的哥们儿。

“顺子,挨打没有?”陈成笑着问。平时,他常和顺子开玩笑,他喜欢这小伙子的机灵劲儿。

“还没有。我估摸着,一时半会儿的还没事。”

“为什么?”

“没抓着奉天嘛。所以,陈大哥您要不打我,别人谁也不敢动我一指头。再说,陈大哥又不是翻脸不认人的人。”顺子油嘴滑舌地说。

“顺子,我不会打你的。不过,你得给我办一件事。”陈成拍了拍顺子的肩膀,说,“你知道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抓住周奉天吗?”

“听说,有人给他透了信儿,是红卫兵里的人,是吗?”

“是。我现在既要抓住周奉天,又不能依靠我们的红卫兵组织,顺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单练?”顺子惊愕地问,“陈大哥,你和奉天没冤没仇的,为什么非得和他过不去呢?”

“这不是个人之间的事。有个周奉天在,红卫兵中就会出叛徒,就有人顾虑重重,连你这样的流氓都不敢动一指头。顺子,不是我和他过不去,是他和红卫兵过不去。”

“陈大哥,你让我办什么事?”

“找到周奉天,时间、地点由他选。”

7

在南城,边亚军也失踪了。

在他突然失踪的前一天,有个小佛爷受打不过,把他给供出来了,指认他是行窃多年、独行独来的老手。

佛爷的供词经过辗转传递,一天以后才到了段兵的手里。

这一天的时间,对边亚军是极为宝贵的。

上午,他得到佛爷已招供的消息以后,迅速地收拾了一下家里的东西,把一些重要的物品和钱转移到了可靠的朋友处。

中午,他写了几封信并立刻投寄了。其中一封,是寄往大山里的。

下午,他把安慧欣约进了樱桃沟。当他们在平整的青石板上坐下来以后,他哭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去死。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最后见你一面。慧欣,你忘了我吧,就当从来也没有边亚军这个人……”

“去死?你怎么会有这么个怪念头?”安慧欣惊讶地看着已哭成个泪人的边亚军,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事?”

边亚军哭着点了点头。

“你家里到底是什么出身?资本家?出身不好也不要背包袱呀!出身不能选择,革命道路是可以选择的,这是周总理说的。”

“不仅是资本家,而且是大富翁。我父亲解放以前是国民党中央银行的司库。”

他情绪平稳了一些,但还在哽咽不止。

“那也没必要去死呀!”

“我一直深深地爱着你。你出身高干,家庭和社会都绝不会允许你和我相爱的。失去你,我宁可死。”他号啕失声,用拳头用力地擂自己的额头,浑身都在颤抖。

在安慧欣的心目中,边亚军是世界上最强的男子汉。现在,这条硬汉为了自己而哭得如此伤心、动情,甚至竟要去死!

安慧欣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你走吧!最后能见你一面,我……知足了。”边亚军的嗓子哭哑了,泣不成声。

安慧欣不知所措地坐在石板上,没有动。边亚军突然单膝跪在安慧欣面前,把头俯在她的膝上,慢慢地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有个请求,”他抬起头,腮边挂着泪水,眼睛红红的,“让我吻你一下,行吗?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安慧欣还是没有动。不知为什么,她只是想哭。

边亚军轻轻地抱住安慧欣的肩膀,温柔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他先是缓缓地捧起安慧欣的脸,默默地注视着,欣赏着。接着,他又猛地把她紧紧地抱进怀里,在她的脸上、唇上狂吻起来。

安慧欣的头脑中一片空白,浑身无力地偎依在边亚军的怀里,任凭他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抚摸和揉搓着。

两个人抱得紧紧的,就像在风雨中受伤的小鸟,互相抚慰着。

过了好久,边亚军好像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他一把推开安慧欣,坚决地说:“你走吧!永远地忘记我!”说完,他毅然站起身,向远处走去。脸上,是视死如归般的决心和勇气。

安慧欣仍然没有动。后来,她哭了,哭出了声。

边亚军又走了回来。他抱起公主,利索地解开她的衣扣。

不一会儿,他就把她剥得一丝不挂了……

第二天,安慧欣哼着《红卫兵战歌》到学校去找边亚军,边亚军已经失踪了。

段兵把边亚军的底细告诉了她:惯偷,流氓,其父在解放前行医兼行骗,解放后是行骗兼行医。

8

失踪三天以后,周奉天秘密地回到了北京城里,匿居在一个相好的圈子家里。

第二天,顺子在红卫兵总部找到陈成。

“陈大哥,你说的话算数吗?”顺子问。

“我说的什么话?”陈成不解地问。

“单独见周奉天。”

