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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人家-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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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福林


第一章

“妈呀! ”

“悄悄……”

刘改芸的双唇被他咬住,只能挤出含混不清的呻吟。改芸全身燃烧起来,收缩成一团。

她想挣扎,动了几下,就放弃了这种并不情愿的努力。她的头脑中一片空白,把身上的男人紧紧地搂住。

“小方哥哥……”

断断续续的梦呓含在嘴里。

“改芸,改芸。”

男人的嘴松开。

刘改芸的知觉一片迷雾,她沉浸在惊喜和愉悦中。她渴望过,但很朦胧。男人女人之间究竟应该或者肯定,发生什么,她没学过生理卫生知识,也没人教他。父母也许顾不上,也许对此讳莫如深。

不用说她,连哥哥都二十好几的人,还没个对象,为甚? 父亲的地主帽子就注定了刘家低人几等,没人肯把女子嫁给哥哥。改芸知道自己长得俊俏,在红烽公社是个人尖尖,貌比昭君西施也不行,地主的帽子不光戴在父亲头上,一个地主子女的头衔,就让她身价大跌,到了出阁的年龄,也不见有人上门提亲。

队里像她这么大的女子,聘出娶进有十来个,娃娃都满炕爬了。

改芸青春焕发,做过许多关于这方面的梦,可她怎么也梦不到,自己的身体会跟这个人融合到一块儿。

他是什么人呀? 人家生活在天堂上。

自己又是什么人呀? 几乎跌到地狱中。

刘改芸弄不清,她只认为,身上这个男人从此就钻进她的心里,成了自己在人世间最好最亲最爱的人! 他叫她从一个闺女变成了一个女人,自己永远离不开他了。

她的脸一拧,闪开后生的亲吻。

“哧! ”改芸忘情地笑了。

“你笑甚? ”

“失笑! ”

“失笑? ”

“想笑……”

“说给我。”

“不嘛! ”

“真格? ”

“真格! ”

后生把她的嘴唇找见,紧紧咬住,改芸就腾云驾雾,成了仙女。

“力元哥! ”

她把后生的脸捧住,在夜色里寻找他的一双眼睛,一团青草味,飘到鼻孔上来,叫她意醉神迷。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个改变了自己的“小方哥哥”。她也有了自己的男人。

星光把夜幕挤得满满的,夜气凉凉的,嫩草绵绵的,还有身上的他光光的。

“天堂……”

“不,改芸,这是地狱! ”

“地狱? ”

“对,你忘了? ”

刘改芸呻吟起来,泪流满面,可嘴里的话是:“你真灰,叫人听下流故事。”

力元嘿地笑了。

“难活不? ”

“不……”

“没说错哇,魔鬼一到地狱里头,就乖乖的了。”

“你是个……灰人。”

刘改芸在他的嘴上吸了几口,逐渐适应了后生对自己的爱抚。

这个典故,是力元在一个夜色朦胧的初夏,也是这个地方,他讲给她的。那会儿,改芸记得,全身滚烫,倒在他怀里。

他注视着她妩媚的脸:“你的眼真亮! ”

她心想,那会儿自己的两个眼窝里,肯定有两团火。

大学生告诉她,他是从一本什么《十日谈》里看到的:“哎,外国人真浪漫,把那种事写得跟圣经一样。”他知识可真多呀。他还讲给她听,古时候有个美人王昭君,就是从这儿出塞的,可惜,从那以后,这儿就再没发生惊天动地的事。大学生十分遗憾。

什么叫浪漫,什么是圣经,长到十八岁没离开红烽公社一步的刘改芸不懂,可她听明白了,大学生是在挑逗她、暗示她。

听完他的有关地狱的故事,改芸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面也有一团烈火奔腾。可她不敢,又怕又盼,只把头深深埋在后生的怀里,他们挨得更紧,坐在草地上,她能闻到从身上散发出的阵阵气味。

改芸心动神摇,喃喃低语:“力元哥……”

后生似乎感受到她火炭一样的身体在渴求什么,在她浓黑的头发上吹着热气:“改芸,改芸……”

刘改芸突然从他怀里挣脱,惊慌地跑开,丢下半句话:“我怕……”

方力元一把没拉住,刘改芸已经从这个黑压压的白茨圪旦里钻了出去,留下沙沙的脚步声。

后生叹息一声:“怕甚呀? ”

