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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人家-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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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无所有……

几辆毛驴车从她身边过去,装的是糖菜,葵花头。

刘改芸从开始发白的玉茭地插过去,水成波的西瓜地里留下枯死的蔓子,茅庵空荡荡地立在那儿。

刘改芸仿佛看到了成波忙碌孤单的身影,心头漫过一阵惆怅。

水成波的家没有院子,一间东倒西歪的土坯房,孤零零地趴在地上。这间房子,据说还是土改时分给一个放羊汉的,人家后来盖了新房,就让给成波了。亏它的地基在沙地里,不然早就与世长辞了。

刘改芸这还是头一回来这儿。

在她想象中,水成波的家里,一定是“脏乱差”。且不说他没工夫,就是舍得下力气,也照料不到。

男人就是男人。

刘改芸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叫了一声:“成波! ”

回答她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进来哇! ”

刘改芸走进屋,第一眼看见的,是在炕上半躺半卧的女人。因为窗户小,屋里光线不太充足,刘改芸的眼睛适应了以后,发现炕上的女人虽然十分瞧悴,但人样样并不丑。要是她健健壮壮的,那一定是个挺出色的女人。

她又扫了一下屋子里,拾掇的也还干净,没有什么摆设,反倒显得清爽。

这很出乎她的意料。

炕上的被褥,虽然陈旧,可拆洗得干干净净,尤其使她诧异的是,炕上的女人一年到头不下炕,屋里居然没什么难闻的气息。

她真佩服水成波啊!

“你,是谁家? ”炕上的女人笑了一下。她那没有血色的脸上闪过昔日的风采。

“我,是刘改芸,海海他妈。”

“噢,你真养了一个好儿子! ”女人发出由衷的赞叹,“我家成波,天天夸你的海海,有出息,从小就能看出来。”

她让刘改芸坐到炕沿上。

刘改芸的心情忽然灰了一下,听听,“我家成波,”多自豪呀! 不管水成波能不能尽一个实际上的丈夫的职责,女人仍然十分心满意足。

改芸摇下头,笑笑说:“有什么出息? 还不是成波多操了心呀! ”

她开始平静地跟女人说话。

刚开始,刘改芸想帮扶一把成波的设想,被眼前的现实降了温,在委屈之中又加了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快,仿佛被水成波冷落了一样。

女人一说话,她的情绪就正常了。

成波能这样过光景,难道不是应该高兴的吗?

可能经常有学生到家里来的缘故,这个女人对村子外面发生的事和她家外头的世界并不模糊。

“都是我把成波拖累了。”女人眼睛闪出泪光,“叫他受了穷不说,也生生把他的前程耽误了,像他这样的人,走出外头,凭一身本事,还愁发达不了呀? ”

刘改芸安慰她:“一个人活在世上,除了发达,还有别的哩! ”

女人连声叹息:“成波是个好人,大好人。好人才受这样罪。”

“总有他扬眉吐气的那天。”刘改芸仿佛对自己说似的。

“好年头都叫我误了。改芸,你看他,快四十岁的人了,连个根子还没栽下,我可把他害苦了。”女人呜呜咽咽地哭了。

刘改芸情不自禁地为她擦泪:“甚社会了,还讲究有根没根? 你好好治病,别的不用多想。成波一转正,手头宽裕,该吃的药就吃,这病能治! ”

“我把十个水成波也吃了! ”女人长出一口气,“下辈子当牛做马,我也报答不尽啊! ”

刘改芸想轻松一下,笑着说:“咱们不管下辈子,先把这辈子过好! ”

“我还有那指望? ”

“咋没有? 有! 好光景才开了个头。你赶快好起来,到外头一看就亮堂了。”

可能,还从来没有个女人对她这样深表同情,推心置腹地说过话,女人的脸上泛出两片淡淡的红潮,眼睛也亮了许多。

“改芸,我给你掏句心里话,我只要能下地,今天能走,明天就跟成波分手。”女人的口气十分坚定。

“啊? ”刘改芸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种话。她原以为,成波侍候了她这么多年,女人会感恩不尽,千恩万谢。

“改芸! ”

“你咋……”

“我明白,成波又不待见我,我也不配他待见我! 他是怕我活不成才收留我的……”女人又抽抽泣泣起来。

“那,你就更不该……”

