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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音机正在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最啊,太阳确实重要,一连几个阴天,把人都阴得无精打采的,浑身软绵绵的。
他拿起饭盒,准备下楼去餐厅打饭。于芳心疼他,把细粮票都省下送给他。方力元苦笑了一下:自己愧对姑娘的一片痴情啊。
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呀?
方力元刚走到门背后,听见有人咚咚地敲门,他心上一阵欣喜,说不定于芳做完鉴定来了。
他急忙拉开门,一下怔住了。
“水、成、波? ”他怀疑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揉了两下。
“方、力、元。”来人准确无误地呼唤他,并且径直向宿舍里走来。
他身上裹着浓浓的寒气,裤腿全是雪渍,一看就知道,走了不少路才赶到这儿的。
方力元缓过神来,放下饭盒,砰一声关住门,就把不速之客抱住了。他觉得满腹的痛苦找到了倾诉的人,泪水夺眶而出。
“成波,成波……”
“力元! ”
两个后生拍打对方的后背,千言万语不知头在哪儿。
方力元把他按在床上坐好,抹抹眼水说:“我梦见你多少回呀! ”
水成波搓着手,望着他笑了一下,涩涩的。
水成波不期而至,方力元喜出望外,就说:“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走,咱们到外面去,宿舍又没炉火也没烧酒! ”
水成波说:“远不远? ”
“不远,校门外刚开了一家远香饭馆,咱们去光临光临! ”
水成波一出现,方力元就感到红烽大队,白茨圪旦还有他的刘改芸都站到了他的身边!
小饭馆里人并不多,他们挑了个靠窗户的桌子坐下。方力元要了一个什锦拼盘,干炸丸子,一个拌粉丝,还叫了一瓶二锅头,两个人边喝酒边说话。
一杯酒下肚,方力元的脸就红了。
水成波一连干了三杯,不动声色。
“你咋来的? ”方力元劝他吃菜。
“农村的学校里也不上课了,我领了几个大点的学生出来串联,到了这儿,把他们安顿在附中,我就过来寻你。”后生的目光注视着他。
“她,好吗? ”方力元的声音低得自己也听不见。
水成波的心听到了,他又喝了杯酒,反问:“你好吗? ”
方力元轻轻摇下头。
“她叫我给你写封信,不等我动手,运动了来,乱哄哄的,我怕惹出麻烦,就没写。”
“她,没有捎给我什么话? ”方力元的目光落在酒杯里。
“………”话到嘴边,水成波犹豫一下,又没出口,不想给他增添思想负担,时过境迁,还有什么好说的?
方力元垂下头说:“成波,我,真对不起她,对不起她! ”
泪水落在桌子上。
水成波反而宽慰他:“前头的路都是黑的! 你们真心实意爱过就管够了。”
“她,也这么想吗? ”他举起眼睛,两行泪还悬在脸上。
水成波郑重地点点头。
“我,忘不了她! ”
两个后生举起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他们一直喝到十二点,饭馆关门才往大学走。方力元叫他回宿舍去,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说了一夜话。
“哎,那个女子呢? ”
方力元知道他指谁,就说:“还在学校。”
“你们见面吗? ”
“见。”
“多不? ”
“还算多! ”
“我看,那个女子看上你了。”
“你咋知道? ”
“她的眼睛告诉我的! ”
方力元没有做声。
水成波还告诉他,改芸有了嫂嫂,“那才叫通情达理的女子! ”他把经过讲了。
“我谢谢你! ”方力元诚恳地说。
“有机会,回去看看吧! 人这一生,谁知道爬什么山过什么渠。”
他没问,收到让于芳转递的字条没有。
“你住几天吧,我领你到处转转,反正走到哪儿都有人供吃供住。来一趟不容易,不要忙着回去。”
“不行,领上几个娃娃日子长了,家里人就心不在肚里了! ”
天不亮,水成波就坚持要走。方力元把自己装的一只单管收音机送给他:“到了红烽要是效果不好就在房上拉根铁丝当天线,接收台就清楚了。”
水成波喜出望外,把他的手拉住,久久不肯放开。“何日再重逢?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方力元目送他的背景消失在大学校门外,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他走了以后,方力元似乎睡着了,他的梦就回到了芨芨滩的那个白茨圪旦里。
1
刘改芸见到方力元的一瞬间,并没有惊诧也没有慌乱,自从她听哥哥说了方力元的近况,她深信不疑,他肯定会来的!
