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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大箩,再怎么着你也应该……”
话音未落,只见说书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大子儿,啪的丢在黑胖子的桌上,伸手端起一碗冰糖水仰起脖子灌了下去。卖水的正然洋洋得意,没承想只听“咕咚”一声,说书人如僵尸一般直挺挺向后倒去,躺在地上,面如白纸,口吐涎沫,已不省人事。
“妈呀,他这糖水里有毒,出了人命啦!”
“报官吧,抓紧着!”
“抓住他,千万别让这黑小子跑喽!”
卖冰糖水的见势不妙,再不敢耽搁下去,连桌子也顾不得收拾,急急惶惶跑了。
朱绍文紧忙扶起说书人,撩开挡在他脸前的辫子,拇指掐着他的人中,急急唤道:“老弟,醒醒,快醒醒……”
一瞬儿,那姓沈的说书人竟睁开了眼睛。
“我说,你这会儿感觉怎么样?可把大家伙儿吓坏了。”
沈春和忽然噗嗤一声笑了,“他这一碗冰糖水,可他妈甜死我啦!”
在场的谁也没有料到,这一起纠纷会以“恶作剧”收尾,一时间,围观的人们呵呵哄笑着四散去了。
朱绍文也觉有趣,心内不免赞叹了这个说书人的睿智,正所谓“树大招风风撼树,恶人自有恶人磨”,如此巧妙的点子,亏他是怎么一下想出来的。
三行四步,又见一处高坡上作着个场子,几十号老少看客围得密不透风,一个个支着耳朵听得饶有兴味。地场中间站着一位笑眉笑眼六十开外的老者,多一半的须发已经花白,头戴六合一统黑缎子瓜皮帽,上结着红绒顶,身穿一袭石青色江绸长衫,脚上一双礼服呢千层底布鞋,雪白的布袜洗得一尘不染。看上去像是在说书,可是却不见书桌和台帐。却听那老者说道:“俗话说,无君子不养小人,小人张三禄在这儿给各位君子行礼了!那位爷说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今天求我们什么呢?我是一不求房,二不求地,只求各位腾出点儿闲工夫在这儿站脚助威,听小老儿至至诚诚伺候您一段相声。那位爷又说了,我听过说书听过唱曲儿,你这相声算是个什么玩艺儿呢?圣人说,水不放不流,木不钻不透,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您听我慢慢告诉您,相乃相貌之相,声乃声音之声,这是在下多年苦心钻研琢磨出来的一种新玩艺儿,可说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儿,说明白了,就是说点大笑话、小笑话,学几句五方元音、各省土语,就为让各位开怀一笑乐而忘忧。笑一笑,少一少,愁一愁,白了头,悲音逆耳,笑语宽肠,您听上我一段相声,管保让您清气上升、浊气下降、二气均分、食归大肠、水归膀胱,强似您花钱费鞋上同仁堂买顺气丸吃!在下虽说眼拙,可我也能瞧出来,今天在这儿的没有一位凡人,皇城之中,天子脚下,能跑的都是麒麟,能飞的都是凤凰,保不起哪位是官居一品位列九卿,哪位是皇亲贵胄凤子龙孙,哪位开着绸缎庄,哪位开着生药铺,哪位骡马成群良田千顷,哪位家藏万贯金银成山。素常您不得养个小黄鸟儿听听叫,喂个蛐蛐儿开开心?跟您说,在下就是您养的小黄鸟儿,在下就是您驾前的欢喜虫儿!”
老者的这一番话真见功夫,让人听了哪一个能不舒心,哪一个能不顺遂?
“各位爷今儿算来巧了,平常我总在隆福寺作艺,轻易不到二闸来。在下慢慢说,你老慢慢听,伺候着先来的,等候着后到的,我给各位爷说上一段《贼鬼夺刀》。说的是大清乾隆年间,有个偏僻的小山村,住着这么一个姓李的……”
朱绍文细细品咂着老者的语音声气,只觉他那滔滔不绝的说表像倾倒了核桃车子,哗哗啦啦滚个不停。看似再寻常不过的一段鬼魅故事,无油无盐无酱无醋,可到了他的嘴里,竟变得格外有滋有味起来,面部的表情带着些许促狭,五官灵巧地不时变换着位置,偶尔插个科,随处打个浑,谑而不俗,俗而不虐,令人忍俊不禁,休想掩住笑口。
一时间,听客越来越多,挤得这一块地界竟难以插脚,有那腰腿灵便的,索性爬到四外的树上,就为亲眼一睹这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乐子、新玩意儿。
约莫半个时辰,被称做“相声”的一段笑话打住了,叫好声中,就见成把的铜子雨点似的落到圈子里,渐落渐密,一会儿工夫,大概便有了五六吊钱。老者一口一个谢字,司空见惯一般单腿弯曲拜向四方。
欢喜虫儿第二章(3)
朱绍文禁不住暗暗佩服起了这位名叫张三禄的老艺人,照他这样,一天作下来,岂不是能足足挣够二三十吊铜钱?时下一斤白面十几文,这笔收入该又能买下多少斤面?养活多少个人?真真是好手段!可见作艺的也有人才。正思谋间,忽觉得有人在他的肩膀头上轻轻拍了一掌,回头看时,才发现竟是从小在同一个学房长大相互拜过把子的盟兄颜朝相。
“好兴致啊,绍文,偷得浮生半日闲,居然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颜朝相揶揄地笑道,“这些俗不可耐的玩艺儿,难道也能入你我进学之人的眼?”
