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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千岁寒 王朔-第1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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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我完了,”我哭丧着脸对我那不知名的女友说,“我算是被人判了死刑了。”“怎么回事?”她吃惊地问,“你杀了什么人?别慌,咱们想想办法,找个好律师。”
  “找谁也不管用了,这回是去了根儿。”
  “到底怎么回事?”女友着急地说,“你倒是从头说起呀。”
  我沮丧地把阮琳说我的话都说一遍。
  “原来是这样。”女友笑着说,“这真是没法了,谁也帮不了你,你爱吃什么就吃点什么,想上哪儿玩玩就去哪儿转转,想也没用了。”“真的混吃等死了。”“你呀,”女友笑道,“长这么大,还跟个孩子似的,别人干什么你也要学什么,老看着别人嘴里吃的眼馋。不是龙王,就别管喷云吐雾的事。别呼风唤雨,你只管侍弄你的一亩三分地。”“你怎么一点理想都没有?”
  “这话我也不好说了。别老拿眼睛盯着别人,先低着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你说,你公正、客观地说,我是阮琳说的那种人么?”
  “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是人不是人,别人怎么说?”“唉——”我长叹一声,“得啦,看来我洽谈室要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了。我认命,我就跟你结回婚吧。”
  “谁说要跟你结婚了,你还觉得自己怪不错的呢。”
  “你没打算和我结婚?那你老缠着我干吗?眼睛还时不时冒出点情欲炽热的淫光。”
  “谁缠谁呀?谁对谁冒淫光呀?”
  “啊,这下好了,你不想和我结婚我就放心了没什么责任了。”我懒懒地说。“哈,这回露馅了。”她说,“我就知道你是虚情假意,本来还打算嫁你,现在吹了。”
  “哈,一下考验就把你考验出来了,我就知道你在等着我说那种话好就坡下驴。”“一下考验就把你考验出来了,一点不坚定。”
  “你到底哪句是真心?”
  “你到底哪句是真话?”
  二十四“我简直不知怎么和人相处好了。”阮琳声音颤抖地对我说。我们走在大街上,一阵突然袭来的雷阵雨浇湿了我们。街上的行人纷纷奔跑四散到路边商店里避雨,我拉阮琳去避避,但她不肯,坚持在瓢泼大雨中走,我猜她是希望雨中别人看不出她脸上的泪水。刚才在班上,她被朱秀芬很凶地骂了一顿,起因是她的某句话唐突了朱秀芬。
  “我发誓我当时说那句话是好意,怎么就惹着了她?这不是第一次了,过去她从没这样对待过我。”
  “你别介意,她对谁都一样。”
  “不一样,绝对不一样!过去我有时还暗讽她也没什么,现在几乎是我一张口她就冲我来。”
  “你别理她就是了。”“说得倒轻巧,不理她,可我想说话,想跟她们一起聊天,不想象个不受欢迎的人独个坐在一旁。”
  “可我不想净说些无聊的话,我想真诚地对待人。”
  “这我可没什么妙方儿”。我说,“实话说,我也就是有胡扯的本事,一碰到正经事连一句话都不会说,甚至把真话也说得跟假话似的。”倾泻的雨水把我淋得从里到外到都湿透了,瑟瑟发抖,我忽地感到忧伤。“带我到你家去吧。”阮琳显然也感到冷,偎近我说,“看来也就咱们俩可以互相说些心里话了。”
  我十分感动:“看来是这样了,就让我们相依为命吧。”
  “你能向我保证永远以诚相待吗?”阮琳泪光闪闪地仰脸产右我,“不管我说什么你也不烦,不虚情假意地糊弄我。”“我向你保证永远不以嘲笑的态度对待你的每句话,不管我喜欢不喜欢我永远不对你隐瞒我的真实看法。要是有人告诉你我在背后说你坏话你千万别信,一定找我核实后再作出判断——那一定是谣言。”
  “我答应,我也保证永远对你以诚相待。”
  我忽然想起我过去和另一个人也互相做过类似保证,顿时不寒而栗了。我知道这个承诺是如此重大而我根本不具备资格践诺,这承诺本身就近乎是一种最无耻的欺骗,我无法出乐反尔,阮琳此刻是那么轻松愉快,仿佛是长途跋涉后终于回到安全的厩里的小母马。
  她说:“从此,我跟别人说话就要字斟句酌,尽力讨好了,把每句话都变得目的性明确,再也不随随便便待人处事了——只在你面休息。”“我想起来了,今天我不能带你到我家去,我要回家接待一个代表团,由乡下亲友组成的代表团。”