他来了,在这个夜色深深的时候,并且带着他的女儿方辰。
从他们对视的那一刻,刘改芸丝毫不怀疑,方力元——那个把她引向爱情深渊的大学生,“四清”工作队员,跟她一样,都定格在了那个寒冷的数九天!
要不是滴水成冰的清晨,要不是她非去队里那惟一的水井上担水……
刘改芸肩上的木头水桶沉甸甸的,如果不是改兴哥哥出了外工,家里是不会让她出来担水的。
哥哥对她的呵护,甚至超过了父母。他仿佛在用对妹妹的疼爱,减轻因家庭成分不好给她带来的伤害。
书不能好好念,因为成分“高”,妹妹连个好对象都难找到。论妹妹的人品,在红烽一带可是数一数二的呀!
改芸走在通往水井的路上,心里不住地叹息,从什么人的肚子里头出头,就这么重要吗? 队里的年轻人,敢跟她接近的人很少,水成波是个例外。不过,自从“四清”开始,成波他叔父先是“上楼洗澡”,后来又被打倒,水成波的处境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听说,要不是那个大学生工作队员拍胸脯担保,水成波当不了民办教师。
成波说过她:“改芸,你貌若天仙,命比纸薄呀! ”
“唉……”
改芸只有深深地叹息。
“叫你妈重养一回哇! ”成波认真地说。
“那不还是个地富子女呀! ”
水成波自知失言,连忙改口:“我是说,你重找个妈! ”
刘改芸啐了他一口。
虽说队里的小学放寒假了,可她有好几天没看见水成波了。有一回,她远远嘹见,水成波正在谁家的墙上刷大标语,白泥糊糊的字迹十分刺眼,“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改芸最恨这类字眼,她们家的噩运就是它们造成的。
不过,她明白,水成波可不是针对她写的,那是工作组交给他的任务。她隐隐约约感到,成波的眼神里有种使她心跳的光影。成波每次见到她,总是以异样的目光注视她。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过。
他是大队支书水汇川的侄儿,能跟一个地富子女……
刘改芸摇摇头,似乎在甩去一个十分荒唐、十分可笑的臆想。
她那青春焕发的心田里,一片荒芜,跟眼前的土地一样,只有冻土,没有半点春意。
人秋开始的“四清”运动,使她的日子雪上加霜了。
以前,刘改芸还能参加一半次无关紧要的生产队召开的会议,跟后生姑娘们说笑几句。阶级斗争的弦一绷紧,这种奢望就成泡影。
她父亲刘玉计,是红烽惟一的地主,刘改芸也沾光成了“地富子女”,许多政治权利就自然而然地被剥夺了。、
“四清”工作队的人在队里轮流吃饭,选择的对象是那些“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人家,改芸家当然不在其中,就凭这一点,刘家就低人几等了。
连光棍汉赵六子,炕上有瘫痪的老娘,一年四季趴在灰堆里,家里臭气熏天,工作队员们并不嫌恶,依然照样去吃饭。听说,有个大学生工作队员还住在赵六子家呢! 刘改芸心里好纳闷:赵六子连他老娘都侍候不了,能给工作队吃什么呀?
她真盼望工作队能到自家吃饭,好使自己的做饭手艺派上用场。
真是白日做梦啊!
“人家那肚肚里头净是知识。”水成波神往地对她说。
刘改芸更神往。她的书没念到小学毕业,剩下的知识是她父亲传授的。
神往有什么用,她可连开会的享受也没有了。
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这么糟,是那个大学生造成的。要不是他们工作队进来,她也不至于这样“暗无天日”。
时间还早,东方的地平线上只有一抹鱼肚白,村子里看不到几个人影。
刘改芸愁肠百结,咀嚼自己十七八岁的人生,品尝不出什么值得回味的东西。
她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结满厚冰的井台跟前。
她同时看见,有个人正往上吊水。
“啊?!”