以后有三四天,刘改芸没敢往沙梁上来。她一合上眼,就看见方力元的两只眼睛向自己凝视,她明白,自己在盼望什么,他在期待什么。

可她害怕,究竟担心什么,她也说不清,一阵见不上他又想得坐立不安,吃不下睡不香,脸色黄黄的,出工时无精打采,叫李虎仁吆喝了好几次:“瞎球闹,那叫锄地? ”

妈妈小心翼翼的目光在闺女脸上绕来绕去:“改芸,咋啦? 哪难活? ”

“哪也不难活。”改芸不耐烦,越发感到被后生揣摸过亲吻过的地方,真真切切,叫她死去活来。

她从妈妈的眼光和叹息中明白,母亲一定清楚,女儿心烦意乱的原因。

“唉,她爹,该给改芸找个人家了! ”

母亲忧心忡忡,对沉默寡言的丈夫说。

“我不要! ”改芸怒吼一声,把两位老人吓了一跳。

“不要? ”

父母满脸惊疑。

“改芸呀,都是爹害得你啊! ”父亲脸上老泪纵横。

刘改芸忙忙把爹扶住,泣不成声:“不,不,是……”

不是什么? 从父母的满腹猜疑,她知道自己确实没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有好几次,改芸看见方力元站在队房的门口向她家嘹,可她不敢跑过去。那是“四清”工作队的驻地,一个地主的女子,哪能去那种地方。她不知一天当中,向这边嘹望多少次。

“力元哥,力元哥! ”

这个工作队员的名字,在她嘴里咀嚼烂了,化成甘露,滋润她的心田。

那个水成波咋不当通信员了呢? 改芸度日如年,望穿秋水。

这天,在地里锄麦子,水成波吹着口哨:“公社是根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悠闲自在,向她走过来。

刘改芸气都出不匀了,只管低头锄地,一锄拉下一片麦苗,心提到了嗓子眼跟前,她闹不清力元几天不来的原因,为他担心,生怕有个三长两短。毕竟,他是工作队员呀!

跟前没人。

“改芸,他叫你黑夜去。”

声音小得只有她能听见。

水成波仿佛什么也没说,继续吹他的口哨:“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

走了。

刘改芸拄着锄头,在他的背影上抛过感激:“好人。”

晚上收工回来,做晚饭时,她煮了三个鸡蛋。

父母没言喘,闺女好几天没胃口了,就让她吃去哇,尽管家里攒几个鸡蛋不容易,那是全家的酱醋、煤油的源泉。

改兴哥瞅瞅妹妹,吐口旱烟,脸上写着疼爱,深深叹口气,改芸听出了关心和无奈。哥哥总是说,凭妹妹的人样样,哪能活成这下场。

妈妈的叹息更深:“命哇! ”

“命? 日他祖宗,我就不信! ”改兴哥脖子一拧,天地不认。

“改兴,住口哇! 叫工作队听见,你不是背上鼓寻捶呀? ”父亲谆谆告诫。

改兴忿忿地啐一口:“呸! ”

刘家,就活在这种氛围中,三个鸡蛋,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引出诸多感慨。

刘改芸春心荡漾,匆匆吃过几口饭,就回到自己住的里间屋里,不知为什么,她滚了盆水,很认真很仔细地把身上洗洗,当她触摸到自己丰满、紧凑、结实的身体时,一片羞涩漫过心头,心咚咚乱跳。喃喃地叫着:“力元哥,力元哥……”

刘改芸呀刘改芸,哥哥常常夸你聪明,在这上头你一窍不通! 她又咋能通呀?

当她一丝不苟地洗澡时,父母都去参加四类分子大会去了,改兴哥一言不发,出去也没跟她打声招呼。她知道哥哥心里苦,像他一样大的后生,早抱上娃娃了,搂上老婆了,他能不苦闷吗?

有时哥哥恨恨地说:“还不如当头牲口。”

改芸的心就淹在泪水里头了。

是啊,队里的牲口的婚姻大事还有人为它们操办呢。

哥哥一表人才,心灵手巧,初通文墨,是队里数上个的后生,闺女们咋就瞎枯了眼,没有一个上门的呀?