故友相逢,分外高兴,朱绍文上前拉住了他的手,“朝相兄,你是不懂其中的门道,撰写《红楼梦》的曹氏有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今儿上午在此走了一遭,我倒是觉得大长见识。”朱绍文记得,还是上一次乡试在贡院大门口见过盟兄,一别三年,他竟明显地见老了,虽然只比自己大不过半岁,但额头、眼角已爬上了细密的皱纹,一张干枯的见棱见角的四方脸全然不见了往日的光彩。
二人既已久违,免不了要叙谈一番,遂相携着下了土坡,寻到河边一处简易的食棚,在一张油桌前落了座,叫过伙计,点了醺豆干、煮花生几样小菜,及一壶花雕老酒。
“许久没有得到你的音信了,一向可好?”朱绍文问道。
“唉,这年月,能有我的好么!”颜朝相深深叹了一口气,端起满满的一杯酒灌了下去,“想我大唐太子太师、颜鲁公第四十五代孙,一代名门之后,竟然混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从打开蒙入学的那一天起,我不曾有过一丝荒嬉,不曾有过一分怠惰,细读经书,深研八股,虽头未悬梁、锥未刺股,却也点灯熬油不舍昼夜,一心只想重申先人之志,挣下个一官半职,也不枉在仕途上奔走了一场,不料苍天无眼,竟让我空乏其身、三举三落,既无颜面对祖宗,又无颜直视相邻。”
朱绍文自然清楚,他和自己一样同是参加过三次乡试,同是榜上无名,本想把自己的打算讲给他听,又觉得恐怕无济于事,只好安慰他道:“行事在人,成事在天,谁又能违拗得了?好在明日即可再入考场,凭着大哥你这一份勤奋,想是这一次必能称心如愿的。”
几杯老酒下肚,颜朝相的脸开始有了些许血色,然而打这儿便一语不发,只呆呆地盯着水中的一塘荷莲发愣。
“想什么呢,大哥?”朱绍文夹起一块豆腐干布了过去,“这一阵又在临什么帖?好长时间以来我就想求你一幅墨宝,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张口,今日借酒遮颜,敢请大哥哪一日有闲挥毫一掷吗?”他知道颜朝相三岁即开始临池学书,写得一笔好字,尤其擅长正楷、行书,颇有先祖遗风,遂想借此话题将对方的思绪扭转过来。
“我那破字你也肯要么?”果然,颜朝相听到“墨宝”二字,脸上即刻现出了亮光,“现而今人心不古,斯文扫地,我那字即使白送给人家擦屁股人家都嫌脏,你还说什么求字?当然,帖我确是不敢一日不临的,你是知道的,我颜家缺帖么?《李元靖碑》、《颜家庙碑》、《争座位帖》……随便哪一本,拿到琉璃厂不也得值个千把百两银子?可话说回来,字写得好又有什么鸟用?有钱有势的主儿,写得蜘蛛爬似的也有人求,拿回家恨不得供在祖宗板上!”朱绍文的话又一次勾起了他的烦心,索性直抒胸臆,一吐为快,“我总算想明白了,若要想混出个模样来,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成,拉同年、攀乡梓、争奥援也于事无补,好歹你得寻个靠山,‘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偶倚一株树,遂抽百尺条’,‘青蝇之飞,不过数武;附之骥尾,可致千里’,‘龙行一步,百草沾恩’,这些话你懂不?头些年,有位辅国公载铨载大人,授御前大臣、工部尚书、步军统领之职,所收的门生数都数不清,其中得意的就有定门四配、十哲、七十二贤之称,你去看吧,众门生哪一个不是显山露水、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这才是你我的终南捷径!事到如今,咱不能总也不开窍不是……”
朱绍文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他举起酒杯,打断了盟兄的话,“想起小时候一起念书、淘气,也真有意思,脑子里什么负担都没有。还记得我编的那首《新三字经》吗?把老师气得一个劲儿上茅房 。”