刘改芸惊叫了一声,很低很低。
吊水的人终于把沉甸甸、湿漉漉的水斗子拉上来了。
他一举起眼睛,正碰上刘改芸布满疑云的俏丽动人的脸。
“哦?!”他的嘴边绕着一团白气,也表示出了惊诧,接着,又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两排牙白生生的。
刘改芸不知所措,单独跟一个并不惯熟的男人这样对视,羞红了脸。
“你,是,刘改芸吧? ”他说。
她点下头。
“来,我给你吊水! ”他又说。
她没有点头,肩上的水桶也没有放下来。
刘改芸明白,自己面前的人是那个大学生工作队员,水成波给她描绘过,队里再没有这样文质彬彬的后生了。
这时她才看清楚,这个大学生,好白净的一张脸,农村的天气,并没有把它吹黑、吹粗,那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还含着笑意向她凝视。
“你是……”她说不出话,心跳得咚咚的,真怕有人看见。
她想说,你给什么人担水,但紧张得说不出口。
“我给赵六子担水! ”大学生果真聪明,看到了她的心里。
刘改芸又一个惊诧。
“他是贫下中农,我们都应当帮助他。”大学生笑了,向她解释。
刘改芸更加迷惘,这个赵六子,好吃懒做,队里的“灰菜旗杆”,为队里放羊,还敢杀羊吃,叫水汇川臭骂过不止一次。这种人,在工作队的眼里咋又值贵起来? 还为他担水。
大学生宽容地又笑了,说:“来,把水桶给我! ”
“不不! ”
刘改芸拒绝,她有自知之明,这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自己可是刘玉计的女儿,沾上一点不得了!
工作队最忌讳这个。
“小方! ”
她听出来,那是每天早上跑步的水成波在喊这个大学生。
刘改芸吓得连水也不担了,飞快地跑回家。
父母吃了一惊:“咋啦,改芸? ”
刘改芸也说不出咋啦,回到里间屋,趴在炕沿上直喘息。
过了一会儿,水成波担了一担水来了。
“改芸,小方又不是老虎,看把你吓的。”成波把事情的经过一说,刘玉计才叹了口气:“唉! ……”
刘改芸从里间出来,脸依然红红的。
水成波担着空桶走到院子里,改芸送送他。
“改芸,你知道,这水是谁叫我担来的? ”
“……”
“方、力、元,那个大学生。”
“啊! ”
“他呀,把你夸了个管够! ”
“夸我? ”
“夸你! ”
刘改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看了成波一眼,转身回到家里。
那天,她吃的水里有种奇妙的味道。是甜? 是酸? 反正与往日不一样。
夜里,刘改芸失眠了,眼前总展现着大学生那张白净的面孔,在红烽,你找不到第二张那样的脸呀! 还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多喜人啊!
她添了许多不连贯的乱梦,那张脸总是从梦境中浮现出来。
第二天,刘改芸又到井上担水,她怀着一种侥幸,希望能碰到方力元。
她失望了,方力元没过来担水。
肩上的水好沉好沉,路也变得那么长。
夜深人静,刘改芸责备自己,你想他干什么?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把自己骂得体无完肤,还是想他。
她忽然听到好像苏凤池在抖山曲:
东山的糜子西山谷
哪阵阵想你哪阵阵哭
刘改芸感到自己好可怜,为甚想他,人家又不知道? 她哭,他能听到吗? 这不是一厢情愿,自寻烦恼吗?
也许,他那友善的态度,使改芸怦然心动了吗? 在红烽,除了水成波,同龄人中间,极少有人用平等的态度对待她。改芸低人一等,自惭形秽,就因为有个地主出身的爸爸。
她能埋怨父亲吗?