改芸忿忿不平。

“唉! ”

刘改芸望着黑灯瞎火的房间,赶紧穿上衣裳,还格外拿了块平时舍不得用的手绢,那可是大学生接触她不久,悄悄送给她的。白白的手绢,上面有几个蓝格格,改芸挺心爱,没别人的时候就拿出来看,捂到眼睛上,捂到嘴唇上,那上面有他身上的气味。

改芸对着黑暗中的一块小镜子拢了拢头发,急忙走到院子里,正要出大门,才想起鸡蛋忘在锅台上了。

“看把你慌得! ”她一边责怪自己,一边转回屋里,把鸡蛋包在手绢里,匆匆跑出来。

阴森森的白茨圪旦在夜幕的映衬下,像个巨大的坟堆。刘改芸不怕,力元哥说那是他们的天堂。

夜气温温的,四周静静的。

沙梁对面不远的地方,忽闪着几片昏暗的灯光,刘改芸知道,那是大队部,也许,父母又在那里低头弯腰,听工作队训话呢。

“唉! ”

刘改芸仰天长叹,她就不明白,一样样的人,咋就分成了三六九等? 真成了她哥说的,还不如牲口,它们可没分出个贵贱高低来。

一粒两粒,七粒八粒,星光点亮夜空,真真的,明明的,比大队部鬼火似的灯影还清亮。大队部是社员们开会吵架的地方,改芸没资格去,年轻人们红火,也没她的份儿。

队里的闺女后生们最爱开会,人们攒到一块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揣揣摸摸,大胆的后生混水摸鱼,亲闺女们的嘴。改芸想象得出有多红火,可她去不成,地主女子,没那福气。

她口不服,心不服,论文化,她们有几个能比过刘改芸? 她和哥哥都没上几年学,所有的文化知识都是父亲口口相传教的,实际的程度,不比水成波那个小学校里的学生差。

这又有什么用? 不能当粮吃不能当钱花。

赵六子倒大字不识一个,照样运动一来是理所当然的积极分子,批斗她父亲时张牙舞爪,满嘴崩屁。

“哼! ”

刘改芸恨恨地向大队部嘹了一眼,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白茨圪旦跟前了。不假思索,从那个只有他俩知道的洞口钻到白茨圪旦的肚子里头。

“力元哥! ”

她轻轻地呼唤。

沉默。

“力元哥! ”

沉默。

刘改芸的心一下沉重了,她双腿一软往下坐。

他可从来没有失过约呀! 她忽然害怕了,四周黑黑的,没了他,这可真成了地狱。

“改芸! ”

随着一声急切的呼唤,人已到了她身旁,不等她反应过来,后生就把她抱住,在她脸上不住气地亲呀咬呀。

刘改芸带着哭腔说:“你咋才来,急死人了! ”

“这几天黑夜老有会,写材料。”

她手里的鸡蛋早跌到草地上去。

大学生不等她说话,搂住她滚在草地上,改芸喘息着说:“想死人了! ”

软软的夜风包住了他们,草地如同绒绒的地毯。

大队部那边的会散了,高高低低的人声送过来。刘改芸说:“力元哥,天不早了! ”

“舍不得。”

“明天再……”

后生恋恋不舍地离开,又在她嘴上亲了个管够,才拉她坐起来。

两个人头挨头,后生把她放在怀里不住气抚摸。

他是她的。

两人软成一摊,才并排躺在地上,互相注视。

“哎呀,我把它忘了。”

“甚? ”

“鸡蛋呀! ”

刘改芸坐起身,摸捞住鸡蛋,解开手绢,在牙上磕破一只,一边剥皮一边说:“你们工作队三不准,不吃贫下中农的油肉蛋,熬坏了哇! 我慰劳你,亲哥哥。”

方力元侧转身,搂住她的腰说:“鸡蛋上又没刻记号,谁的皮袄不过冬呀? ”

说着,去接鸡蛋,改芸摇头说:“不,我喂你! ”

她咬一块,往他嘴里送一口。

三颗鸡蛋吃光,两个人的嘴还没分开。

“改芸,你怕不? ”

“不! ”

“咋不? ”

“有你! ”

“你妈舍得鸡蛋呀? ”

“妈不舍得我舍得,你吃我的心,我也给你。”

后生回答她的是一阵亲吻。

“农村真穷,连煤油灯都点不上。”后生发感慨,“改芸,我今天看报,咱们中国有了大油田,告别洋油的历史了,以后,用油就便宜了! ”

“真的? ”她并不兴奋。

“真的。”他十分肯定。

刘改芸把脸贴在他的胸前,他感到凉凉的,扳起她的脸,上面满是泪水。

“你咋啦,改芸? ”

“我,高兴的。”

“为甚? ”

“你跟我好。”

方力元把她揽在怀里,不住地抚摸她光滑丰腴的脊背。

醉意朦胧的山曲在静夜中像一条线,在白茨间绕来绕去。

哥爱钻妹的猫道道

妹爱咬哥的毛耗耗

“又是苏凤池。”

方力元笑了一下说:“这个神汉,前几天批斗他,你猜他咋说? ”