“到死都忘不了,‘人之初,性本善,烟袋锅,摊鸡蛋,越打爷爷越不念!’我还记得你改的《百家姓》呢,‘周吴郑王,老师停床,冯陈褚卫,师盖纸被。’你小子打小就不安分。”
说到这儿,两个人由不得笑弯了腰。
“还有那年天王庙联诗那件事,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叫人笑破了肚子。”颜朝相让这轻松的话题引得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偏偏也就那么巧,该着让先生出乖露丑。”朱绍文乐滋滋地咂了一口酒。
原来,那一年暑天,连天大雨浇得学房漏了顶,遂临时把十几个小学生挪到了附近一座破败的天王庙里。这一天上午,教书的白先生于授课中途被人请去写打官司的呈状,孩子们没有了管束便都放了羊,一齐跑到庙外玩耍。此时,有一个卖凉粉儿的小贩推着车子从这里经过,一路吆喝着,“酸凉粉儿,四文一碗!”小孩子哪一个不贪嘴?况且天又热得出奇,颜朝相提出大伙儿凑钱买碗凉粉儿解暑,朱绍文与另外两个学伴响应着掏了钱。其中一个年龄最大的学长素来霸道蛮横,抢上前先就把这一碗凉粉端起来,说道:“咱们可都是念书的人,念书人应该遵守圣道,‘长者先,幼者后’,书上可写得明明白白,咱四人我最大,我得先喝,这么着,我先喝三口,然后你们仨再分。”朱绍文几个自然不干,于是,守着这碗凉粉儿争争吵吵闹起来。恰这时,白先生回来了,一问之下便板起了脸,说道:“圣人曰:‘忍为高,合为贵。’为了一点儿吃的就这么大呼小叫、撕撕掳掳,像话吗?不好好读书,却偷偷溜出来买东西吃,还打架,成何体统?再者说,小孩子家也不能吃这东西,没听你家大人说过吗?‘糖葫芦脏,凉粉儿凉,小孩儿吃了闹肚肠’!今儿这事得罚你们,这碗凉粉儿没收了!”说完,端起就走。
欢喜虫儿第二章(4)
下晌放了学,四个孩子免不了难平心中怨怼,互相一通理论。朱绍文说:“这一碗凉粉儿不能让老师白喝!”颜朝相问:“那能怎么办?”朱绍文眉头一皱,想出了一个主意,“骂他!咱四人一人写一句话,”他指了指庙外的红影壁墙,“就写在这上边,老师即使看了也不会知道是谁写的。”这一回真的轮到长者先、幼者后了,年龄最大的学长写下了第一句,一行四字,大家都是用的影壁缺口的白灰块,依次凑成了四句:兄弟四人,凑成四文,买碗凉粉,先生独吞。
谈不上是诗,免强只能算作顺口溜,倒也合辙押韵,朗朗上口。
事有凑巧,刚刚写罢,此处便来了四位赴京赶考的外乡举子,相约了到这天王庙里参观。参拜了威风八面的魔里青、魔里红、魔里海、魔里寿四大天王之后,比照当时,天地揆隔,不免感慨良多,便有心在这影壁墙上落迹留念。笔墨自是不成问题,四个人遂以戏谑不恭之心饱蘸浓墨一人一句联成了一首七言“题壁诗”:天王神庙大法身,体穿铠甲似龙鳞,脑袋如同麦斗大一泡大粪得十斤。
这首诗不歪不斜正好落在了方才四个孩子写的顺口溜的上头。谁能料到,两拨子人凑成的文字偏偏让放学回家的塾师白先生看见了,心里觉得奇怪,走到影壁前,数了数,整四行,有黑字,也有白字,每行十一言,他再也想不到是四个小学生因身材短小先写在了下边,后来又有四个大人放言补在了上方,行行字字竖着对成了四趟。那白先生一时竟亮开嗓门大声诵读起来:天王神庙大法身兄弟四人,体穿铠甲似龙鳞凑成四文,脑袋如同麦斗大买碗凉粉,一泡大粪得十斤先生独吞。
围拢在白先生四周的一群孩子个个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打这儿,这一首十一言“诗”便传遍了左近街衢里巷。
想起童年的这一段往事,笑得朱绍文将一口酒喷了个干净,颜朝相一块牛肉卡在喉咙间半晌吐不出,二人不约而同地叹道:“一个人要是永远长不大,该有多好!”