听父亲说,他的那顶地主成分帽子,实在是太冤枉了,自从戴上它,父亲从来没有服气过,一有机会,总是喊冤叫屈,其结果,是招致更冷酷的回击。
刘改芸好伤心好苦闷好沮丧啊。
她食不甘味寝不成眠,眼窝深陷,脸色焦黄。
父母暗暗惊骇,问她,又不得要领。
刘改芸每天大清早都站在院子门口,向那个井台上张望,希望能看到大学生的身影。
每次都以失望告终,那个大学生再没去担水,仿佛赵六子家一担水可以用一年似的。
刘改芸的脑海中,忽然蹦出一句宋词:为伊消的人憔悴! 那是父亲朗诵过的。
他喜欢唐宋词选。
改芸成天闷闷不乐,父母又担心又关注又无计可施。
他们猜不出,闺女害了什么病。
这天早晨,刘改芸又站在院门口向那边嘹望。
“改芸! ”
跑步的水成波到了她跟前,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刘改芸从水成波脸上看到了惊疑。
“改芸,你咋啦? 哪儿难活? ”后生以十分关切的声音说,不住地搓着两只冻红的手,“这儿冷,站在这儿干甚? ”
刘改芸好像从梦中醒了一样,眼里闪过一片梦幻的影子。
“哦……”
水成波的目光忽闪了一下,嘴边浮现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含蓄痛苦的微笑。
“改芸! ”
“成波! ”
她看到水成波的嘴角动了动,一句话到了舌尖上,又咽回去了。
成波似乎很伤感地叹息一声,深深地望了她一下,转身又跑步去了。
改芸呆呆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树林后面。刘改芸的心突然一跳,成波对她挺好,可他咋不开口……
上午在苦闷中过去了。晌午,改兴出外工回来了,看到妹妹消瘦的面容说:“咋啦,改芸,你病了? ”
改芸摇摇头,回到里屋,站在窗前,目光投向树枝上的几只麻雀。它们沐浴在难得的阳光中,叽叽喳喳地高谈阔论。
“唉,人要是雀儿该多好呀! ”刘改芸心里一声长叹。
忽然,她的眼睛放出光彩,脑袋轰地响了一下。
那个大学生,正准确无误地向她家走来,还相跟着一个女子,两个说说笑笑,一种十分熟稔的神情。
刘改芸的呼吸急促起来。
大学生,就是那个使她几天来魂牵梦绕的方力元,跟那个女子已经进了院了,并且向家门口靠近。
刘改芸赶紧离开窗户,躲到把里外间隔开的布门帘背后。她闹不清,为什么这样做。
方力元他们进了家。
父母和哥哥都惊骇,刘改芸从门帘缝中可以看到一切,真真的。
“刘玉计,我们是来写村史的,这是我的同学于芳,总团的秘书,下来转转。”
方力元这样说。
父母惴惴不安地点头,改兴哥哼了一下,气呼呼地出去了。
“力元,这个院子收拾得可真干净呀。”于芳环顾四周,带着几分嘲讽,“到底是识文断字的地主哟,。电子书穷也穷得讲究。”
“愚昧比贫穷更可怕呀! 于芳,这话是出自谁的尊口啊? ”
方力元笑着说。
刘改芸在门帘后面,向于芳投去仇恨的目光。
“干净也成了罪过? ”她的话在牙齿间咯咯响。
“好了,力元同志,红烽惟一的地主我也见识过了,你调查吧,我去跟金队长谈点事情。哎,你们队还有个苏阴阳,最近有没有活动? ”
于芳俨然一副居高临下的气派。
“没有,没有乱说乱动。”方力元说。
“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的弦一天也不能松! ”于芳说。
她走出去,方力元把她送到院子外面又折回家里。
“刘玉计,说吧,你咋成的地主? ”方力元的眼睛四下寻找,仿佛再搜索什么。
“改芸,给工作队倒碗水。”刘玉计对女儿说。
刘改芸心慌意乱,从暖壶中倒了一碗水,端到外间,放在炕上。
方力元的目光同她的眼睛一碰撞,立刻进出激情的火花。
刘改芸连忙回到里间,她感到自己快站不住了。让她死去活来的人就在眼前,可她,没有勇气跟他打个招呼。
她从方力元的目光中,发现了一种使她欣慰的光彩。
她听见方力元说:“刘玉计,照你这样说,你这个地主是太冤枉了?”
“咋不? 狗日的屯垦丢下的地叫我照看,那又不是我的。”刘玉计气恨地分辩。
“那,你咋不申诉? ”
“申诉? 帽子一扣上,就不许乱说乱动! 谁听我申诉? 谁听? ”
方力元沉默了。
刘玉计吧吧地抽旱烟。
“这个地主,没内容,平淡……”方力元好像有点失望又有点庆幸,自言自语。
“咋,你指望我货真价实? ”刘玉计的气话使刘改芸大吃一惊,为父亲担心。
“啊,不。这件事,我得向金队长去汇报一下。党的政策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哼,那不过是句空话! 水汇川是好人,你们咋把人家拉下去了? 赵六子是个什么东西,倒成了你们工作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