“不,改芸,你让成波守住个不疼不爱的女人,不是活受罪呀? 他不是嫌我,他是恨一个人。”

“谁? ”刘改芸惊骇地看着她。

女人一种不吐不快的神情,使她脸上布满了怒容。

这团怒火,反倒使女人显出了生气,不像一个病病恹恹的人了。

“李虎仁! ”女人的牙齿中间,挤出这几个字。

刘改芸不用她往下补充,就猜到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了。她把女人抱在胸前,沉痛地说:“大妹子,你是个好人……”

女人突然大声痛哭起来,哭得痛彻心肺,哭得惊天动地,哭得酣畅淋漓……

那些心灵上有深深的伤痕的女人,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号。

刘改芸忍不住陪她哭,她有自己的悲痛。

她边哭边劝慰女人,足足有一根烟的工夫,女人的急风骤雨的痛哭才变成淅淅沥沥的哀泣。

刘改芸先擦干她的泪水,再抹掉自己的泪水。

她们两个人,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块儿,沉默无语,可两个女人的心沟通了,她们同病相怜,她们互相体察。

这会儿,千言万语都显得多余了。

“改芸姐! ”女人这样称呼她,“从来到这个窝里,我真想痛痛地哭上一气,不能呀,不能呀,他够糟心的了。没个人听我哭。”

刘改芸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看你们过成这样,我心里头还好受点。死鬼在那会儿,我想过来帮帮,也干不成。”改芸沉重地说,“我欠成波的情太多了。”

“你欠他的? ”轮到女人惊讶了。

刘改芸又点点头,正要说给她听,外面有人叫:“成波哥。”

刘改芸向外头一看,是李引弟。

她犹豫地看女人一眼,告诉她:“是李虎仁的闺女,引弟! ”

女人毫不迟疑地说:“她又没惹我,叫她进来,听说,她死过男人了。”

刘改芸这才走出家,招呼引弟:“你咋也来了? ”

引弟怯怯地说:“我想看看成波嫂。”

“引弟,进来哇。”女人在家里说。

刘改芸和她相跟着进了屋,女人认真地注视她,似乎从她脸上寻找什么似的。

刘改芸和她并排坐在炕沿上,改芸先开口:“引弟,病好些了吗? ”

她这一句,果然有效,成波女人立刻跟上一句:“你咋病了? ”

引弟向她望去,正要开口,刘改芸替她说:“她爹给闹的。”

引弟低下头,泪水就止不住嗒嗒地掉下来。

女人不做声了,她可能想到了什么,只是深深叹息了几声。

刘改芸说:“引弟,你找成波有事? ”

引弟擦着泪水说:“我看这里有什么营生,我帮成波嫂干一干。”

成波女人笑了一下说:“我这个家,像个人住的地方,还亏了从从! ”

“从从? ”刘改芸和引弟异口同声表示惊讶。

“是从从隔两天过来一回,真叫人不好意思。”

刘改芸心上咯噔一下,她看出来,引弟也有同感。

“想不到,从从还有这份心。”刘改芸点点头说,“成波可没少教出好学生呀! ”

引弟脸上掠过一丝遗憾,似乎因为落在了从从后面而不安。

刘改芸说:“引弟,快开学了,成波又忙开了,咱们动手做饭,叫他回来吃口现成的。”

引弟表示同意。

这两个女人,都知道成波家平时的饭肯定是凑合,今天晚上,都想让成波和他的女人像模像样地吃一顿。

“引弟,你和面,我去拿鸡蛋。”刘改芸说。

“不,我去拿。”引弟拉住她,一溜小跑走了。

成波女人惋惜地说:“才活人,咋就没了男人? ”

刘改芸不想说这件事,破坏刚刚形成的融洽气氛。

“谁知道这辈子碰上什么灾难呀! ”她这样敷衍过去。

不大工夫,引弟拿来了鸡蛋腌肉,在芨芨滩,能有腌肉的人家,屈指可数。

成波女人难为情地说:“引弟,这……”

引弟只朝她一笑,面颊上的那颗“瘊子”也跳动了一下。

刘改芸和引弟把饺子包好,又炒了两个菜,等成波回来吃,一直到天黑了,也不见水成波的踪影。

成波女人说:“咱们先吃哇,他事多,说不上哪会儿回来。”

刘改芸点点头:“那咱们就动手煮吧! ”