  二十五和一个人结盟就象伙同她一起抬烧气罐上楼,如果她身强体壮你可以占些便宜,如果她不如你,你就惨了。
  我就惨了,我简直成了阮琳私人专用的农会主席,不管是村里的胖地主朱秀芬还是瘦富农石玉萍哪个说了什么,我都要听仅户阮琳的汇报,并与她一起分析其动机和含义。阮琳郑重对待每一句话的严肃态度,似乎只带来了一个后果,对别人的每句话也异乎寻常地认真起来,这使她非常容易受到暗示。其实别人有的话仅仅是脱而出,本无所指,她却偏要追根穿底,叫人可怕的是,这种追根究底往往总能把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牵扯到自己身上,变成对人身赤裸裸的威胁和诽谤。有一次朱秀芬和石玉萍吃早点时说到现在的油饼不巡过去脆了,“软拉巴叽真难吃。”阮琳便变了脸色,对我说她们是说“姓阮的讨厌。”有一次朱秀芬说到某道路工程砍掉了一片横在施工路线上的树林时,阮琳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制,说这表明了她们想动手杀害她的意愿,我危险了。“
  “你没有任何危险。”我对她说,“这完全是两码事,没人有这个胆量这份心思去动手杀人,不管你们互相多么看不惯对方。”“你太麻木,”她激烈的反驳我,“很多人就为一点小事杀人。你不了解人心的险恶,她们为什么不说砍树锄草偏说‘砍林’?”“这有什么奇怪?还有人经济说撕纸杀马呢,我就不吃心,因为我既不怕‘撕”也不是’马“。要这么矫情起来,没完了。
  “你太善良,太幼稚。”
  “你太多疑。凡事认真点,思前虑后是好事,但要捕风捉影,望文生义那就出圈了,恐怕免不了要变态。”
  我无法说服阮琳,一个人要固执起来,真是吊车也吊不起来,我不懂她为什么那么虚弱,自感不支,实际上,自打她练气功以来,她的身子骨比从前不知结实多少。也许一个处心积虑要强健到某种程度的人,越是通过努力取得成效,越是发现自己尚待改善的地方之多,越感到虚弱,倒不如我们两眼一抹黑无所畏惧了。阮琳吃起补药,凡含人参、鹿茸成分的药都抓过来吞下去,甚至吃了不秒“振雄丹”。
  我劝她:“你可不能乱吃,有的东西不是妇女吃的。”
  “不管那个,”她拍着肚子说,反正补了没坏处,一时用不上也全存在这儿。“”你可能一辈子也用不上——有的药。“我说,”补也要因人制宜。“”我可以控制。“她说,”有用的留下,没用的排出,我可以有意识地监督体内各系统的工作。“
  不管她是不是真能有效地支配、微调繁琐的脏器活动,反正她倒是变得红润起来。她的气功似乎有了长足的进步,她不时骄傲、得意地告诉我:“我已经可以控制代谢了。”
  “我已经可以控制内分泌了。”
  “我已经可以控制体内任何一个最微小的生命活动。现在一切都在我的统一号令下有条不紊的积极娅着,无政府状态,各自为政的状态结束了,我的体内各组织团结得象一整体,我的每一个指令都将在最基层得到恳切。没有我的指令,细胞不敢分裂,大肠不敢蠕动,白狸球在细菌的侵入面前也会踌躇不前。”为了证实她不是在说昏话,她有意擦破了胳膊上的一块皮,给我看她不会发炎的伤口。那伤口果然数日后仍鲜血淋漓,既不凝痂也不红肿,我惊惧地对她说:“你要丢了小命了,细菌正长驱直入,肆吞噬,你会得败血症的。”“没关系。”她指着肩部说,“白血球正在这里和它们撕杀,我一声令下,全身的白血球就会云集在此处,将细菌围歼。”
  两小时后,她的伤口愈合了,她告诉我那是奉了令的细胞拼命分裂的结果。我尊敬地对她说:“你真了不起,你做到了常人做不到的事,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不久的将来,你将创造出真正的奇迹,不借助任何外力和工具,只凭自身的亿万细胞的奋斗,拧成一股绳,飞将起来。”
  “我还有最后一项工作要做。”阮琳肃穆地说,“这也是最艰巨的工作,那就是摒除一切杂念。我虽已完全控制了肢体但尚未完全控制大脑。每当我专心致志众事一顶高级神经运动时,总有一些脑细胞腿上来,去想别的。一件漂亮衣服或别人沉重酒的举止都些令它们兴奋不已,驱使它们控制的部分神经去作反应,垂涎或者羡慕,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它们这种低级趣味的嗜癖使我的意图老是打折扣,我不能容忍在我的意志外出现这些干拢,是我的一个细胞就必须服从我的主意意志。我是率领它去飞跃,无组织无纪律,左顾右盼怎么行?”“你怎么能不让它们——不让自己去想?”