“当然算数。”

“他昨天晚上回来了。约你今晚见面。”顺子递给陈成一个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是周奉天的,只有九个字:“太平湖,九点,一人,单刀。”

陈成撕了纸条,对顺子说:“这件事你办得不错。我说话算数,今晚一定去。”说完,他找来一个红卫兵,指着顺子说:“你把他押到流氓小偷学习班去。第一,严加看管,千万不能让他跑掉了;第二,没有我的通知,任何人不许对他进行审讯。”

边亚军失踪的第三天被抓获了,地点在北京火车站。他是弄巧成拙。本来,守卫火车站的红卫兵并不认识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进站上车。可是他却扮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穷老头,倒霉的是他装扮得太像了,竟被红卫兵们怀疑是打算潜逃外地的黑五类分子。

在盘问的过程中,他支支吾吾地装聋作哑,挨了红卫兵一个嘴巴,假胡子被打掉了一半。

打了一夜,手指被撅断了两根,昏死过去几次,他咬着牙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天快亮的时候,他把鼻血抹了一头一脸,然后,身子突然一挺,两眼一翻,扑倒在地上不动了。以后,任凭红卫兵拳打脚踢,鞭抽棍击,再也不动一下。打得最凶、最狠的那个红卫兵大约只有十二三岁。他蹲下身子,用手在边亚军的鼻子前试了试,惊慌地说:“哟,没气了!”

别的红卫兵也都慌了神儿:“真死了?怎么办?”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女红卫兵满不在乎地说,“革命又不是请客吃饭,把他扔到盥洗室去。派出所会来人处理的。”

他们连扯带拽地把边亚军拖进盥洗室,丢在一具死尸旁边,那具死尸是个真正的黑五类老头儿。

边亚军偷偷地睁开眼,他想看一看那个女红卫兵的脸,记住她。

“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拖进樱桃沟……”他想。他看见了她,偷偷地笑了,那个女孩子竟剃了个秃头。

周围没有人了,大概谁也不愿意守着死尸。他飞快地爬起来,跑进厕所,把自己关进一个便池的隔扇里。

红卫兵又来了。他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

“刚死的那个小子呢?”

“车站派出所的人弄走了吧。”

“他是真死了还是假死了?”

“那还假得了?”

“我亲手打死人了?真够可怕的,就跟做梦似的。”

“阶级斗争,你死我活。”

红卫兵又走了,边亚军用肿胀的手蘸着便坑里的残水洗了脸,抹干了头发。然后,他挺了挺胸脯,精神焕发地走了出来。

盥洗室外站着一个人,是段兵。

9

晚九点,陈成来到太平湖。周奉天已经等在那里了。

太平湖是北京城北的一个开放式公园,没有什么景致和陈设,只有很大、很脏的一坑水。这里离闹市区并不远,但由于公园太简陋了,白天游人也很少,到了晚上,就完全是个死寂无人的世界。

但是今天却不巧,在离周奉天和陈成不远的湖边,坐着一家四口人,两个大人,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呆呆地望着湖面出神。

陈成和周奉天握了一下手,分开一段距离,也坐在了湖边。

他们必须等那一家人走了以后才能动手。

坐了一会儿,周奉天说:“我八点就来了,没有地方去,一直在这儿坐着等你。”

陈成没有说话。周奉天又说:“我来的时候,这家子人就在这儿了。全家人搂在一起哭,死去活来的。大概,他们哭够了就会跳到湖里去。我在这儿坐着,妨碍了他们。”

陈成说:“畏罪自杀,死有何惜?咱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也会死在这里。”说完,他站起身:“我们另选个地方吧!”

“可以。”周奉天也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他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家人,说:“不过,你说畏罪自杀,那两个孩子才八九岁,有什么罪?”

陈成叹了口气,说:“这样的事情,最近发生得太多了。不过,一家人有老有小的,很难真的就死了,往往是哭上一阵子,又硬着头皮活下去。除非,那个男的或女的,决心特别大,心特别狠。”

周奉天笑了:“陈成,你说,我现在走过去用刀刺死那个男的,是不是就等于救了两个孩子?”

陈成没有说话。

“还有,如果那个男的是反革命,企图畏罪自杀,我现在去刺死他,是不是给革命除了一害、立了一功?”

陈成看了周奉天一眼,冷冷地说:“你这些问题,是流氓的逻辑,我无法回答你,走吧,咱们找个地方解决咱们之间的问题。”

周奉天又笑了,说:“陈成,你们准备突然下手把我打死。这就不是流氓的逻辑了?”