吃饺子时,三个各有不幸的女人的话题就丰富起来,引弟也不拘束,脸上生气勃勃,恢复了平静。

从成波家出来,引弟说:“我跟你做伴去吧? ”

刘改芸略一沉吟,同意了。

她感到心里舒畅多了,一个人的不幸十分沉重,三个人都有过不幸,仿佛一下子分掉三分之二似的。

同时,她的一个主意也更坚定了:成波这里有人招呼,她也放下心了,等苏凤河外出时,她跟上建筑队,为大伙做饭去。

她相信,那里需要她。

等改兴哥一回来,她就去向他“申请”。

第八章

西北边陲的一个小镇。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其中的凄凉,于芳深有体味。

偏离繁华,闭塞荒芜,县府所在地连电话都不通,她和方力元几乎与世隔绝,退到荒蛮时代了。

有一弊则有一利。惟其与外界音讯不畅,外头的“文化大革命”

搞得如火如荼,狂风暴雨了,这儿仅仅小有动静,波澜不惊。于芳在毕业分配时选择了这个距红烽公社有三百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原因,就是想把毕业前夕受到的摧残忘却。

交通不便,外面的红卫兵没进来,这儿的人也没出去“经风雨见世面”,好像成了被史无前例的大革命遗忘的角落。

一九六八年秋末冬初,在寒气十足的家里于芳生下了女儿。

方力元初为人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于芳也笑逐颜开:在这个沉闷的家中小生命呱呱坠地,无异于雪中送炭。他和于芳再不用四目相对,枯坐无语了。

父母公婆都在异地,只有方力元笨手笨脚不得要领地侍候月子,于芳心满意足,除了鼓励就是感激。

在农科站工作的丈夫,只会务艺农机具和庄稼。她对丈夫决不能苛求。丈夫对她睢命是从,于芳明白他那样做的原因。

到这个艰苦的地方,是她的主张,为她赢得了荣誉,增加了资本。凭方力元的社会关系,他完全可以选择条件较好的地方,但生不逢时,原先的优势都变成了劣势,于芳倒没有怨言。她有自知之明,没有计较。

平心而论,于芳这样做,也作出了牺牲:她父母膝下只有她一个孩子,盼望她大学毕业后回到身边,至少不要相距太远,来往也方便一点。

老人失望了。长途跋涉对于患有关节炎的母亲来说十分困难,就是来往一次信件,也得三四十天,还不包括途中把信件丢失的遭遇。一到冬季,大雪封路,于芳这里几乎与世隔绝。她来到这儿的两年间,没机会回去探视双亲,只在结婚那年和方力元去过一次北京。

两位老人也没来过她的家。

辛酸之余,于芳感到欣慰,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和方力元在一块儿。苦与乐都是比较而言,于芳很满足。

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就是于芳至今再也没见过公婆,只能从方力元提供的照片上去一睹尊容。而婆婆也在前年故去,往来一次时间太长,他们都没有请假奔丧。

生下方辰,她和方力元联名给女儿的爷爷去了封信。

寒假即将来临,于芳因为产假在家休息。方力元上班去了,于芳收拾婴儿的尿布,洗干净,晾在火炉四周。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她一边端详女儿的脸蛋,一边哼着歌曲。都八点多钟了,屋里的光线还挺昏暗。前几天刮大风,据说几公里的电杆断了,正在停电期间。

方力元并不在乎她生男生女,于芳很赞赏丈夫的这种态度。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方力元望着她怀抱中的娃娃,喜形于色,“只要是孩子就好。”

于芳满脸洋溢着初为人母的欣喜。

她和方力元念高中时同级不同班,于芳的作文写得好,有时老师讲评两个班的作文上大课,她和方力元总坐到一块儿。方力元对她的才华表示赞赏,于芳每次都心花怒放,也最盼望上大课,有和方力元接近的机会。

于芳在学校是尽人皆知的佼佼者,长得漂亮,又是学生会副主席,受到男生青睐是情理中事。

于芳暗暗只恋着一个人,他就是方力元。那会儿,力元的父母早调到北京工作,力元的学籍还没转过去,再说,只剩下高三一年了,不想改变环境,他就成了住校生。

方力元在班里是团支部书记,和于芳难免有工作上的来往。于芳一厢情愿,方力元毫无知觉。

于芳好苦恼好委屈好焦急呀。

他们在一块儿的时间已经太少了,可于芳的矜持又使她难于启齿。

于芳暗示过方力元几次,不知是故作麻木还是另有所爱,他就是不予回应。

这使于芳很伤心,她产生了自卑和气馁,人家毕竟是高干子弟,如果不是正逢高三,恐怕早到北京就读去了,哪能等到现在? 像方力元这样出类拔萃的男生,追求的女同学至少有一个排。不过,于芳冷眼旁观,并没有发觉方力元跟哪个女生关系密切,更不用说坠入爱河。