“咋说? ”

“他唱山曲回答我们金队长的问话,闹得老金哭笑不得! 这种人,你能把他咋办? ”

“也算个可怜人! ”

“哎,改芸,他唱得那是甚? 猫道道,毛耗耗? ”

刘改芸看着他,笑而不答。

“噢! ”

方力元恍然大悟,“比《十日谈》还精彩。”

刘改芸已经躺在他身边。

“回家不? ”

“不。”

“改芸。”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里。

“星星好近啊! ”

   1

渠畔的沙窝又暖和又绵软,从温吞吞的水里头出来,趴在沙土上,浑身舒服极了。

太阳早就落到山背后,地面上仍然热气腾腾,熟透的小麦的香甜、玉茭的清润、草木的苦涩、土地的腥气以及人们的汗气混合在一块,就酿造出一个丰满芳芬沉甸甸的河套七月之夜。

贪心的人还在乘夜凉割地,人们的说笑和吆喝牲口的声音,穿过渠畔上的树林,此起彼伏,听得真真的。

庄户人的七月,七月的庄户人都在拼命。小麦是河套农民粮仓里的主力军,自然不可掉以轻心。

大青也像仍然活跃在地里头的那些人一样,还要割下去,硬叫二青把镰刀刁下,拉到这条渠里来了。

二青悄悄地对住哥哥的耳朵说:“你也不可怜可怜白白,这几天头脸都下来了,高考名落孙山,心情挺灰,又一连割了三天地,能挺住吗? ”

大青憨憨地笑了一声:“我这个榆木疙疸,咋就没思谋见! ”说着,在自己头上拍了一把。

二青嘿嘿地笑着说:“哥哥,你是全力以赴刨闹媳妇,其他的甚i 也顾不上了。”

大青瞪了弟弟一眼:“灰说。”

二青对在身后捆麦子的妹妹说:“白白,收工。你把铝壶提回去。

叫妈熬上一锅绿豆稀粥。“

白白在他后面几步远,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地捆麦子,发脆的麦秆在她手下沙沙响。听到二哥的话,就直起腰,向西边越聚越厚的晚霞瞅一眼,掉转过脸,对住东方升起的紫色暮霭出了一会儿神才答应了一句:“你们去吧。”

她实在调动不出谈兴。

大青往肩上一披的确凉衬衫,对妹妹说:“还有二三亩,我和你二哥明天解决,放你的假。”

大青仿佛为刚才的疏忽找个补偿。

“不用,大哥,在家里头我闷得慌。”白白真心地说,一闲下,思绪更乱。

二青到她身边,在朦胧的余晖里望着妹妹秀气的脸,他心里也为妹妹难过,乡中学的佼佼者,到高考的大场面上仍然无法跟城里那些高中生并驾齐驱,去年高考失利,补习了一年,还是托人情走门子,挤入城里赫赫有名的第一中学补习,到头来,又以十几分之差,失去了“进军罗马”的希望。

这个打击,对妹妹是相当沉重的。她一心想打破苏家祖祖辈辈没有大学生的格局,高考前夕,一派风萧萧兮易水寒,高考失败不复还的气概。

二青已经有了这种痛苦的经验,因此,劝妹妹:“向最坏处设想,往最好处争取,切不可只有一手准备,以免从希望的巅峰跌落失败的深谷,苦恼不堪。”

白白经过一年孜孜不倦的努力,加上有过上次临场的经验,信心十足,而且有心向名牌学府冲刺。

二青只能对她那一腔天真幼稚的热情喟叹不已:“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他从自己的屡试屡败中已经领悟,乡中学的水平无法同那些城单的学校相比,人家随便拉出一位老师,就是本科或专科,而红烽乡中学里,学历最高的语文老师,只不过是个“自修大学”毕业的“老三届”——初中生。

现实就这么明确,这么冷酷,你无法改变或者无法暂时改变它。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盲目乐观,雄心勃勃,焦头烂额,心灰意冷地过来的,第一次失败,总让人痛不欲生。失败的次数多了,就叫你的头脑变得清醒,变得现实,会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待人生了。人变聪明不是因为胜利,往往因为挫折。

白白兴致勃勃地考了,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又回到了芨芨滩这个村子里来。

时也运也命也,谁也说不清。

他面对这一张青春焕发,充满憧憬的脸,实在可惜,也十分同情,命运,或者生活,或者机遇,不论哪一个,对它可太不宽容了,太不公平了。

没办法,人生有它自己的指向,你不能靠想象或向往去改变它。

“白白,回吧。”二青在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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