“当然也是。”陈成也笑了,“因为学校里的不少红卫兵又怕你、又恨你,不除掉你,就会影响革命的发展,所以只能出此下策。现在,你不是有备而来的吗?”

“我到这里来,不是准备死的,也不敢和你对打,杀死你。”周奉天又坐下了,眼睛还是紧盯着那一家人,“我准备投降。”

“可以,那你现在就跟我回学校,到红卫兵总部去。”陈成也看着那家人。现在,他们站了起来,男的抱着儿子,女的抱着女儿,又哭成了一团。

“我有个条件,希望你能同意。”周奉天又站了起来,紧张地注视那四口人,“他们现在要跳湖了,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我不能保证你不挨打,更不能保证你不被打死。”陈成说。

不远处,那一家人排成一排,很庄严地唱起了《国际歌》。

歌声如泣如诉,断断续续的。不过,那个当爸爸的却很镇定,歌声低沉有力,手上还挥着节拍。

“打死我,我认命。我的条件是给我三天期限,三天以后,我自动投案,任凭你陈成处置。”

“你打算在这三天里干些什么?”

“救人。”

不远处,一家人开始下水了。父母抱着孩子,夫妻互相搀扶,一步步走向湖中。

陈成和周奉天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那边跑过去。一边跑着,陈成一边高声喊着:“上来,快上来,我是红卫兵。”

周奉天直接跑进水里,挡住了那一家人。他拔出刺刀,用刀尖挑着那个男人的衣领,恶狠狠地说:“想死?太便宜你们了。上去,你不上去,我当着你的面把这两个孩子刺死,还有……”他斜瞟了那个母亲一眼:“这个女的长得还可以,得让我玩一回。”

“流氓!”自杀者愤怒地瞪着周奉天。

“对,你们碰上流氓了,认倒霉吧!快上去,要不我动手了。”他夺过一个孩子,撒腿就往岸上跑。

在他身后,夫妇两人紧紧地追上来。

走出公园时,陈成问周奉天:“既然你已经跑了三天,再多三天有什么不行的?为什么要让我给你一个期限呢?”

“因为,我想向你借两个人。”

“谁?”

“顺子、宝安。”

第二天上午周奉天径直来到关押流氓小偷的教室,旁若无人地推门进去。

教室里,玩儿主们正排成一排,低头弯腰,面墙而立。一个女红卫兵高声地朗读《红卫兵纠察队通告》。通告严厉警告社会上的一切流氓无赖,必须在近日内向红卫兵自首,否则,后果自负。

“宝安、顺子,你们出来,跟我走。”周奉天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他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就像是大夫在呼叫病人。

那两个人也是久经战阵的人,听到周奉天的喊声,立刻挺起胸,毫不迟疑地向教室外走去。

走廊上,挤满了红卫兵。为首的,是陈成。

双方对峙着,谁都不说话,目光像剑一样在拼挡格击。过了好久,陈成突然侧过身子,指着身后的红卫兵对周奉天说:“你说,他们中间的哪一个向你走漏了消息?说!”

未等周奉天回答,陈成向红卫兵们挥了一下手,恶狠狠地说:“让开,让他们走。”

人们闪开一条道儿,周奉天三个人大步地走了出去。望着他们的背影,陈成又低吼了一句:“三天,三天以后答复我。”

周奉天回过头来,双手一抱拳:“一言为定。”

当天,有一个红卫兵向陈成递交了退出组织的申请书。

他在申请书上称自己是软骨头、怕死鬼,要求陈成为他保密。

10

崔援朝决定在八月三十一日抄王星敏的家。因为,这一天是王星敏的生日。

上午,王星敏到了学校。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暗花绸衫、蓝长裤、白凉鞋,显得端庄、秀丽,十分惹人注目。

崔援朝笑吟吟地迎上去,拉着王星敏的手说:“星敏,好消息。今天下午,毛主席、林副统帅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总部通知你也去参加。”

“真的呀?”一向沉稳内向的王星敏高兴得跳了起来,她抱住崔援朝的肩膀,激动地转了一个圈,又把脸紧紧贴在崔援朝的脸上,亲昵地说,“谢谢你,援朝。你是我的朋友。”

崔援朝把脸转过去,差点儿掉下泪来。她有点儿后悔了。

中午,队伍集合好,正要向天安门广场出发时,陈北疆带着几名男红卫兵来到女校。她用那双秀美的眼睛冷冷地扫视着队伍,问道:“谁是王星敏?出列!”

她的语调低沉、平缓,不带一丝感情,但却让人感到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王星敏缓缓地走出队列,站在陈北疆的面前:“我是王星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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