  “我不让,这种时刻我需要的是一个强有力的战斗集体而不是一盘散沙。我要不用超出常人的标准要求自己,怎么能完成超出常的人的事业?”
  二十六洗脑是痛苦的,那意味着要具备非凡的毅力和坚韧不拨的决心,在种种诱惑面前属守已志。
  除了必要的吃、喝和必要的拉、撒,阮琳几乎不再注意别的。她的衣衫日见褴褛,蓬首垢面,身上甚至出现了难闻的气味。当单位的浴室里出缕缕蒸气,传来哗哗水声,每个人都洗得干干净净,满面红光湿润地出来惬意大声说族,我注意到她的脸是那样芬白,嘴抿的是那样紧,我不禁油然而生对她的同情和敬佩,一个人得有多大勇气对自己的不洁视而不见呵。她的欲念泯灭了,思想升华了,我都能感觉出她已进入了荭种临界状态。她的眼神那么空洞无物,似乎已不再看世界,而只紧紧盯着自己的腔体。她一举一动那么机械,毫无多余,就象一台精确的车床恰到好处地切削着钢制零件,连一丝微的差错也没有。人到了这种地步,别说是象只鸟儿似地飞远大几百公里就是象枚火箭射人外层空间我也不感到奇怪——还有比人更科学更复杂的机器么?“
  全单位的人都察觉到阮琳身上将要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奇变了。她简直浑身充气,四肢带电,每个人挨近她都感到受到气压和电击。我毫不夸张地说,阴天时她周身就象夜明珠一样发出幽幽莹光,当雷声滚滚,闪电划瞬时,她就象男人嘴上的烟头霍地红亮起来,令人噤若寒蝉,相觑无语。
  那些天天气闷热异常,候车室里年岁最大的人也说没见过这么热的天气,“七七事变”日本鬼子打进来那年天太热也没热过今年。办公室里的所有电扇都开着,人人手里还摇着纸扇,但仍都汗流浃背,满面赤红。阮琳的神色益发严峻,动作也益发僵硬,办公室里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我屡屡利用我和好怕先生关系,向她打听“发射”日期,但即便是对我,她也秘而不宣,只是说“快了。”
  她已经连续几天未进食了,据单位其他女同志反映,这几天也未见她排泄。我想她是忙不过来,无暇他顾,一枚技术简单得多的火箭发射前还要作大量的计算呢。
  终于,她喜孜孜地对我透露说:“统一了,现在,从这一秒种开始我可以行使绝对权威了。我要……”
  就在她宣布的同时,话还没说完,我便发现事情急剧起了变化。她病了,不能同我交谈了,她就象二百门供电电话总机的值班女战士一样忙得不可开交了。血液要流动,肌肉要弛张,腺体要分泌,细胞要分裂,维持酸碱平衡,电解质平衡及其它种种生命在所必需的平衡的请示人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她隐入了汪洋大海般的文牍工作中,几乎不可能对外界的刺激作出反应了。
  二十七阮琳是个绝对能干、有着过人精力的人,最初一段时间时,她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高效率地处置着一切,虽非游刃有余但也大致妥贴,没出什么大乱子。她还对吃喝拉撒睡做了一些革新,能合并的合并,能简省的简省,吃克力压缩饼干就参汤,能拉稀屎决不既小便又在便。但生命活动是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只要活着一天,就要极其复杂地把做过无数遍的事再重复地做一遍,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辈子没出差错,只一次有个小失误就满盘皆输,坏了金刚之躯。
  超人的阮琳也终于在这场寡不敌众的搏斗中垮了下来。
  她疯狂地努力着,力求维持运转,但就象一精疲力竭的骑手再也控制不住脱疆的劣马一样,与其说是她驾驭着马跑,不如说是马驮着她跑,她充其量也只能做到勉强趴在马背上不被摔下来。她经常排不出时间进行细致的消化,造成食物潴留;来不及指示大肠蠕动造成大便结便秘,忽视了皮肤的新陈代谢,造成了表皮大面积角质化;更要命的是,她有时忙起来忘了喘气,致使体内二氧化碳蓄积,影响了大脑供氧,人竟能忽然晕过去。从她告诉我她“统一”了后,她没再和我说一句话,和别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全一动不动地忙碌着。看面部她是毫无表情,连眼珠也从不转动,但偶尔目光和我对视时,我可以看出她内心的痛苦。我悲恸地劝她:算了,你既然管不了就别管了,还是让它们各自去干自己的那一摊吧。“