这当口,一个行脚僧人口念着“阿弥陀佛”从他俩面前走过,径直来到河边就地坐了,树旁放下了手中的度牒、铜钵,一件件脱了僧衣、僧鞋、僧袜,只穿一领白布衬衣衬裤,一个猛子扎向了水中。
时值正午,骄阳当顶,烁热的炎焰烘得河水蒸腾起一片氤氲,那和尚“狗刨式”游向河心,光亮的头顶一沉一浮,口中惬意地吐着水泡,充分享受着大自然带给他的舒索。不远处,一只挂着红绸的花船在徜徉,从舱中传出一阵时断时续的笙歌与嬉笑。
朱绍文似是受了方才追思童趣的感染,陡然来了兴致,向着颜朝相嘿然一笑,“小弟即兴作下《西江月》一首,不知大哥想不想听?”
这小子八成这会儿又要犯坏!颜朝相心内已解三分,表面却不动声色,语气平和地说道:“念出来我听就是。”
却见朱绍文手臂前伸,指着河心诵道:远看忽忽悠悠,近看漂漂摇摇,不是葫芦不是瓢,水中一冲一冒。
张三说是皮球,李四说是尿泡,二人打赌河边瞧,原是和尚洗澡。
尽管早知道朱绍文未存好意,颜朝相还是没憋住笑,乐得脸上的皱褶一时间竟少了许多,“哈哈,绍文,我敢说,就凭这一首《西江月》,此番乡试你必定身跃龙门、名登榜首!”
“不好,有人落水啦……”
颜朝相话语未尽,就听朱绍文失言变色惊呼一声,再看看河心处,那和尚已没有了踪影,却见一团乌参参的黑发出现在那里,似浮萍一般漂荡在水面的漩涡中……
真的是有人坠入了河中,远远的能看到有两只手在不停地拍打着水面,时隐时现的瘦小的身躯犹如一条菜虫在扭动,绝望地作着垂死的挣扎。
情急之中,朱绍文不及细想,掷了手中的酒杯,甩开双腿飞也似直奔向河岸,容不得再脱却衣衫,一个鱼跃便扎进了水中。他自知水性一般,但也顾不了许多,急忙挥舞双臂,接连几个猛子朝那人冲过去。白露之后的河水已然有些寒凉,激得他心头发紧,禁不住打了几个冷战,他以最快的速度游到了溺水者的身侧,伸出一只胳膊从那人的脑后抄至颌下,随之,挾了那人的身体拼尽全力往岸边凫。他猜不透揽下的这一个瘦弱的身子在水中怎么竟会如此沉重,坠得自己几乎挪不开步,直令他接连喝了好几口污水。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好不容易脚尖切切实实触到了河底的泥沙,他这才立起双腿,返回身将救下的人双手抱了起来。
他一面往岸上走,一面朝着溺水者的脸上打量过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横躺在自己怀里的竟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女!
甫一登岸,便有一大群人围了上来,北京人历来爱凑热闹,喜欢起哄架秧子,然而,却也大都有着一副古道热肠,一时间,掐人中的、兜头控水的、支招儿出主意的,纷纷嚷嚷,乱乱哄哄。半晌,命不该绝的女孩儿总算缓过气来,微微翕动了鼻翼,乌青的嘴唇渐渐有了些许血色,只是一张脸依旧纸一般惨白,双眼紧闭,夹着黑黑的雨帘一样的长睫毛。
欢喜虫儿第二章(5)
“好了,她醒了……”
“没大事了,先别急着搬,得让她再躺一会儿……”
“唉,现下的年轻人就是心窄想不开,一怎么就投河觅井的……”
人们惊呼着,感叹着,个个如释重负。
朱绍文再一次端详了那女孩儿,只见她至多十五六岁的样子,浸透了水的一件对襟花布夹袄、一条水绿布裤,葱皮似的缠裹在那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上,脚上只剩了一只鞋,腿腕上还绕着一挂枝枝蔓蔓的水草。
“是谁在这儿冒充大尾巴鹰啊!”圈外忽地传出一句怪腔怪调的喝骂,闻此,围观的人们个个如同遇见瘟神一般,紧忙低了头喏喏地向两边退去。“是谁狗胆包天,不知深浅,竟敢碰我们麻三爷的人哪?”
只见一支花船不知什么时候停靠在了岸上,四五条横眉竖眼的汉子吆吆喝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