那么,方力元对自己的红绣球为什么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冷若冰霜呢? 苦恼缠身的姑娘实在找不出十分合理的解释。

不错,于芳的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地位不显赫,收入也不丰厚,可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工人阶级,而父亲还是多年的劳模呢! 方力元总不至于嫌贫爱富吧?

在这种痛苦不堪的惆怅、犹豫、彷徨中,她的中学生活画上句号,两个人都考上了大学,并且离得更远,不在一个学校了。

学校离得远,往来十分不便。

天无绝人之路,每学期市里都组织大学生篮排球比赛,方力元和于芳都擅长这两项运动,或多或少,能见见面,说说话,毕竟来自同一所中学,是灰就比土热,有种故友重逢的喜悦。

对感情上的事,方力元一如既往,还是那么平静如水。

有一回,比赛休息中间,于芳一边喝水,一边试探:“像你这样才貌双全的人,屁股后头肯定跟下一片女生。”

方力元坦然地朝她笑笑:“跟没跟,我没留意过,于芳,你不是在暗示自己吧? ”

于芳怦然心动,红云飞上面颊,连忙用举水杯的动作掩饰慌乱:

“你不要转移目标嘛! ”

方力元哈哈笑了。

上场的哨声响了,于芳若有所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方力元。

回到学校,她后悔了许多天,骂自己软弱无能,又失良机。

于芳没勇气给他去个信剖白心迹,要是判断失误,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那可难以下台,难以收场难以再找机会了。

就这样,迟迟疑疑不思量自难忘,迎来了“四清”运动。

回忆起来,于芳对自己当时的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处理方力元和刘改芸的热恋感到惊讶。为了使事情戛然而止,切断枝枝蔓蔓,于芳找了田耿和李虎仁,两位新上台的大队干部,对工作队感激不尽惟命是从,于芳的指示,他俩也心领神会,坚决执行。

一场伤风败俗对方力元前途攸关的波澜,在极短的时间内风平浪静。也充分显示了于芳独当一面,精明强干,思路敏捷,左右逢源的才气。

于芳认为自己有胆有识,果断迅速,是积压在心里多年对方力元的一片痴情的大爆发。身不由己,大势所趋。

她真感激“四清”,把方力元拉入了自己的怀抱,使她魂牵梦系的终身大事如愿以偿。

说实话,于芳刚一听到方力元的事,气恨交集,气他不识时务,明知故犯,想葬送自己的前途,恨他有眼无珠,芳草遍地他不找,包括自己,偏偏到这穷乡僻壤,混上个地主的女子,不嫌掉价吗?

自己不是连刘改芸也不如吗? 她受到了侮辱受到贬低,受了蔑视。

气恨归气恨,于芳清醒地意识到,这是天赐良机,千万不能错过,她调动自己的智慧,实现夙愿。

“你呀,真真气死人,哪怕你跟下来的知青好上,也不至于这么没水平吧! ”她心里忿忿然。

于芳终于使百炼钢化成绕指柔,方力元渡过激流险滩,安然无恙。商量好似的,两个人对发生在红烽的事,对双方的父母守口如瓶。方力元返校后平安无事,既没挨批判也没受处分,档案中也没有什么记载。

方力元给父亲的“四清”总结中,也对此只字未提。

幸福之余,于芳有时也会隐隐有一丝不安甚至惭愧,对刘改芸,是不是太冷酷了? 她毕竟是个地主子女呀! 她爱方力元何罪之有?

这只不过是一闪即逝的检讨,从未认真深思。

好像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平静了。于芳和方力元从此再不提及有关红烽的片言只语。方力元自知心虚理亏,更是讳莫如深。于芳觉得,方力元心上的伤口,不过是盖上一块纱布,不那么触目心惊,它还没有愈合,还在流血。

从方力元的眼波里,于芳依然能发现芨芨滩和刘改芸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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