  她的目光告诉我,晚了,就象一只老虎经过台养再也不会在野外独自谋生,只能依赖人们的投喂,她身的神经、腺体、平滑肌已象动物园的老虎失去捕食本领一样失去素有的本能了。我知道起飞是无限期后延了。
  二十八秋天,桃树结果了,由于疏于修剪,结的果实又小又青,咬上一口,十分坚涩。阮琳已经彻底没希望了,她积累滋养的“气”已在维持生存中用尽耗光了谁都知道她挺不了多久了。
  她早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已成一具行尸走肉,只是凭着惯性挣扎着苟延残喘。
  她仍是一句话没有,也许已经说不出意思完整的话了。她的舌底韧带由于久不活动已长成死肉,偶一张口可以看到舌头象腊肉似地干瘪萎缩成一条。她每天只是用笔在纸上不停地写着字,全是“同意”“同意”,后来字也不写了,只是无休止地划圈儿。办公室的同志们看着她一天天消瘦、枯萎到,都十分难过,连朱秀芬也不例外。她变得十分脆弱,象玻璃主动性样容易打碎,我们知道象她现在这种状态,一个小小伤口就能要了她的命。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所有带尖的利器,用钢笔的全换了圆珠笔,办公桌的棱角全用木锉锉圆,人也尽量不去触动她,连握手都是轻轻的。
  她险症于一次正常、例行的流血,先是体内创口感染,继而扩展到全身感染,高烧不退,很快便出现了中毒性体克,全身各系统随之接连崩溃。血液灌注不足造成血管壁和心肌损伤、血压急剧下降。肾脏机能减退,排尿不速,氮质潴留导致“二氧化碳麻醉”,呼吸衰竭并发胃肠道粘膜广泛糜烂充血和出血,内出血反过来加剧了血压下降和酸中毒。各种症状互为因果,把阮琳拖向濒死的边缘。
  我们紧急把她送到了医院,大夫对她进行了全力以卦的抢救。我流着泪对大夫恳求说:“你一定要把她救活,需要献血的话抽我们大家的血,我们不能失去她。”“你们恐怕只能失去她了。”
  大夫以高明的医术——贵重的药品和我们的鲜血——稳定了阮琳的病情,重新对她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后对我们说:从我们这儿出院后她就得直接进精神病院——她早就精神错乱了。“
  二十九“我不信她一直就是精神病,也许她现在的确是精神错乱了,但一开始,我绝对肯定她是正常的。”
  “你太激动了,太劳累了。”我的女友说,“这消息太让你震惊了。”“我一点都不激动,一点都不震惊,相反,我现在很冷静,很理智,我还从来没这么理智过呢。”
  “那么,也就是说你仍然相信她是可以飞起来了?”
  “是的,这点毋庸置疑?我相信她本来是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的,但中途,在某一点上稍稍偏了点,接着下去就越偏越远了,位并不意味着她一开始就是错的。”
  人是飞不起来的,这点早被科学证明了,人的身体结构根本不是为飞设计的,这点你应该心里明白。“
  结构是可以改变的,鱼最早也不是为直立行走设计的,但环境变迁,当它们不得不弃水登陆后,经过几百万年的演化不也变成了我们现在这副模样?一条甩上岸于死的鱼不代表其它鱼上岸也会于死,终于一条会活下来。“
  “你不是想说你打算步她的后尘吧?”“正是这个意思。”
  “你真勇敢。我不是讽刺你,我真是感到有点悲壮了。你打算怎么具体去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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